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領

統領

方喻同將阿桂緊緊護在身後,和那憨兒大眼瞪小眼,誰也不讓着誰。

他脊背挺得筆直,彷彿很是緊張,生怕阿桂被人搶走。

阿桂哭笑不得,拍拍他的肩膀道:“你莫急,不過是玩笑話罷了。”

胖廚娘也趕緊打圓場,笑着說道:“是啊是啊,我家這憨兒也不害臊,這八字還沒一撇呢,他就巴巴地喊上了!阿桂你不要生氣,實在是大娘瞧着你太好,又聰明又能幹,人品端正樣貌好,想着若是我家憨兒能娶你當媳婦兒,那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啊!”

胖廚娘訕笑一聲,卻被方喻同啐了一口。

方喻同撇着嘴,也不知從哪來的一股怒火,從胸口燒到了天靈蓋。

“阿桂這麼好,我看您兒子有幾輩子的福分還不夠,得修幾十輩子的福分才行!”

阿桂在後頭聽着,慚愧地摸了摸鼻尖。

她真的...這麼好嗎?

不過自從三叔走後,她許久都未有這種被人護在身後的感覺了。

雖現在方喻同比她還稍矮一個頭,卻讓她心裏暖暖的。

她揉了揉他的腦袋,輕聲道:“別瞎說,大娘與我開玩笑,你倒還當真了?”

胖廚娘也訕笑,“你們姐弟倆感情可真好,你阿弟倒是將你看得緊吶。”

她說罷,拉着自家憨兒去一旁,不知小聲告誡什麼。

方喻同杵在原地,撇嘴小聲道:“她才不是我阿姐。”

阿桂知道他還是介意,比起當她弟弟,他或許更想當她哥哥。

小孩都這樣,容易在稱謂上執拗。

她笑笑,不和他計較,挽起袖口去煮飯。

方喻同也沒回去,幫着添柴火,順便用眼神警告一下胖廚娘的憨兒子,不許他靠近阿桂。

很快就有了飯香。

阿桂洗凈了手,正擇着菜,聽到不遠處浩浩蕩蕩走過來一群官兵。

這些日子,她和他們也算混得還熟,倒是沒太在意,仍蹲在木盆旁,雙手浸在水裏。

可走近了,才發覺那位統領大人竟也過來了。

看那胖廚娘臉色嚇得煞白,再結合那統領大人的面相,就知他不好惹。

阿桂連忙擦凈手,示意方喻同躲到灶台後邊,莫要出聲。

那位統領大人面色不善地走過來,看到阿桂,眉頭緊緊皺起,“就是她?”

他身後一位和阿桂還算相熟的中年部將小聲道:“大人,您別看她是難民,但她做的飯菜可香了,而且——”

阿桂看出來這位部將大人是想為她說些好話,可惜被統領大人抬手無情打斷。

他冷聲道:“難民就是難民!如今瘟病橫行,你們是餓死鬼投了胎?竟敢讓難民來燒水煮飯!”

統領大人的聲音極其嚴厲,眼神如淬了寒冰,從身後的官兵們身上掃過,大家都嚇得噤了聲。

他重新看向阿桂,擰眉道:“臟死了,把她帶回大營!以後沒我的命令,所有難民一律不得離開大營半步!吃喝拉撒都在大營帳篷內,不許亂走!”

阿桂心中一滯,神色淡淡道:“不必勞煩各位大人,我自己回營內便是。”

她走過去,拉起方喻同的手腕往大營走。

方喻同回頭盯着那位統領大人,較真道:“我們雖是難民,但我們不臟!”

他的眼神里,還有着桀驁不馴的不甘。

統領大人面無表情地睥睨着才到他腰間的方喻同,冷冷嗤笑一聲。

這小孩是什麼玩意兒?

不過是今日生明日死的螻蟻,連和他說話都不配。

方喻同被阿桂拉着走了好遠,仍忍不住鼓起腮幫子說道:“阿桂,我們不臟。”

“我知道。”阿桂輕蹙着眉尖,淡聲應了。

“那你為何還皺眉?”方喻同歪着頭,認真看她,“是他說的話讓你傷心了?以後,我會讓他跟你道歉。”

他煞有其事的樣子,逗笑了阿桂。

小孩就是小孩,隨口許出來的承諾都那麼幼稚。

可明明幼稚,卻還是驅散了阿桂心中不少陰霾。

至少,有人在關心她的喜怒哀樂,在乎她是哭是笑,這對於阿桂來說,卻已是久違的溫暖。

她拉着方喻同的手指用力緊了緊,原本該鬆開的。

可是此刻,她卻想牽着他,和他一直這樣走下去。

能不回那個令人窒息的大營,該多好。

其實,她不是因為那統領大人說他們臟而傷心,只是覺得今日他說的那番話,有些奇怪。

他似乎很討厭難民,也很瞧不起難民。

可難民營全在他的掌控之下,前幾日是他忙着處理城外難民,所以這兒的日子還不算太難熬。

現在他回來了。

只怕大家的日子都會變得艱難起來。

……

路終究有盡頭。

即便再不想回大營,卻還是走到了跟前。

一夕之間,大營彷彿悄悄改變了許多。

門口戍守的官兵們多了起來,面色凝重,又死氣沉沉。

而營帳內,似乎也吵鬧許多。

厚重的帘子都蓋不住裏頭傳來的熙攘人聲。

阿桂輕蹙起眉尖,掀起帘子,看清裏頭的景象,卻倒吸了一口涼氣。

她終於明白,那位統領大人是如何安置城外那群不肯走的難民。

竟全都放到這難民營來了。

可營帳沒有變大,難民多了,就變得越發擁擠。

大家頭挨着腳,擠在一塊,艱難地呼吸着營內越發渾濁的空氣。

甚至,她還看見有不少眼生的難民在咳嗽,一波連着一波,撕心裂肺地咳着。

有些臉色蒼白,有些吐着血,還有些臉上肌膚已經潰爛一小片,看起來都是染了瘟病的前兆。

阿桂呼吸凝滯,原本打算踏進營帳內的腳像是被什麼卡住。

她轉頭快步走到營帳不遠處,值守的官兵處。

垂眸掩住惱意,禮貌頷首問道:“各位大人,我們營內有些似是得了瘟病的人,為何沒有送到那邊大營去?”

見她乖巧溫順,又做得一手好湯水,官兵們都不討厭她,七嘴八舌地回道:“城外得瘟病的難民太多,那邊大營已經安置不下,只好放來這邊。”

“大人說,難民們遲早都要染上瘟病的,放在一塊也無所謂,只是早死晚死的區別罷了。”

他們說這些話的時候,表情冷漠,語氣隨意。

阿桂瞳眸晃動,彷彿一桶冰涼的水從頭頂澆下。

凍得腳趾都麻木。

她不可置信地睜大着眼,“可若是早早能將染病的難民徹底隔開,再多熏些驅邪辟毒的香料,加上大夫診治,本是不會死這麼多難民的!”

幾位官兵瞬時變了臉,左右張望一眼,壓低聲道:“莫要胡說!你這話的意思是統領大人處事不當么?若是被大人聽到,你這小命不想要了?!”

方喻同忽然冷不丁哼一聲,“本就是他的錯!”

官兵們嚴肅起臉色,也不想多說,只道:“誰讓你們命不好成了難民……行了都快進去,別在外頭逗留!”

阿桂和方喻同被訓斥一番,無奈地進了大營。

他們找到自己那一小寸地方,如今已經連腳都不知往何處放了。

更別提躺下睡覺,只能抱膝屈坐着。

旁邊新來的難民不停咳嗽,肉眼可見唾沫星子橫飛。

不遠處,更有疼得在地上翻滾的難民,一邊捂着肚子一邊叫喚,“統領大人說好要替我們請大夫的!大夫怎麼還不來?”

已在這待了幾日的難民臉上都是麻木的神情。

都是被騙的,誰也甭安慰誰。

統領大人曾將難民營如何如何好說得天花亂墜,可現在呢?

他們都像牛羊豬,被騙過來一起殺罷了。

大家都在等死。

可阿桂不願意。

她不想死。

她咬了咬唇,對方喻同小聲說道:“你在這兒守着,將竹筐里值錢的,能帶在身上的小物什都整理帶上,找機會換上從家裏帶來的那套乾淨衣裳,等我回來。”

怕方喻同又想起他娘拋棄他的事,她忙補充道:“我會回來,不會扔下你不管。”

方喻同漆黑瞳仁里映着她漂亮的琥珀色眼眸,他一臉認真地看着她,“我知道,阿桂。”

這世上,他只剩下她一個,可以再次相信的人。

也只有她,不會不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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