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行蓬萊（五）
連舟城位居遠海，四通八達，正好戳在海上商路的交織點上，而海下則是擅織鮫紗、又會養珠的鮫人領地，上下一通融，造就了連舟城不一般的繁榮。
然在古時，連舟城所在的這個位置卻是一處險地，因這片海域之下藏着一處妖穴，穴中惡妖巢居，是一片連鮫人都不敢接近的荒海。
這處妖穴里卻棲息了不少蜃妖，蜃妖者，擅施幻境，總能將遠近船隻勾入陷阱，那時世間又正好處於妖魔橫行的時代，海中邪妖無人能管，久而久之，沉船堆積成島，倚着周遭散碎幾座零星的小島，便成了連舟城的初形。
之後又是風氏之祖，攜以神器滅了此處作惡的邪妖，又將神器祭入海中，徹底擊毀了妖氣漩渦，而後凡人逐漸得勢，往來商船不息，鮫人沒了惡敵威脅便也闊居至此，如此風水一轉，久而久之，這處曾經的魔海倒成了如今海上最繁華的城鎮。
蘇熾此番出行沒看黃曆，又或許是丘大漢的反向烏鴉嘴奏效，他們果然遇上了逆風，生生拖足了七日才到了連舟城。
連舟城的傳說似乎不假，這一整座城幾乎都是沉船殘骸鋪成堆就的。
此處海深，大船可直接泊近城岸。
丘大漢航行了半輩子，閱歷深厚，對這連舟城的路子也甚熟絡，才遠遠見了連舟城影便降下船帆撒了舵盤，往海里灑下一把碎石子般的東西，然而這本不起眼的東西一入海水便發出瑩藍的光，還挺養眼。
“這個是泊船砂，撒下去就會有鮫人‘撿豆子’。”
蕭遙不明白撿豆子的意思，正想問，蘇熾便扯了扯他的袖，“來了。”
蕭遙垂眼瞧去，只見海中緩沉的瑩點就像是被錦鯉圍簇的魚食一般，不多會兒便被浮在淺水游曳的鮫人給撿乾淨了。
這一把泊船砂引來了不少鮫人，那些鮫人們撿完了“豆子”便都伸手扶住船身，齊力將船推向泊岸。
“咦，怎麼沒有鮫人姑娘呢？”
蕭遙本來看鮫人推船看得正愉快，冷不防聽了他這不懷好意的一句，興緻霎折大半。
丘大漢不知在哪聽見了蘇熾的話，便大笑着湊了過來，一條熊胳膊壓得蘇熾差點翻下去。
“鮫人的姑娘也都是黃花大閨女，哪能來干這種粗活，蘇小哥要是有興趣，我帶你去瞅瞅織紗養珠的那些妹妹們，那可真是一個漂亮啊！”
“丘大哥莫非正是娶了這麼一位貌美如花的鮫人姑娘？”說著，蘇熾挑了一絲眼神去瞥那貌美如花的可愛的男孩子。
“嗐，不怕小哥笑話，我可是打了一輩子光棍，這娃娃是我擱海上撿的，別說，他還真有一半鮫人的血統。”丘大漢也哈哈大笑着瞧了洋一眼，“不然你看誰家小夥子能像他這樣長得跟個小娘們兒似的。”
蕭遙也正留神聽着他們的對話，聽見人家養父都親口說這娃娃長得像“小娘們”，忍不住“噗哧”一笑，幾分揶揄的瞥了蘇熾一眼。
蘇熾是接到他這趁機摸火的眼神了，便也不甘示弱，張嘴就跟丘大漢忽悠：“是丘大哥你看的不準，這孩子一看就是個可愛的男孩子。”
“男孩哪能‘可愛’啊？”
蘇熾本或有意接着給丘大漢忽悠，但水裏的鮫人卻已將他們的船泊穩，連下船的路都鋪好了，這個話題便只好暫止於此。
構成連舟城的殘船架骸經了千年磨蝕，又讓海中工匠修補處理后，既沒了當年魔窟的駭人模樣又穩如實陸，迎着海浪也不搖晃。
沉船不會循什麼章法，一片雜亂，倒成就了此城格外特殊又別有風味的一片奇景，明明長了一派廢墟殘貌，卻又處處充斥着生息，燈火星點輝煌，狹窄水路間小船往來不絕，活物的繁鬧愣是驅散了此處本應沉澱的幽寂。
丘大漢往年沒有金盆洗手時，這連舟城幾乎每年都要來上七八趟，熟絡得很，下了大船便登上小船，引着眾人去了他老熟人的酒館。
那間酒館開在連舟城深處一截碩大的船頭裏，此處正在沉船倚居的散島圍聚中央，沉船層層延伸，便將這裏圍成了一池橫豎不出百步的小湖泊。
這裏大概也是連舟城的中心，最是熱鬧，不光水上的人歡騰，水裏也時有好嗓子的鮫人唱歌助興，可算是圓了蘇熾“一瞅鮫人姑娘”的心愿。
蘇熾本來就長得討巧，落眼水中時便總有生得嫵媚的鮫人女子沖他拋媚眼，而他也都溫潤的接了。
蕭遙瞧着他這一身色胚樣暗有窩火，半點懶得搭理水中那些姑娘。
“老妹兒！”丘大漢一腳才邁進酒館便揚着大嗓門沖里嚷嚷。
連喊了幾聲，終於有個慵懶又幽魅的聲應了出來：“來了。”
應聲的人掀開后廚的帘子，現了身，蘇熾一眼一怔——還是個洋妞啊！
此女一頭紅棕捲髮，橄欖色的眸子秋波橫溢，長睫大眼，膚白若脂，前襟開得低，酥胸半露最是惑人。
她這身照中原標準來說幾可喻為“衣不蔽體”的裝束委實不是崔元與蕭遙能接受的，於是那兩位是真正經的俊男不約而同的避開了眼去，連小花佣也低着頭，丘大漢和洋習是以為常不覺為怪，除此之外蘇熾竟也毫不避諱的正視着那個女子，面不改色心不跳。
“你不是金盆洗手了嗎？怎麼才沒過幾年就又來干老本行了？”女掌柜一手托着煙斗吞雲吐霧，對着丘大漢講話，眼卻直勾勾的盯着蘇熾。
蕭遙避了半天，冷不防一眼卻見那格外妖嬈的女子毫無斂藏似也不懷好意的盯着他身邊這個不正經，心弦一綳，轉眼去看蘇熾，卻見這果不正經的傢伙也毫不迴避她的目光，笑得不慌不亂、溫潤如常，活脫是在勾魂啊！
也不知是哪揣的柴薪，蕭遙一見他這種穩老的架勢便氣不打一處來，趁蘇熾不備，一把掐了他腰間癢肉。
蘇熾忽挨暗手，一個沒準備竄了一下，矇著一頭霧水的回眼張望，卻見蕭遙沒好臉的推了他一把，“走，別擋路！”
眼見這位溫柔臉的力量輸出小霸王氣不順，蘇熾自然不敢擋路，乖乖順着他推的方向走了。
丘大漢跟那女掌柜商量了半天菜也點好了，掌柜入后廚備菜，眾人也在一張桌前落座。
丘大漢撿了蘇熾身邊的位置坐下，又一胳膊摟過蘇熾的肩，八卦的問道：“蘇小哥這一路瞅來，是那些鮫人姑娘漂亮，還是我這老妹兒好看？”
蕭遙坐在蘇熾另一邊，同聽了此問便靜靜的轉過眼來看着他。
“各有千秋。”
“實話實說，我這老妹兒也是海妖一族，不過不長在這，是我以前往別處帶來的。”他突然將蘇熾摟近了些，壓低了聲，講秘密似的湊近道：“我跟你說啊，她長的那地方，個個都是這姿色。”
“怎麼？莫非此去蓬萊還要路過那地不成？”
“路不路過就看路怎麼繞唄，怎麼著，小哥有沒有興趣？”
“咳咳……”蕭遙正好喝水嗆着，鏗鏘有力的咳了兩聲。
“出來辦正事呢。”
“我看小哥你啊，也是老手了，就等閑男人啊，見了我這老妹兒誰能眼珠子不轉吶。”
蘇熾一笑沉斂，“老手算不上，不過見得多了也就不覺有何稀奇。”
蘇熾泊語驚人的，又讓蕭遙生嗆了一口。
這話不遠處的崔元也聽見了，甚覺不可思議——在他印象里，西山國好像沒有這等打扮的風俗啊。
匪夷所思、實在匪夷所思！
“蘇小哥還真是深藏不露啊……”
蘇熾也喝了點粗茶——深藏不露個頭！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啊！
這真是文化差異的巨大代溝，試想他前生那些姑娘們，到了夏天誰不露胳膊露腿，多大點事……
這個話題談多了實在無聊，蘇熾也沒心情再任這糙漢子亂猜下去了，便直接將話題扯到正事上：“眼下到了連舟城，那些鑄材你到底打算用來做什麼？”
“說起這事，那我還得問問幾位對那蓬萊仙島了解多少？”
“聽說只是個傳說中的仙境。”
“我可以向諸位保證，這地方絕對存在！”
“莫非丘大哥去到過這個地方。”
“我是沒去過，”他從后腰扯出一幅海圖，展在桌面，站起身，“諸位湊來看看，這就是真正的去往蓬萊的海圖。”
這是一幅皮質的海圖，圖上文字非屬今文，應是一幅古海圖。
“實不相瞞諸位，這幅海圖便是從百靈譜上摘描下來的，這塊皮也是當時從祭天的人牲背上割來的，至今保存完好，我也是從老東家那裏拿來的。”
原本蕭遙的指尖點在海圖邊緣，聽說是人皮，便默默蜷起了手指。
“百靈譜？”蘇熾問着，目光一挪，定在坐在邊上毫不為所動的蘇成遠身上。
“百靈譜這東西天下皆知，我就不多解釋了，但這蓬萊島的的確確是百靈譜上記載的實地。”
“你見過百靈譜？”蕭遙驚問。
“沒見過，但我可以肯定。”
雖然蘇熾實在很想追問他憑什麼肯定，但眼下正事要緊，任他吹幾句牛也無傷大雅，於是便催促的問道：“所以這跟你那堆鑄材有什麼關係？”
丘大漢又坐下身去，依舊不打算直接回答蘇熾這問題：“可以肯定蓬萊仙島的確存在，也可以肯定這地方絕對是個‘仙境’，可諸位知道所謂‘仙境’是個什麼東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