第十九章 採薇 四

第十九章 採薇 四

刑部大牢中向來暗無天日,冰冷潮濕的石牆圈禁着的,鎮日是腐爛臭惡的氣味。此處關押着各色人等,那些尚有幾分力氣,能扒着欄杆大聲哀求之人,大多皆是新關進來的,一雙雙驚恐的眼睛小心盯着大牢的門口,隨時期待着有什麼風吹草動,還有勁為著自己掙扎一番。

有些案子審問日久,遲遲不能定案,那些人便漸漸被遺忘了,生與死都離他們遠去,餘下的,只有日復一日的挨磨。這部分人往往木木的坐在地上,雙目空洞無神,宛如泥偶一般,無論何種動靜也激不起半分波瀾,就在這不知日月的牢房中,望不見希望,一點點被磨損殆盡。

刑部郎中楊屺巒領着兩名獄卒,小心自牢房間的夾道里穿過。一路上他餘光掃過這些囚室,對自己驚起的呼冤習以為常,只是心中暗嗤,這牢獄裏羈留的,又能有多少無辜之人。若是論刑罰逼供,這朝中怕是沒有人能及得上畢思齊的殘忍狠毒,這位冷酷無情的前大理寺少卿也算個人才,他發明的三思三問之刑,能挺到最後一問之人寥寥無幾,不是熬不住開了口,便是熬不住永遠也開不了口了。

若是沒有這些刑法,怕是有些硬氣之人的嘴巴甚難撬開。不過,他眼前的這個人倒不在此列。

這個身材魁梧雄壯的男人,居然在草鋪上也可以縮成如此小的一團。當他聽到監牢的木門吱呀響起,立刻驚恐的抬起頭來,動作的幅度惹得手腳上的鐐銬嘩啦作響。

“大,大人。”他看清楊屺巒,雙眼登時燃起一團似明似暗的火,舔着乾涸的嘴唇顫抖道。

楊屺巒厭惡的瞥了他一眼,對身後的獄卒道:“將他帶到刑房,我要獨自審他。”

獄卒們領命一左一右將人提出,押進刑房,卻不敢離去,互相望了望,朝着上峰有些猶豫,楊屺巒又冷哼道:“怎麼,他手腳具被鎖着,難道還怕傷了我不成。”

見他如此說,獄卒們只得照辦,這才打了個恭出去了。

門甫一關起,犯人立刻雙腿跪地,向著楊屺巒膝行了幾步,又不敢靠的太近,只在離他一尺的地方停住,哀聲道:“楊大人,您一定要救救小人啊。”

楊屺巒負手冷笑,“錢仞,你自己企圖掩蓋罪過,逃避責罰,將損毀的武器掉包到西倉武庫,被趙潤告到聖上面前,證據確鑿,當為死罪,我能如何救你?”

“大人,是您——”錢仞渾身發抖,拖着鐐銬爬近了些,朝着楊屺巒張了張口,立刻被楊屺巒寒若冰霜的眼神噤住了口。

“難道你的營隊上下瀆職倦務,不好好看管庫中兵甲,致使武器淋雨浸濕,不可挽回後方才察覺,也是我讓你做的?”

被這尖刻無情的詞句所責,錢仞癱坐在地,昔日在天京威風八面的面孔此時扭曲成一團。但是,他也知道現在唯有面前這個人和他背後的楊家能救他,咬着牙一個勁的磕頭道:“大人,求求您救救我。我對楊將軍忠心耿耿,他們是容不下我啊。”說著帶着哭腔低聲道,“我的兒子才三歲……”

“你是活不了了。”楊屺巒冷冷止住他。

錢仞臉色煞白,喉結上下滾動了幾下,終沒能再吐出一個字。

“不過,”楊屺巒頓了頓,低頭瞥了錢仞一眼,轉而移開目光,“你若照我說的去做,你的妻兒,我會保他們無虞。”

聞言,錢仞不禁愣怔,他緩緩地埋下頭,沉沉的點了點,不久全身開始顫抖,扯動着鐵鐐也嘩嘩碎響,一個大男人,居然發出了嗚咽的聲音。

兵部武庫司兵器毀壞一事早便驚動聖聽,范猷因此被革職查辦,其後又添上庫管逃逸並被謀害於途,使得事情愈發撲朔迷離。旬日後,看似毫不相干的天京衛左領軍趙潤卻親自遞上手書,指認下屬都尉錢仞栽贓,並且自請失察之罪。這一波三折的案情讓劉湛責令嚴查,這次只過了五日,刑部便呈上了錢仞的口供和刑部擬出的判決,以供聖裁。

思政殿內,劉湛讀畢奏疏,已是怒容滿面,立刻召刑部尚書段仁甫入見。段仁甫自是知道奏疏內容,心驚膽戰的向聖上見了禮,就見劉湛將手裏的奏摺一合,丟在案上,厲聲問:“這回終於審問清楚了,再無翻案?”

趙潤沒有出首錢仞之前,刑部已貿然將范猷下獄,只是他死不認罪,且武庫吏員人多且雜,沒有拿到案情的切實口供拖着而已。段仁甫聽劉湛這麼問,心中驚跳,忙低頭道:“人臟俱在,錢仞隊中也有兩個士兵供認,錢仞曾令他們秘密搬運損毀武器至武庫,嫁禍范猷。”

劉湛的聲音隱隱帶着震怒,“若不是此案,如此顢頇貪腐之人,還要在朕的禁衛中待多久?”

段仁甫知道劉湛所指的是口供里額外審出的一些舊事,涉及兩年前錢仞因懼怕被衛沂叛亂一事牽連謫貶,賄賂永安公主一事。論理范猷不過是個小小的員外郎,這恐怕才是惹得劉湛龍顏大怒的真正原因。段仁甫承受着天子之怒,料到已是山雨欲來,不由汗流浹背,埋着頭不敢發聲。

果然聽劉湛嚴聲道:“錢仞就依卿斷,立刻處斬,范猷即日釋放官復原職。趙潤功過相抵,朕便不追究了。”說著拿起手邊硃筆,展開奏疏批了字。

段仁甫不敢鬆氣,又聽劉湛慍意不消又道:“刑部斷案不利,若非趙潤查出此案隱情,便要枉斷此案。此案主審楊屺巒能力不逮,既然不堪此位,革去他郎中一職。”

段仁甫一驚,忙俯首應下,心裏惴惴不安,尤為擔心更會牽連到自己。他正胡亂猜想,卻聽劉湛道:“你可以退下了。”只得躬身退出殿外。

劉湛的目光依舊停留在奏疏之上,面色絲毫未有和緩,良久,長吁一聲,對着阮元嘆道:“你去趟採薇園,就將這封奏疏拿給永安看看。”阮元小心取過案上奏疏,又聽劉湛徐徐問,“江毓提到的平日永安最喜愛的那個侍女叫什麼,陸惜兮?”

阮元的手抖了一抖,忙答道,“回陛下,是叫陸惜兮。”

此時永安自然正在園中,因寒食將近,如往年慣例,將會為璧鹿舉辦法事,她正與金楓和惜兮在三問軒內籌謀。忽然聽聞門人通報宮內的阮公公親臨,雖不知為何,卻不敢怠慢,忙整好衣妝,領着諸人來到正門,將阮公公迎入室內。

聽阮元說明來意,永安接過奏疏,展了開來,當著他的面細細讀過,先是讀到范猷之罪得以昭雪,終於胸中悄悄釋然,可隨即便又讀到錢仞賄賂自己的口供,不由一顆心又拎了起。

她記起前歲夏日時,因長寧叛亂失敗,天京衛中衛家餘黨被肅清,錢仞派家人來採薇園央求她手下留情一事。不料往日不慎,便招致今日之禍,她本因為結交外臣被罰自省,如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劉湛這封奏疏不知更有何深意,永安不禁冷汗涔涔,雙手遞還奏疏,“永安請聖上明鑒。”

阮元見永安如此回答,也忙南面而立,肅然道:“聖上口諭。”

永安更加心內驚跳,只能帶着滿屋子的侍女們,一齊跪在阮元面前。

阮元看了看垂頭聽旨的公主,見她雖被罰在採薇園自省多日,依舊儀容高雅,姿態恭順,且並無任何怨懟之色,方道:“宣永安公主侍女陸惜兮即刻入宮。”說完,朝着永安微微一點頭,收了口。

永安驀地愣住,抬頭怔怔望着阮元。

阮元忙彎下腰,恭候道:“公主殿下,旨宣完了,您快請起來罷。”

永安依舊跪地不起,雙眼幾分迷離:“阮公公,不是宣我,是宣我的侍女入宮?”

阮元陪笑着欲作攙扶狀,“咱家怎敢假傳聖旨。”

永安檀口翕動,慢慢站起身,眼中的悵惘也逐漸轉為急切,“陸惜兮只是我一個使喚的婢女,讓她入宮是何意?”

阮元面作難色:“公主,陛下的心思,豈是老奴可以揣度。等陸姑娘見了聖上,自然知道。”

“那煩請阮公公代永安懇請陛下收回這道旨意。若是陛下有話要問,問永安便是,她一個下人知道什麼。”

阮元擰着眉毛,幾分勸解,“公主殿下,這是聖上口諭。”說著為難的偷偷瞧了一眼惜兮。

永安卻目光一跳,擋住阮元的視線,緩緩沉聲道:“若是我不放她走——”

一語既出,滿屋皆驚,本已起身的惜兮趕緊又跪下,截住永安的話道:“公主,既然陛下有旨,那奴婢即刻便跟阮公公入宮。”說著俯身磕了一個頭,望向永安深深吸了一口氣,目光便自此鎖在永安身上,再不願離開。

“惜兮……”永安從未覺得胸中如此慌亂,顧不上阮元與他人的目光,她伸出手扶起惜兮,緊緊攥住她的柔荑,只開口喚了聲她的名字,便心如刀絞,再也無法說出其他話來。

與永安四目相對,惜兮覺得似有千言萬語,無法盡言,終只能咬牙低語:“公主,奴婢進宮見了陛下,便就回來。”說著在袖下暗自用力緊了緊手,才逐漸緩下勁來,待要抽出,卻發現始終被永安牢牢握着,無法動彈絲毫。

她無奈地凝神永安,卻愈發覺得眼前人眉眼如畫,使人心旌蕩漾。醒來時沾惹指尖的如絹青絲,已被綰成一頭雲鬢,清晨她因見窗外春光正艷,黃鸝立枝而鳴,而特意挑的幾朵粉色珍珠攢成的珠花,此刻也正綴在永安發端,如同桃花盛景,奪人神魂,讓她突地心中一酸,幾要湧出淚來,慌忙低垂下眼眸,更加用力的扯出了自己的手。

“惜兮。”永安垂下手來,喃喃輕言。

“奴婢去了,公主也要保重。”惜兮說完,忙撇過頭去,轉身朝阮元行了一個禮,靜靜候着。

永安忽然朝着一旁的金楓施了個眼色,金楓趕緊取出個小木匣,雙手遞給阮元。永安又道:“永安知道這是陛下的諭令,然而這侍女在採薇園自由慣了,若是她因不伶俐惹怒了皇兄,還望公公能多提點些,也早些告訴永安知道。”

阮元推辭了陣,見永安執意,便也收了下來,帶着惜兮回宮復命去了。

永安痴痴望着二人遠去的背影,良久似才晃過神來,舉步欲行,卻是一個趔趄,幾欲跌倒,金楓連忙上前一步,將永安扶住,卻發現她的雙手已是不住顫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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