痊癒
第二日,阿桂起了大早。
她將唯一的乾淨衣裳拿出來換上,出了大營,直接往難民營的炊飯窩棚走去。
正是忙着做早飯的時候,只有一個胖廚娘在。
她兩手都拿着大勺,一邊在鍋里攪着難民們做着簡易的糙米粥,一邊在另一口鍋里給值守的官兵們燉着牛肉,忙得不可開交。
阿桂聞着肉香,肚子不爭氣地咕咕叫了一聲。
胖廚娘扭頭看見她,不耐煩道:“去去去,哪裏來的難民小孩?別跟這兒添亂,小心我叫官兵來捉你回去!”
炊飯窩棚並無官兵把守,且在大營後方,和難民們要去拉撒的地方在南北兩個方向。
官兵們大多集中在另一邊,只是這難民營既是臨時搭建起來的,是以四處相通。
阿桂咬着唇角,輕聲道:“大娘,我不是來討吃的,只是悶在營內怕染了旁邊大營的瘟疫,便索性出來走走。”
聽到這瘟疫,胖廚娘也是覺得晦氣,皺着眉頭道:“我這是倒了什麼霉了,被叫來這兒……”
阿桂忽然道:“大娘,這牛肉里多放些干山楂,能燉得更爛些。”
胖廚娘訝異地看着她,“你會煮飯?”
“嗯。”阿桂不徐不疾地說道,“從八歲起,家中就一直由我來煮飯。”
胖廚娘正愁一個人忙不過來,又見阿桂穿得乾淨,眼神透亮,完全不像其他難民那般又臟又臭。
她大喜過望,遞給阿桂一個大鐵勺,“來,你幫我搭把手!”
阿桂抿起唇角,小小的人兒拿着鐵勺掂起來,竟毫不費力。
胖廚娘笑得嘴都合不攏,又將另一個大鐵勺也給她,“來,兩個一起試試!”
阿桂沒有拒絕,兩邊大鍋同時顧着,顯得遊刃有餘。
胖廚娘放了心,也得了閑,笑呵呵地拿出一個小脆瓜咬着,在旁邊坐下來,“那就煩請你幫我搭把手!我累了這麼久了,也歇歇!”
“好。”阿桂微微頷首,小臉很是認真。
牛肉只需用小火慢慢燉着,胖廚娘給了她兩個大白蘿蔔,她切了一小半下來,剩下的戳了個洞放進鍋里和牛肉一塊煮。
漸漸燉得又爛又軟,香味飄了好遠。
剩下的一小半蘿蔔,她放到牛肉湯里煮了一小會兒又撈起,放涼切成絲,再放到糙米稀粥里拌着煮了一會兒。
原本寡淡無味的糙米粥也有了些許肉香,蘿蔔絲吸收了牛肉湯的鮮嫩汁水,越發清脆爽口。
胖廚娘原是在旁坐着歇息,啃了兩個小脆瓜后也坐不住了,站起來猛吸鼻子,“我的老天爺啊,你燉的牛肉怎的這般香?”
阿桂抿唇笑笑,“掌握好火候就好了。”
她擦凈手,灌了些糙米粥到竹筒里,又夾了幾片牛肉進去,朝胖廚娘頷首道:“大娘,那我先走了。”
也不知胖廚娘是沒看到,還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權當阿桂的酬勞,並未說她什麼,只是招手道:“你若再得空,再來幫我煮飯啊!”
她說罷,迫不及待地偷吃了幾塊牛肉。
真香!
若不是怕吃得多了會被官兵發現,她這一鍋都能吃完!
阿桂快步走到瘟病大營的那邊,前頭有官兵把守,但後邊卻可以掀開簡易的帘子鑽進去。
這幾日官兵不如前幾日警惕,都已鬆懈許多。
死的人太多,漸漸開始麻木。
早中晚都進瘟病大營把死人拖出去扔到坑裏一燒,就算完事。
昨兒阿桂就發現方喻同並不蠢,他刻意縮在了最靠後的角落裏,偶爾還能掀開大營的篷布伸出腦袋透透氣。
官兵們都在前頭,無人發現。
阿桂偷偷溜進去,捂着口鼻,將那冒着熱氣的竹筒稀粥遞給方喻同。
裏頭有油、有肉,病人就該吃些好的。
而她,待會回那邊大營再吃官兵們發放的糙米粥便是。
方喻同接過,悶聲道:“你別總過來,染上瘟病會死人的。”
他扭頭,望向營內滿目瘡痍。
難民們奄奄一息,早已把自己當成死人,連眼珠子都不動一下。
而剛死去還沒來得及抬走的那些難民,則死不瞑目,眼睛都還死死瞪着,裸.露在外的肌膚大片大片地潰爛。
方喻同抿緊唇角,拉着阿桂掀開篷布,悄悄往外挪了挪。
放下布遮住裏頭煉獄般的場景,他才有心思小口小口抿着熱粥。
阿桂垂眼看着他,老生常談道:“你也知道會死,難道你不怕?為何不找你娘?她看起來過得不錯,你是她兒子,難不成忍心看着你就這樣沒了?”
方喻同沒聽見似的,狠狠咬着嘴裏的牛肉。
這小孩,這會兒倒是來勁了。
阿桂戳了戳他的腦門,“你爹臨走之前交代,讓你來蘇安城投奔你娘。這話我一直沒告訴你,怕你生氣。”
“那你現在又為何說?”方喻同放下竹筒,往阿桂手裏塞,“我不吃了,不想吃。”
阿桂冷冷瞧他,這又倔又臭的脾氣,以後肯定找不到媳婦兒!
她睨着他,掰開下巴將熱粥往他嘴裏灌,“我辛辛苦苦站了大半日熬的,你若不全部喝完,我再也不管你。”
方喻同有些怔,沒想到這粥是她熬的。
難怪這般好喝。
他默默吞咽了好幾口,又聽到阿桂勸道:“留着這條小命,比什麼都好,你再好好想想,去哪能找到你娘?”
方喻同憋着氣掀起篷布,只留下一句,“我便是死了,也不用她救,不用她管!”
“……”阿桂望着濕冷細雨里微微漾起的篷布,搖搖頭。
這小孩,當真是倔驢。
回到營內,官兵們正給端着碗的難民們舀粥。
稀粥有糙米,有水,給難民們提供的吃喝便都解決了,很是省事。
阿桂的蘿蔔絲切得極細,拌在粥里官兵們都沒發現。
只是奇怪今日的糙米粥聞着怎的格外香。
但他們又心心念念記掛着外頭的牛肉,今日那胖廚娘做得很是好吃,怕回去晚了被其他弟兄們吃光,索性隨意將盛着糙米粥的木桶往地上一放,讓難民們自己舀去!
待會兒再過來拿。
平日裏這糙米粥都沒什麼人搶,因為實在太難喝,放在從前沒落難時,說難聽些這粥給豬牛羊喝都要被豬牛羊嫌棄。
難民們雖然被關在這兒,但日子也曾富餘過,逃難前身上好歹有些乾糧。
他們都不像阿桂那般窮,但今日,有人嘗過糙米粥后又迫不及待地盛下一碗。
漸漸大家都發現了糙米粥的味道之妙,差點兒搶破了頭。
阿桂早早就舀了一碗糙米粥,又從懷裏摸了一小指肉乾就着喝。
大家都在搶着舀粥,沒瞧見她還藏着肉。
阿桂已經很久很久沒吃肉了,這些肉原本是留給方喻同養病吃的。
今日他沒吃這個,反而吃上了熱騰騰的牛肉,她也就跟着沾光,能嘗嘗省下來的肉味。
阿桂向來不是太苛待自己的人。
只是因為生活太苦太窮,若不節儉一些,連命都保不住,又何嘗談及其他。
……
晌午過後。
趙力如約帶來了藥包,說是連喝幾日便能藥到病除。
阿桂很是感激,也沒計較這些葯放在平日裏至多不過一二兩碎銀,可她卻給了趙力二十多兩雪花銀。
這節骨眼,能救命的葯,值千金。
謝過趙力之後,阿桂便又去了炊飯的窩棚,幫胖廚娘準備官兵和難民們的晚飯。
得了胖廚娘的便利,阿桂起了個小灶給方喻同熬藥,也不算什麼難事。
只需給胖廚娘做些簡單的吃食,她便很滿足。
煮飯的事都交給阿桂,她一人便能應付得極好。
胖廚娘吃罷就睡,也不管阿桂在做什麼。
睡醒時阿桂又給她做了熱乎乎的吃食,好吃得舌頭都能咬掉。
胖廚娘美得不行,悠閑自得,直誇阿桂這小姑娘機靈懂事,手腳麻利又能幹。
甚至最後還問阿桂年齡多少,可有婚配,她家中有個和阿桂年齡相仿的憨兒子,想說給阿桂做親。
阿桂被殷勤的胖廚娘嚇得小臉微紅,慌張逃走。
弄得去給方喻同送竹筒稀粥的時候,他奇怪地打量了她好幾眼。
就這樣安穩無虞地過了幾日,方喻同的病竟真的好了。
他又恢復了生龍活虎的樣子,在阿桂偷偷給他投喂肉的堅持不懈下,漸漸壯得像只小牛犢。
阿桂很是高興,拉着他去向趙力道謝。
又解釋了一通他確實不是染了瘟疫而是風寒。
趙力也替這倆小孩高興,不管什麼時候,能保住這條艱難求生的小命,總是好的。
他這幾日一直將阿桂的所作所為看在眼裏,也着實欣賞她堅韌不拔的心性。
方喻同在瘟病大營里待了好幾日,因一直縮在角落,又時不時將脖子伸出篷布外透氣,倒是幸運地沒有染上這可怕的瘟病。
只不過他病既已好了,再在這瘟病大營里待着也揪心。
阿桂總怕他出什麼事。
趙力心想送佛送到西,便花了些銀子托着好弟兄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阿桂把方喻同帶回了那邊大營。
反正只是一牆之隔,而方喻同也着實已病好。
值守的官兵們吃吃喝喝,悶了壺好酒,吃上幾片醬牛肉,權當沒看見。
且這些日子他們也知道忽然變得美味的伙食出自阿桂之手,一個個對這小姑娘很有好感,能幫一把也算一把。
總算熬過了這一遭,阿桂和方喻同重新窩在同一床褥子裏,一人一頭,久違的溫暖。
她激動得眼角有些濕潤,身子微微顫抖,這幾日一直懸着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而方喻同,也悶在另一頭,眼眶通紅,心底念着阿桂的名字。
阿桂,阿桂。
他這條命,是阿桂救的。
……
第二天。
阿桂如往常一般,去胖廚娘那兒幫忙。
她讓方喻同留在營內,有空多讀幾頁書。
前兩日有官兵送了幾本破舊的書去炊飯窩棚里當柴火,不知是哪位難民留下的。
她偷偷留了下來。
方秀才說要方喻同讀書的話,她還記着。
三叔也說過,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窩棚里,胖廚娘早就在翹首以盼。
看到阿桂過來,忙拉着她道:“今日官兵們採買了不少食材,你快些動工。”
“今兒是什麼日子?”阿桂看着竹筐里滿滿當當的牛羊豬肉、蔬菜瓜果,有些意外。
胖廚娘笑道:“這不是城衛軍的統領大人來了嗎?聽說這些日子城外又來了不少難民,許多得了瘟疫的賴在城門口,趕都趕不走!統領大人忙這事忙了好幾日,今日才得了閑。那些官兵為了討好他,可以採買了這些,說要好好犒勞統領大人!”
阿桂眼皮子一跳,下意識問道:“那城外大批難民如何安置的?”
“誰知道。”胖廚娘撇撇嘴,“只要不進城讓咱們蘇安城的百姓也染上瘟疫,管他們如何處置?”
阿桂心一寸寸寒下去。
人命有貴賤,她們這些難民如同草芥,她早已知曉,為何還是鼻尖酸脹,喉嚨發緊……
正發著呆,忽然從灶台後蹦出一個十三四歲的憨兒,痴痴傻傻朝她喊道:“媳婦兒!我娘說給我找了個媳婦兒!是你!你是我媳婦兒!”
“……”阿桂愣在原地,未及反應。
方喻同不知從哪冒出來,護犢子般將她護在身後,狠狠瞪着那憨兒,牙都快咬碎,“別瞎說!她才不是你媳婦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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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的名字被說太文藝了,所以改了一下,變成《我養的崽成了偏執暴君》,你們覺得哪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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