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雲峰往昔
在到地方之前蘇聞卿尚有幾分壞心眼的賣了個關子,嚴口不透露到底要帶他們去哪。
其實這人生地不熟的,蘇聞卿就算說明了地名那兩人也未必能知道是什麼地方。
趁着夜色沉暗,蘇聞卿帶着兩人凈往樹影里鑽,做賊似的,一路鬼鬼祟祟的竄到了靜謐的嶺間暗地。
蘇聞卿在一處懸壁角落陰影里停住,賊兮兮的往不遠處的山洞張望,然而洞外站着兩個守衛,似乎不是個尋常可入的地方。
“你該不會是打算帶我們去什麼禁地吧?”
“說禁地也不算,不過那裏是巫禮大人清修的地方,倒也不能隨意入內。”
巫禮大人可不就是他親娘嗎,這也不能隨便進入?
“我去把他們引開,你們進去等我,我很快就來。”
“等一下……”蘇熾沒拉住他堂兄,只能幹看着他一竄影溜了出去。
蘇熾轉頭看着蕭遙,“怎麼辦?我總感覺他要帶我們偷雞,良心有點過不去。”
“良心”二字從這傢伙嘴裏出來,都沒了該有的分量。
蕭遙沒搭理他這昧着良心的鬼話,見那邊杵在洞門兩側的守衛嚷嚷着追遠了,便推了他一把,“走了。”
兩人火速竄進洞裏,繞過玄關躲好。
玄關過後是一條曲折的暗徑,兩旁燃着光暈幽淺清藍的靈燭,光線對蘇熾這雙眼不大友好。
蕭遙扒着洞壁小心翼翼的往玄關外張望,見那兩個守衛被引去了老遠。
“走吧。”
兩人卻都沒料到蘇聞卿居然會從洞裏來。
“還有另一條路?”
“嗯,我是從天井裏翻進來的。”
兩人沒找見他說的那個天井在哪。
“走吧,就在這裏面。”
兩人隨着蘇聞卿循小徑深入沒幾步,又見一條通往地下的深階,靈火光蘊一路幽綿入深。雖是一條通往地下的森冷小道,但或許是因為女媧廟裏格外純澈的靈息,這條看不見頭的小路倒也並不陰森。
蘇熾跟在蕭遙後頭,明明已經是個半瞎,卻還一路饒有興緻的眯着眼打量兩旁空蕩蕩的洞壁,也不知在觀察什麼。
“堂兄身為巫禮大人的兒子,也不能隨意進這地方嗎?”
“能隨意進入的只有掌廟巫禮,這是靈廟裏的規矩。”
“那你隨意帶我們進來沒關係吧?”
“這倒也沒什麼,放心,不會壞什麼事。”
入地穴的長階行至盡頭便是一間燃了十六盞靈燭燈的洞堂,堂中有書櫃矮案,筆墨紙硯具備,看來像是間藏在地下的書房。
“這裏存放的都是靈廟不可宣外的典籍,也有女媧廟世代相傳的功法。”
“那堂兄就這麼帶着我們兩個外人進來,果真無礙?”
蘇熾詢問時,蘇聞卿正開了一口擱在書櫃旁的箱子,聞言一笑,“你們不是外人。”
他抱來了幾軸畫卷,將兩人邀至書案前,“這些是昔年絕雲峰前輩們的畫像,當年父親帶母親去絕雲峰見同門長輩,母親便在那時為他們畫了像,畢竟身為靈廟巫禮,她總不能像尋常人家那樣時常回去探望。”
絕雲峰滅得慘烈,留下的遺憾諸多,而對於他們這些晚輩來說,最遺憾的莫過於只能從旁人口中悉聽自家前輩們的往事,而自己卻終其一生也不能得見其真人。
蘇聞卿展了一幅畫卷,卷上人長眉修目,眼中斂潤蘊笑,溫雅謙和,卻還是張揚着一番格外引人注目的氣質,叫人一眼難忘。
卷側注名蘇合,字元啟。
“這位就是巫祝大人!”蕭遙頗有驚喜的打量着卷上人的模樣——平日裏他時常聽母親提起這位絕雲峰的大師兄,然而百聞不如一見,任言辭如何描述,都不及親眼打量此人來得印象深刻。
蘇熾和蕭遙都被只聞其名而不見其人的巫祝大人的畫像給引了全盤注意,細細端詳着卷上人的模樣。
蘇元啟的眉目與蘇凜夜有諸多相似之處,但蘇元啟瞧來是個溫善親和的人,與蘇凜夜的氣質截然相反。
“這是叔父的像。”蘇聞卿又展了一幅,既聞是自己親爹的,蘇熾的目光自然一下就被吸引了。
畫這幅像時,蘇凜夜也還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模樣雖因不經歲月殘噬而與今相差無多,但這畢竟是他少不經事時的單純模樣,沒有蘇熾所熟悉的那股凜冽氣質,一眼瞧來,竟讓蘇熾覺着有些陌生。
蘇寒,字凜夜。
他人如其名,天生有股清寒質韻,年少時雖還沒有如今這般冰冷,卻也一看就不像個好相處的人,與他親哥巫祝大人形成了鮮明對比。
“這位是蕭夫人。”蘇聞卿將蘇闌珊的畫像展在蕭遙面前,蕭遙揉着下巴饒有驚嘆的打量,“我娘年輕時候這麼漂亮?”
蘇熾不禁一笑,“現在不也很漂亮?”
蕭遙暗自琢磨了一會兒,“她不凶我的時候就很漂亮。”
蘇闌珊的模樣沒變,但那時和現在仍有差別。
畫中的她眼有清光,顧盼生輝,儼然是個性情爽朗的少女,而今端莊也優雅,卻少了那時無憂的純澈。
“另外還有兩位。”蘇聞卿將最後兩幅畫卷一併展開。
左卷白衣蘇離字循遠,右卷青袍蘇孟字長君,白衣雲淡風輕似謫仙,青袍眉眼飛揚或為開朗少年。
然而蘇熾和蕭遙的目光都齊被左卷的蘇循遠給吸住了。只見卷中人白衣瀟洒凜冽如仙,質韻溫潤,清雅不似人間色——皆像是他們所認識的花有塵。
“墨寒,你看這位是不是很像花先生?”
此畫所摹之人似乎正是花有塵。
蘇熾見花有塵的次數更多,更能確定畫中之人便是花有塵的模樣。
“好像還真是……”
“你們見過這位?”蘇聞卿忙問。
蘇熾略略收回些神來,“或許吧,我們的確認識一個與這位十分相似的人。”
難怪花有塵會選擇他……?
至於另一卷中的青袍蘇長君便勾不起兩人的什麼印象了。
“據母親說,這兩位在絕雲峰覆滅后便下落不明,至今生死未卜——你們能確定你們認識的那位先生就是循遠師叔嗎?”
這事蘇熾還真不好確定,雖然模樣如此相似,但也不排除就是個巧合——畢竟他母親和蘇闌珊的模樣也有八分相似,卻也只是毫無血緣關係而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可是花先生他連曇露都知道……”蕭遙一言點中了關鍵,蘇熾一愕,突有一瞬似也有些相信這不是簡單的巧合了。
“還有一位,你們也該見見。”鳳寧秋的聲音忽然從三人身後傳來,嚇得蕭遙和蘇熾連忙坐了端正,蘇聞卿卻是搞事的老手了,便面不改色心不跳,也半點沒有驚恐的意思。
“放心,不讓我進來的只是外面的守衛,母親從來沒禁止過我到這裏。”
兩人鬆了口氣。
鳳寧秋親自從另一口箱子裏取出一軸畫卷,給三人展開,道:“這位是當年絕雲峰的掌門,也就是你們的師爺,也是你們兩人的叔公。”
伏羲廟的前任大巫祝是蘇元啟和蘇凜夜的親父,而他們的叔父便襲承絕雲峰掌門之位。
前任大巫祝離世時蘇元啟才十七歲,便於其父離世當年倉促即位,獨留了年紀更幼的蘇凜夜在絕雲峰上黯然承受父親離世的哀痛。
他們兩人的爺爺前任大巫祝也是個很溫和的人,一得空便回山探望孩子,然而卻因伏羲廟中平日事物繁忙,故蘇元啟和蘇凜夜最後一次見他本人時距他離世也隔了一年。
兄弟二人都沒能見上父親最後一面,曾經也都不能時常與父親相見,且因蘇元啟很小就被確定為伏羲廟繼承人,一早便擔上了重任,心性比同齡孩子要沉穩,故自小便很有長兄如父的模樣,一向最疼愛蘇凜夜。
鳳寧秋與三人絮絮談起過往之事,提及蘇凜夜,卻語出驚人的給了一個嚇死蘇熾的評語:“凜夜他是個很害羞的少年,在你們大伯身旁時總會不自禁的有撒嬌的意態,不過這多半也是被你們大伯慣的。”
蘇熾難以置信的蜷指虛掩了唇,完全無法將“害羞”、“撒嬌”這兩個詞聯想到他那剛天懟地冷如冰鐵的親爹身上。
這說的是同一個人?
鳳寧秋看出了蘇熾眼裏無法斂藏的難以置信,便淡銜笑意的解釋道:“你父親不會刻意矯揉造作,只是在極其親密的兄長面前不自禁流露的自然情緒而已。”
依舊很難想像,這世上真的存在能讓蘇凜夜無法自己抑制情緒的人?
“闌珊和長君同時入門,在絕雲峰上都是年歲最小的——你們的二師叔是循遠,他一向很溫和,性子應該是最像你們師爺的。”
蕭遙饒有興緻的打量着他母親的畫像,“那我娘當時性情如何?”
“闌珊很溫柔,不過……凜夜總是會惹她生氣,絕雲峰上被她收拾最多的應該就是凜夜和長君,你們大伯較少些。”
“我娘她、連巫祝大人都能收拾?”蕭遙問得心顫,尋思這也算是溫柔?
“你們大伯總喜歡逗凜夜,手段有時候還……挺卑鄙的,所以他們兄弟二人碰面時通常比較吵鬧。”
……不是手足情深嗎?
“循遠經常在元啟鬧得沒邊時幫凜夜挽回面子,而凜夜和長君吵架則通常就是被闌珊一塊收拾了。”
前輩們的同門生活越聽越有種雞飛狗跳的感覺……
“你們師爺最頭大的也的確是元啟和凜夜兩人,畢竟只要這兩個人同時在山上,鬧騰起來便沒完沒了。但雖說如此,他們兄弟二人的感情確實很深……”
情深禮薄,往往越是感情深厚,彼此之間便越不注重世俗禮數。在世人眼中,絕雲峰雖是不可一世的江湖孤高之門,然此門內藏的卻是一派雞飛狗跳,就規矩禮數而言,恐怕還不及尋常江湖門派。
鳳寧秋在絕雲峰上待的並不久,卻真真切切的看足了她在嫁入伏羲廟之前所不曾見過的真正人間之景。
原本她和蘇元啟也只是本着規矩聯姻結合,她自幼生於清冷之境,本也不對世俗情感懷有什麼憧憬,然而那個人卻在一派清冷無情中,許了她一番真實的溫存。
同為世人敬仰、孤芳不自賞也非因情而成婚的兩個人卻在短暫的時間裏像是尋常夫妻一樣廝守,拋開外界的種種束縛,只守護彼此。
她的“情”是他教會的,而這短暫的歡喜,最終卻淀成了一世哀痛。
時光倥傯,不知不覺距他離開竟已過了那麼多年,小輩漸已出山,那場風亂復又回襲。
舊血已凝,故浪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