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第 1 章

草長鶯飛,春光明媚。

殘冬的寒意盡褪,晴朗日頭下,漂浮着幾片雲朵,悠閑懶散着隨風遠去。

湛藍天空下,河流從遠處而來,平靜流動,一路來到王家村,村內炊煙逐漸裊裊升起,日頭已經高懸。

河邊忙着家長里短的婦人們,停了說話聲,抓緊把手上的衣物捶完,趕着回家要給一大家子準備飯食。有那些先洗好的,已經提着籃子,走上了回家的路。

不遠處行來一位女子,身量纖細,步履從容。走近了看,膚色白皙,形容秀麗,在這王家村裡實屬上等的姿容。年齡雖是少女,不過梳了個婦人頭,身着粗布麻衣,發間一件飾物也無,只用了白色的頭巾包着。手臂間跨了個籃子,上方一塊粗布蓋着,看不出籃子裏裝了什麼東西。

待這女子走近,那些洗衣的婦人們忍不住打量,各個默不作聲,等她走遠了,那些嘰嘰喳喳的議論才轟地一下被解了禁。

“可憐倒是可憐,就是一股子……,嘖——”

“有什麼可憐的,這種就是‘掃帚星’克父克母,克丈夫克公婆……”

“我要是她啊,一頭撞死得了,省的禍害別人——”

“不至於吧……”

這些議論聲不大不小,飄過來恰巧能讓尚未走遠的連香聽個隱約。

她腳步沒有停頓,對那些指責恍若未聞,對那些鄙視和嫌棄的眼神似乎毫無察覺,一路來到這處位於村子邊緣地帶的小院前,才停下腳步。

院門尚新,裏頭磚瓦也是潔凈整潔,在整座村子裏也算是難得。而門口東側掛着白布條,布條沒有經過多少的雨打風吹,還算潔凈,昭示着這處人家不久前辦了喪事。

連香看一眼在風中飄搖的白色布條兒,轉身進了院子。

院子很大,足有五間房。這也比村裡大多數人家的房子更多,哪怕是一家生了好幾個兄弟姐妹的家庭,也沒起這麼多的房子。

五間房,也是有緣故的。

五年前連香的父親帶着她來到這裏,尋找落腳之處。而王萬生夫婦只有一個獨子,日前隨徵兵令離開家鄉。他們家原本為兒子娶親而起的三間大瓦房便空了下來,於是連父便暫且租住了兩間。

長久租住,也不是辦法。連父很快便花錢請了里正,將自己和女兒的戶籍落入了王家村,與王萬生夫婦做了鄰居,又僱工在王家旁邊起了兩間房,一間自己住,一間給已經十二歲的連香。

連父是個讀書人,就是可惜沒有功名在身。不過能識文斷字,在王家村就已經很難得了。

且不說村裡那些從了軍的人家、嫁娶到了別村的人家若有書信往來,免不了要找連父代筆。甚至一回王萬生遠親戚,從鄰村過來要借錢,連借條都打好了,中人也請來了,王萬生不能不借。正準備按手印時想到了連父,拖他看看這借條是否寫清楚了。結果連父一看,便指出這借條顛倒了借款和欠款雙方,萬萬是不能簽的。王萬生這才知道自己差點就掉坑裏。趕跑了親戚和那中人,萬般感謝連父。

連父身體不好,舊疾時常發作,連香身為他小女,侍疾也有不方便之處。王萬生感念連父的幫助,也很是看顧。連父心知自己身體不好,衰敗無可挽回,只擔憂女兒獨自一人,免不了受人欺負。而王萬生一家有恩必報,家境也尚可,便起了將女兒託付他家的心思。

而這邊廂的王家,也看出了連父的打算。

連香初到王家村時,只是個十二歲女童模樣。接觸后便知曉此女清秀斯文,孝順和善,又明理懂事。王萬生的獨子王易從軍未歸,因而沒有定下人家,本身對連香就很是喜歡,因此便接下了連父的試探。

雙方一拍即合,想趁着連父尚能理事時將親事定下,擇吉日一併辦了。可惜親事另一方的主人公一直在軍中未歸,便暫且定下親來,只等男方歸來即便成親。誰知連父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眼見不行了。王萬生夫婦託人送信讓兒子請假回鄉,也一直沒有迴音。只好以公雞代替男方,王連二家結了親,從此連香成了王家婦。不過兩家相連,除了稱呼變更之外,到沒有太大變化。

連父心事了卻,就此撒手人寰。

王萬生夫婦安慰連香,又想到連家的房子也是連香的,她又是自家唯一的兒媳婦,便乾脆改了院子,將兩家合做一家,這才有了一個院子五間房。

如是過了近兩年,王家獨子王易一直未歸,倒也有信送回。王萬生老兩口便安了心,只等兒子回來,補上親事,兒子媳婦再給他們生幾個大胖小子,日子就圓滿啦。

可惜天不遂人願。

就在兩個月前,與王易一道被徵兵的那些同村的小夥子陸續回了鄉,村子裏敲鑼打鼓好不熱鬧,只有王萬生家裏冷冷清清,等了十餘天,始終沒把兒子等回來。

按奈不住四處打聽,這才知曉當時的王易為了救援落入敵軍的將領而陷入敵陣,他們都是戰事結束后才統一返得鄉,若此時仍無消息,只能說明他是凶多吉少。

王萬生腦子嗡地一聲,旋即暈倒,等他戰戰巍巍回到了家,告訴了自家婆娘,老婦人登時暈過去,等到了夜間仍然沒能清醒,反而情況兇險,竟說起胡話來。

公婆都在病中,連香獨自一人出村去請大夫。河邊路上積雪未化,白天被人踩實了,更變得無比光滑。連香一腳踩過去,便不由自主地滑入剛剛開凍,冰冷刺骨的河裏頭。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從奮力掙扎變成逐漸悄無聲息。

河水潺潺,與積雪對照更顯黑暗滲人。

就在河水中的人影無力掙扎,沉入水中許久之後,又猛然間冒了個腦袋出來。那人深吸一口氣,接着以標準的自由泳動作划向岸邊。

方連香奮力游到岸邊,撐着身體離開了冰冷的河水。緩和了好一陣,屬於連香的記憶才慢慢融入她腦海。

這真是有夠操、蛋的。

如今在十七歲連香身體裏的二十九歲方連香的靈魂,如是想道。

方連香從小沒有父親。當然人不可能沒有父親,只是在她幼時有限的記憶中,就從來沒有關於父親的。

方連香的生父結婚後就離開農村,趕上外出打工的浪潮,只有過年才回家。她媽媽一直留在村子裏照顧老人,在一次過年後懷了孕,十月懷胎生下了方連香。在她兩歲時,因在外做生意發達了的生父在城市裏另外組了家庭,從此再也沒有回過農村老家。村裏頭窮且落後,方連香的爺爺奶奶也沒能知道自己的兒子去了哪裏,偶爾聽人來信知曉兒子在外忙碌,又有人給他們生了孫子。從此開始愈發看不慣自己這個兒媳和孫女,對母女二人動輒打罵。

她生父當然也不至於不管自己的父母,一年半載地寄點錢回到村裡,也能夠讓方家老兩口得意一陣子,炫耀一陣子,畢竟不是誰家的兒子都有這個本事在城裏賺大錢。可母女二人則缺衣少食,吃着最差的飯菜,幹着最多的活計。

直到方連香的小姨,從農村考入了城市,成為大學生后改寫自己命運的小姨來探望自己的大姊和外甥女時,才發現自家親人被人欺負成什麼樣。大姊的變得唯唯諾諾,面黃肌瘦,精神狀態也不好。外甥女都已經九歲了,還沒有上學,一個字也不認識。一怒之下不顧方家老兩口的阻攔,把方連香母女二人接到省城裏親自照看。由此也改變了方連香的命運。

九歲才開始上學的小女孩,又是從農村出來,一看就是面黃肌瘦營養不良,剛進入城市總是不適應的。然而這已經比她在原來家裏的生活好了太多,她能吃飽,能穿暖,還能讀書認字。別人的譏笑、諷刺、嘲弄又算什麼呢?難道她在農村時沒有經歷過嗎?這已經好了太多。她努力抓住命運贈送給她的唯一一個機會,努力刻苦學習,從零艱難地開始,從班上最差的那個,慢慢走到了中游水平,又慢慢走到了上游。兩年後跳了一級,讓她和同班同學的年齡不至於差得太多。當然,班級一換,原本已經適應的環境及又有了變化,她的小學生涯都是在別人異樣的眼光中渡過。初中情況並沒有好多少。

有不少原來小學的同學,和她一道上了高中。如果說小學生的拉幫結派和排擠只是為了顯示自己的合眾或與眾不同,那麼青春期的校園霸凌是以侮辱他人人格為目的,並用各種手段達成這一目的。方連香也曾經脆弱過,別人的言語或許不能打破她內心的平靜和對於學習成績的追求,但是當發生被女同學堵在廁所扇耳光、書包里被人裝了嘔吐物導致書本和作業全部毀了、謠傳她和某男同學早戀結果被老師不分青紅皂白地批評等等事情之後,她也快要崩潰。

但是就在這時,方連香的媽媽割腕自殺了。

方母精神不好已經好幾年了,在方家的時候就有些徵兆,她時常發愣,恍惚,然後遭到公婆更多的謾罵。在那種壓力下,精神綳得緊緊的,反而沒什麼人看出來。等被妹妹接來照顧后,精神狀態一下子鬆懈下來,負面情緒逐漸佔領她的腦海。一方面不知道為什麼丈夫要拋棄自己和女兒,公婆對自己生了女孩不滿意,另一方面又覺得自己是妹妹的負擔。她開始自責,有時候也怨恨女兒,更怨恨自己。

方連香的小姨忙於工作,知道姐姐心情不好,卻並不能給予太多的幫助。安慰也安慰過了,勸也苦口婆心勸過了,女兒成績優異也是她的驕傲,為什麼要執着於過去那個渣男一家不能自拔?小姨和方母根本就是兩類人,不能理解方母精神的沉淪是怎麼造成的。那時候許多人也並不知道抑鬱症這樣一種疾病,於是小姨對於她大姊的自殺傾向一無所知。

第一次,方連香回到家裏,聽到洗手間傳來瓶罐掉地的動靜過去查看,看到媽媽右手抓着左手的手腕,指縫間有鮮血慢慢滲出,地上是一個刀片。她嚇得夠嗆,慌亂中打給小姨。送往醫院后,進行了包紮,沒有傷到血管,只縫了兩針。

第二次還是在洗手間,這回是眉刀。因為並不鋒利,所以割了好多下。方連香沒有像上回一樣被鮮血嚇到手足無措,她迅速用紗布幫媽媽綁住了傷口上方壓住血管,又用毛巾包住傷口。簡單處理之後才帶着媽媽去了醫院。

第三次是剪刀,因為家裏鋒利的刀已經都被鎖起來了,而剪刀被忘在抽屜里。這次是方母用剪刀捅自己自殘,傷口深,但是沒有傷到血管。

後面還有第四次、第五次。

醫院的急診外科醫生都認識了這個總是帶着媽媽來醫院的女生,提了幾句最好去看看精神科。最終才使得方母的情況緩解。

那兩年裏,方連香扛下了家裏的負擔,照顧媽媽,在學校遭受校園霸凌,卻依然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全市最好的高中。其實也正是因為方母的脆弱,才是原本最需要保護的方連香迅速成長,扛過了最困難的時光,也造就了她堅毅獨立的品格特徵。

後來她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全國最好的外語院校,大學四年在領取全額獎學金的同時還兼職賺錢,畢業后直接進了翻譯公司。幾年後自己辭職創業,成立了自己的翻譯工作室,還在首都買了房子。至於方母走出陰霾后,也經人介紹結識了後來的老伴,本就是為了讓老了以後有個伴,方連香見他們二人日子過得平靜和氣,也就放心獨自在外打拚。

儘管外人看起來,方連香一個小地方走出來的女孩子,能自己在首都立足,已經是妥妥的人生贏家,勵志故事的主角。只有她自己知道,原生家庭對自己的影響有多大。

——她只相信自己,對男性極度不信任。

導致方連香直到二十九歲,就談過一次戀愛。那是她原本的大學同學,和她一樣是普通小地方出來的學生。從成績到長相到家世都是普通到極點的那種,畢業幾年後重遇。她期待美滿婚姻,卻又覺得那是不可能的——即使是小姨,和小姨父也是吵吵鬧鬧要離婚。所以她認為最普通的,就是最牢靠的,是最老實的。

不過想像是美好的,現實是打臉的。

她的所謂老實男朋友□□被拘留,出來后還振振有詞:你又不給我,還不准我找別人?況且我的精神是屬於你的,巴拉巴拉……

方連香冷冷看這男人一眼,一句話都不想和他多說,轉身就走了。分手兩個字不一定說出口,實踐了就好。她連氣都沒有生,一是說明自己其實對這個所謂的男朋友沒有多深的感情;二是她早在沒談戀愛的時候就已經想到了不結婚這一種可能性。畢竟,她自己已經足夠優秀了,一個人的能力過得也很好,沒有必要非得找個對象來給自己添堵。

在開車回家路上,見到一個在大橋欄杆前徘徊的年輕女孩。她一瞥之下察覺情況有異,因為自己母親的緣故,對這種有自殺傾向者分外留意。在對方跨過欄杆時沖了上去,在女孩身體要離開欄杆時她用力推回去,導致她自己重心不穩掉下大橋。

方連香水性不差,但是沒想到的是,等她從水裏冒出頭的時候,已經換了一個世界,也換了一具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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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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