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蛟(下)
“蘇墨寒!”蕭遙這輩子還從沒有如此失魂過。
血蛟俯衝入水,一瀾巨浪簾掀撞壁,血蛟一尾揚甩,拍碎數道石樑,力風掀毒而來,蕭遙翻身躍落另一道近水石樑,垂眼卻見潭中翻浪揚血。
又聞鈴音盪進幽潭深穴,水中血蛟應聲而躁,跟撒了鹽的泥鰍一樣在水裏撲騰翻鬧,又怒而一聲狂嘯,破水而出。
蕭遙喚出玄昭,正面迎着血蛟血盆大口槍鋒一挑,硬是打偏了血蛟的腦袋。前方殺氣方落,身後涼意銳襲,蘇沉一劍凜冽指他後頸而來,劍鋒蘊靈抵上槍桿一陣電光火石。
蘇沉這一身修為得過他父親真傳,雖然不能在力道上勝過蕭遙,然猛而釋出的靈力卻能叫蕭遙承接不住,貼之一震,蕭遙全然受下這道靈勢,百骸一顫,便無可轉圜的被狠擲了出去。
恰逢血蛟整勢回擊,嗅到了蕭遙身上散出的血息即刻扭頭追來,蕭遙全然失力,只能看着血盆大口再度迎近。
滿列獠牙的巨口將閉一瞬,蘇熾踏水而出,凌空形影一晃,險在蛟口齒下搶了蕭遙。
血蛟體型龐大,正好隔擋了他們和蘇沉的視線,蕭遙緩回神來,蘇熾就着方便將自己手裏的劍往壁間一釘,讓蕭遙倚牆站穩。
“你還活着……”
蘇熾尋隙沖他一笑,反手抽了他的佩劍,凌身而起,踏着血蛟一路追上。
方才蘇熾引着血蛟入水欲探它體內御靈蠱何在,卻發現那東西似乎並不能自由操控血蛟,只是握着御血鈴的人不會被攻擊而已。
既如此,那玩意兒剖不剖都無所謂,只要能讓蘇沉丟掉鈴鐺,也一同陷入亂局就行。
蘇沉本以為那兩人栽進水裏橫豎也該去見閻王了,卻不料血蛟巨軀一錯,一道風影即躍而出。
蘇沉才嗅到一絲殺意,蘇熾便已躍至他上空,劍里灌靈,隨便一揮都是劍意成刃。
嫌惡相待十三年,一方狠壓一方隱忍,彼此都切齒了許多年,直到今日才終於將沉積已久的恨意盡皆展露。
四面崖壁幽光隱輝,潭上凌空劍影交織。
蘇熾忽略了自己一身淋血痛意,甚至連護體的靈息都運來灌入攻勢,全然放棄了防守。
他毫無節制的任着靈勢狂濫,劍意過處滴水為刃,數訣捏過劍陣流影交錯。蘇沉也是頭一次見他如此幾無理智的模樣,一時也真被他這番強狠攻勢逼至無退之隅。
蘇沉於半段樑上蹌退貼上了崖壁,失了反手之力,蘇熾運的是殺勢,卻驀在這一瞬讓對方無退的形勢激了心下一分惻隱,鬼迷心竅了一般,竟然半途散去了靈勢,一劍刺實,卻是擦着蘇沉的頸膚釘入了岩壁。
兩人皆有一怔。
蘇熾重喘着粗氣,突然失了鬥志,手都幾乎有些握不住劍了。
“我們、還可以再談談……”
蘇沉看出了他可笑的心軟,漠然一笑,“我與你無話可談!”
許也在蘇熾意料之內的,他被蘇沉一劍斬了前襟血色綻染,人往後一退,手便脫開了劍柄。
自小生長在詭池濁潭之中的他,早該摒棄心中存之無益的善良了,今番大概也並非是多餘的善良作祟,只是他沒有邁出這一步,也需要一把推力助他越過這道坎。
蘇沉眼中漠然無情的看着蘇熾落墜,心裏落寞未消,只略略舒了口氣。
“永別了……”
他轉身,正將運勢離開,卻驀覺踝骨一勒,垂眼一看,竟有一條縛靈索栓住了他的腳踝。
蘇熾狠狠一拽縛靈索,蘇沉重心一丟,人掉了下來,鈴鐺也隨之脫手而出。
最後一面溫善被抹殺,蘇熾面色陡然張狂,拿縛靈索將蘇沉扯近便一把拎住他的襟子,獰笑成怒,“好歹手足一場,要死就一起死吧!”
“你這個瘋子!”
“對!我就是瘋子!”
此時蕭遙正好被那條讓御靈蠱磨得發狂的血蛟亮着獠牙逼在崖壁上,長矛格在身前,後背陷進壁中,嗆出了一口血來,目光透過空隙一窺,竟見蘇熾正逮着蘇沉要同歸於盡。
“蘇墨寒!”蕭遙分神嚷了一聲,手上的力才稍有一絲鬆懈,那東西立馬逮空猛壓來,獠牙尖落,蕭遙松力搶在血盆大口閉合的間隙脫身躍出。
那兩人落入水中,只留水面余瀾幽泛。
蘇熾狠狠扼着蘇沉的喉嚨將他往水底壓去,蘇沉咬牙回過神來,當即反扣住他的腕子,一拳將他砸開。
好在水中阻力大,挨了一拳蘇熾也沒懵過去。
積壓多年的怨憤終於在這一刻徹底爆發。
蘇熾自小生活在蘇沉的折辱之中,曾有幾時甚至沒有掙扎的能力,但那顆反抗的心卻從沒有一時怯弱過。
時至此刻,他已無暇再想為什麼蘇沉始終仇視他。
蘇熾不是沒想過如果能和他兄長關係和睦些,是否能令這本就殘酷的西山王宮至少多一點人情味,但這個想法永遠都只是奢想。
不是蘇熾天生想與他對立,曾幾何時,當蘇熾還是一個叫晚冬的無憂孩童時他從未想過涉身亂世,更沒有想過要爭奪王位這樣虛架的尊權。
並非他天生性邪,是這個世道不容安樂。
蘇熾身上傷勢不輕,方才又過分消耗體力,已實在無力與蘇沉對抗。
蘇沉的恨意不知為何竟也不在他之下,水下聲不可遞,但蘇熾還是知道蘇沉一直對他喊的那句話:“蘇墨寒,我恨你!”
蕭遙連找了幾次機會將長矛刺向血蛟,卻不料這玩意兒的鱗片雖然沒有雷獸的殼來得厚實,卻剛中有韌,竟比雷獸的頭骨還難鑿穿。
那兩人已在水下耗了許久,打鬥得也甚激烈,幾次掀起的狂瀾巨浪將外頭本就陷於焦躁的血蛟擾得近乎失智。
血蛟此物形如龍狀,頭上卻沒有角,張起兩腮時猙獰兇殘,獠牙垂着毒露,每落下一滴毒露,潭水所蘊的妖氣便更邪毒一分。
蘇熾在水下待得越久,蕭遙便越沒法專註,又看着潭水逐而蘊毒,心下急躁,終於在一槍挑開血蛟的腦袋后也縱身躍下。
血蛟的腮鰭被蕭遙槍鋒挑裂,疼得搖頭擺尾,一聲慘嚎着反身栽入水中,趕在蕭遙之前激起一片狂浪。
水下兩人仍在纏鬥不分,蘇熾幾無還手之力,便被蘇沉的攻勢步步推向潭深。
蘇沉揮劍挑出一道環刃,蘇熾招架不住,被撞去了岩壁上,蘇沉緊追而來,蘇熾恍惚間倉皇一避,刺來長劍搗入壁中。
縱有靈蘊護體,他們兩人在水下待的時間也太長了,蘇沉還稍好些,蘇熾卻因先前接連不斷的猛攻將護體的靈力都給消耗了,此刻終於逐漸陷入缺氧,難有招架之力。
蘇沉身上衣裳殘破了許多,身過處血色暈目,傷得也不輕。
蘇熾與他這兄長不仁不義的演了這麼好些年的“兄友弟善”,壓抑到了今天終於可以完全撕破臉皮搏死一戰,於是瘋的不光是蘇熾,蘇沉也狂了。
也許他們的確是上輩子欠了債的冤家,就算這輩子被血脈強行捆綁在一起也不過就是一囚雙虎,彼此都時刻準備着將對方往死里按。
蘇熾被蘇沉按在壁上一頓亂揍,意識陣陣恍惚。
水下朦朧,血色亂眼,蘇熾迷迷糊糊的,亂中靜着神觀察蘇沉看他的眼神。
為什麼,明明一直被折磨被欺侮的是他,而蘇沉眼中蘊含的恨意卻比他積壓的還要炙烈。
蘇沉在往死里打他。
蘇熾漸漸陷入了混沌,陣陣吃痛間,他渾渾噩噩的扯過蘇沉的襟子,張了張嘴,卻只嗆進了一口又腥又濁的潭水,而想出口的話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你到底為什麼恨我?
蘇沉反攥住他的頸子,將他的頭又狠狠摜在壁上,拔出釘在壁中的長劍,揚手便照着他的脖子斬來。
水中忽而掀起狂瀾,一道猛流過來將蘇沉撞了出去,蘇熾失了縛力,身子也如墜入狂風的落葉一般應着水流被推出了好遠。
蕭遙追着血蛟入水,一片繚亂里一眼找見了蘇熾被推去緩勢中漸漸沉落的身。
蘇熾似乎已經昏厥過去了,血一直追着他的身在水中彌繞了一片繚眼氤氳。
蕭遙奮力對抗着血蛟巨軀掀起的猛流,卻是竭盡全力也沒能挨近過去。
突然有人湊近他身後,等蕭遙反應過來回身去擋時,蘇沉的劍已經在他後背劃開了一道血口。
蘇熾視線愈發模糊,意識殘存之時只見一張血盆大口亮着獠牙沖他而來。
蕭遙餘光驀然瞥見那條血蛟直愣愣的衝著蘇熾而去,當下便撇開了眼前蘇沉的糾纏直追而去,然而血蛟距離蘇熾已近在咫尺,到底還是在他才錯過身便一口吞下了蘇熾的身形。
血蛟的長尾掀瀾一擺,將兩人狠狠拍出了水面。
“墨寒……”蕭遙一出水便被嗆得狂咳起來。
同樣在水中也目睹了蘇熾被吞一幕的蘇沉一浮上水便癲狂似的獰笑了起來,笑着笑着,卻驀然掛出兩道淚來,哭也不是,笑也似非,便捂着臉,兀自掙扎了良久。
蕭遙一眼狠視這個瘋子,抽身躍出潭水,長矛一掃,攻勢掃水擊去,蘇沉倉皇欲擋,卻被撞上了崖壁。
蕭遙不是他們局中人,本來懷的也絕非殺意,但蘇熾如此消失在他面前,令他無法理智。
玄昭幽光成煙,附了蕭遙周身,猶如飲恨怨鬼一般,殺意騰然。
寒潭幽映殘光冽冽,錯刃飛火、流閃電擦,潭上兩人激斗慘烈,而水裏光有一條血蛟,卻也撲騰的厲害。
壁上符紋被砍擊得殘破不堪,幽光漸漸暗去。咒力越弱,血蛟撲騰的便越厲害,突然,這玩意兒再度挑起頭來,引頸一聲哀嘯,懾的穴壁碎石顫落。
殺紅了眼的兩人本只散着殺氣的餘光里驀然映出一道血色,驚得轉臉瞧去,見那血光竟是血蛟身上迸出的真血。
它哀嚎着,迸血的裂隙須臾即流遍一身,自它體內忽而張揚出一陣血殺靈勢,蛟身陡然爆碎開來。
在外纏鬥的兩人被靈勢彈開,血雨碎肉紛飛間,銳出一道寒光直衝蘇沉而去,其速之迅,根本容不及蘇沉多作反應。
又見一道血光迸在眼前,待蘇沉回過神時,自己已經被蘇熾一劍貫穿的胸膛,懸釘在崖壁上。
蘇沉驚了兩眼瞪大,不可思議的看着這個照說應該已經死了的人,而待痛意提回他的神識時,他便窺明了真相。
“你……用了曇露?”
蘇熾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近乎像是失智一般的咆哮問道:“你為什麼如此恨我!”
見蘇熾還活着,原本蕭遙的第一個反應是欣喜,然而定神一瞧,卻發現他身上的靈勢爆發得極其異常,近乎像是失控了一般隱有反噬之意。
蘇沉的心已被一劍釘穿,周身驟冷。
蘇熾深喘着粗氣,漸漸平下了心緒。
蘇沉的下巴盡被鮮血染紅,血中尚存一分溫熱。
他眼神漸漸渙散,卻用了最後一絲殘力,抬手狠狠抓住蘇熾的肩,極盡全力,終而失力一墜,徹底沒了氣息。
蘇熾極快的冷靜了回來,將劍一抽,意識一晃,遍身失力,又隨着蘇沉的亡軀一塊落了下去。
蕭遙逆空而起,接住蘇熾的身子又躍上了一道石樑,回眼,蘇沉已重落水中,激起一陣悲涼的水花。
蘇熾驟狂的靈蘊漸漸退下了猛勢,身子亦如短線的木偶一般癱軟。
蕭遙忙解下自己的外袍,當下別無他法,只能就着濕的給他披上,又攥過他的腕子,只覺他脈搏跳得異常。
蕭遙將他攬在懷裏,將他的臉捧正,卻見他目光也在微微渙散,“墨寒……”
蘇熾怔怔的,似是無神,卻源源不絕的淌着淚。
“結束了……”他呢喃了一句,蕭遙沒聽清,便湊近了些,“你說什麼?”
蘇熾兩眼空洞的流着淚,望了歸靜的潭水良久,冷冷笑了起來,看着自己沾滿了手足鮮血的雙手,只覺自己猙獰而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