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執念成殤
一連幾天,解憂又是一陣擔心,可她卻什麼都做不了。
夏日微炎,梅軒只剩枯萎的枝,手指觸摸着那副放在室內的畫,傳來淡淡的墨香,畫上開的鮮艷的梅花,只能將思念寄托在畫上。
酆都傳來消息,姜墩破城,酆都王自知逃不過一死,城前自刎,鄭萊被抓,酆都已平。
宮內歌舞昇平,笙簫寥寥,是為慶祝,卻不是為城破,而是,毓美人的孩子方好在城破之日滿月,這是皇帝的第十個孩子,也是第五個兒子,皇帝高興,設了大宴。
四王的兵與朝廷交戰快兩月有餘,四王謀亂還剩三王未除,不少朝臣覲見,混亂未除,皇宮不該如此奢華慶祝,皇帝卻不聽,駁斥幾句,宮宴照舊。
可見,皇帝對這孩子的重視。
解憂不得不去湊個熱鬧,還送了孩子一片金鎖,便一直坐在自己位置上,掃了一眼周圍,太子,三皇子,只四歲的九皇子,還有尚是嬰孩的十皇子。
五位皇子,唯獨,缺了他。
看着熱鬧一片的宴會,妃子之間的寒暄,皇帝微微的含笑,解憂突然的想起琪妃,那個溫雅的女子,聽說病了幾月,這種大宴,竟也沒來。
解憂坐不住,便只能盯着自己的桌子看,偶爾嘗一點點,似乎她每動一下筷子,都有一道目光從她身上劃過,解憂不知道屬於誰的,看着談笑的皇帝,凝笑的毓美人,賠笑的皇后,冷笑的淑妃,嗤笑的太子皇甫鄴,沒有笑容的皇甫禎,低首微笑的大總管吳庸……
會是誰?
以往這種宴會,礙於皇帝面子,她總得來湊湊熱鬧,甚少去觀察其他人,只偶爾吃點東西,除非必要,連話都不曾開口說,吃完便走,今日她倒是特別留意了什麼,才感覺到那目光。
她以前參加宮宴的時候,是不是也有過這種目光?
低頭,看着手裏的盤筷。
想到什麼,瞳孔微微放大,解憂拿着筷子的手一顫抖,差點拿不穩,她咬着牙硬逼迫自己拿穩,低頭,不露出任何破曉。
看着筷子夾着的食物,她明知道吃了會有問題,鎮定了一番,忍住胃裏的阻抗,拿到嘴邊,很鎮定慢慢嚼着,吞了下去。
以往怎麼吃,她現今也怎麼吃,沒有讓自己表現得與以往不正常。
一點點的,吃下去。
好不容易撐到結束,離了席,離開這群人,離開那恐懼的地方,解憂兩步並做三步,狂亂甩開身邊長樂宮的宮婢,便往另一處走。
琉璃本該一直陪着她的,可前幾日不小心傷了腳,她便讓她修養幾日,琉璃卻不肯,一直如往常般照顧她起居,今夜大宴,琉璃這傷不能煞了皇上的眼,便留在長樂宮,並沒有陪她赴宴。
到一偏僻無人處,解憂乾嘔了一陣,卻吐不出東西,吃了便是吃了,還想怎麼吐出來,解憂想大笑,可又怕被皇宮裏的人聽見,成了嗚嗚咽咽的低吟聲,她蜷縮在草地上,緊緊抱着自己的身體。
她開始帶淚冷笑,一直想不出下毒的方法。
如今,她明白了。
簡直做的天衣無縫,若是不仔細,誰會想到,那能讓人慢慢死去的毒藥,是放在筷子上的!
想的很好,這些大宴她躲不掉,宴前吳庸總會來特別提點,皇帝希望她能去,而這種宮宴,每年至少不下數十次,即便做樣子也得吃兩口,要達到慢慢死去的效果,這樣的毒筷子,她得什麼時候開始吃,她又吃了多少年!?
她該怎麼辦,等死么?
等平定藩王之亂,皇甫劦除了一禍,鞏固了權力,還會怕她一個冥解憂,只怕要除她而後快,她被焦堰帶出宮時,皇甫劦沒有把她當成焦堰的同黨,沒有在半路對她做點什麼,是因為還有什麼顧忌吧。
她不知道那顧忌是什麼,可她知道皇甫劦要除去她的決心。
不,她不能被動,她要活着!
平靜了一番,抹去臉上的淚痕,想了許多,解憂起身,縷了縷凌亂的衣衫,便往另一個地方走去。
未然宮。
晚風輕擾。
解憂讓靜怡沒有出聲,看見了琪妃,她在夜裏披着風衣,頭髮挽起偏在肩頭垂下,乘着搖椅坐在未然宮院子裏頭,手邊捧了本書,藉著旁邊微弱的燈盞,靜靜讀着。
久久的,她沒有翻,一直看着一頁紙。
解憂便知道,她根本不是在讀書,是在沉思,甚至想的入神,連解憂走到她身邊都沒有發現。
她是一個很風韻的女子,不過三十齣頭,可最近卻是憔悴了,是了,解憂知道這個節骨眼上,最得寵的是淑妃,皇上又有多久沒有踏進過未然宮,又是否知道琪妃病了兩月。
加之衍兒現今又不明生死,琪妃該怎麼受的住。
溫可琪感受身邊微異,偏頭見到解憂嚇了一跳,微微斥責靜怡道,“解憂公主來了,怎也不知會一聲。”
靜怡苦笑,解憂便搬了條凳子坐在她身邊,嗔怪笑道,“琪妃嫂嫂別怪靜怡姑姑,是解憂不給她說,怕打擾了琪妃嫂嫂看書。”
溫可琪輕斂一笑,不露方才神色,放下了手中書,才道,“今日十皇子滿月,宮中這般熱鬧,解憂怎還有空過來?這夜裏涼,也不多披件衣服,靜怡,快去取件袍子來。”
靜怡應了一聲,進了房間,不多一會兒,便給解憂披上了,解憂握了握風衣,有些暖意。
解憂道,“現在還不晚,再說今日宮宴的菜色不錯,解憂多吃了幾口,撐了些,正好到琪妃嫂嫂這兒散步消化消化,解憂也好陪琪妃嫂嫂說說話。”
溫可琪嗔怪道,“解憂還是這般貪吃,東西固然好吃,可也不能撐壞自己身體,要是讓衍兒看到你這樣子,指不定又得說我這母妃沒照顧好你。”
解憂笑了笑,忽然的提到那個人,不覺間又多了一絲想念,低着首。
溫可琪閃了閃眼瞳,轉身對靜怡道,“靜怡,你先下去,我和解憂說會兒體己話,有事再喚你過來。”
“是。”靜怡福了一禮,退下。
解憂正納悶琪妃怎把人支開,卻見她伸出手來,輕輕握了握她,“解憂,你也年紀不小了,給我說說,你是否有鐘意之人了?”
解憂微微紅暈,“我……琪妃嫂嫂怎麼突然說這個?”
“解憂,你喚我嫂嫂,我真的很歡喜,那也說明你還當皇上是哥哥,解憂,現今你或許明白了許多事,或許知道了許多你本可以不需要知道的,但我希望你不要變。”
解憂茫然,遂又明白她的意思,又低了首。
是啊,她今日終於明白了一件事,她不死,皇甫劦是絕不會罷休的,如同他要對付藩王一樣,他日後也定會不惜手段的,對付她冥解憂。
溫可琪輕微搖了搖頭,“我十六歲便跟了皇上,跟他入相府,跟他入宮,你知道皇后淑妃的厲害,大大小小的計算我都記不得自己躲過了多少次,甚至因為我的大意疏忽,我也害死過人,我也一直在想,我要不要變,變成跟她們一樣,為了一個寵字,為了自己的利益,使用心計手段去爭去搶,因為任何一個女人都不可能看着自己的男人和別人好,我也一樣,可我知道,我要的,不是一個寵字,所以我告訴自己,不管宮中如何兇險,都不要變,如果下一刻我被害死,那能陪他一刻鐘便是一刻鐘,陪一天便是一天,我不能奢求太多,只要他好,我什麼都可以做。”
“我一生無依無靠,皇上和衍兒便是我的唯一,我不想見到他們任何一個出事,解憂,我知道你可能會怪皇上對你不好,甚至……”溫可琪輕輕咬了咬唇皮,“解憂,你是很善良單純的人,縱然深宮兇險,可嫂嫂不希望看到你變,衍兒定也不願看到你變。”
“琪妃嫂嫂與我說這些、做什麼。”解憂吞吐不清,抽離了她的手,“我、皇上一直待我很好,我怎會怪皇上……”
看着她雙手抽開,溫可琪微微一震,“解憂,你若不怪,你有多久再也沒有喚過他哥哥兩字?”
哥哥,皇甫哥哥。
一個要致自己於死地的哥哥,她喚來做什麼用?
“嫂嫂!”
解憂突然起身,神色悲零,“我只想活着,嫂嫂你知道么,我除了自己這條命,我什麼都沒有,嫂嫂,我想活着。”
琪妃是她在這宮中唯一敬仰尊敬的人,琪妃的話,她可以聽着,可如果有人要她死,而這個人還偏偏是皇帝,是琪妃名義上的夫君,難道她便什麼都不做等死嗎?
琪妃其實很幸運,有一個罩着她的人,讓她一直無憂無礙,可解憂孤身一人,沒有人肯替她做什麼,所以,她成不了琪妃這樣的人,對任何事都忍讓,任何事也都有人為自己做,她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
要想活着,她必得要改變自己,變得像皇甫劦一樣的狠,不,要比他更狠。
“解憂,你還有衍兒。”溫可琪握住解憂激動的手,似是安慰她,“無論發生什麼,你想想衍兒,他能為你做盡所有,解憂,你會活着,衍兒一定會讓你活着。”
提到那人,解憂心尖微震,別了頭。
要殺她的是皇甫劦,是他的父皇,衍兒又如何能讓她活着?如何能抗他父皇?
他也無法做到的。
誰都無法做到的。
見她仍舊無法心動,溫可琪突然說道,眸露苦澀,心內更是微苦不已,“解憂,你可知,衍兒已經開始籌謀奪嫡,當今太子無所作為,朝臣皆知,皇上也曾與我說過,太子之位應當賢者居之,而此次,衍兒領兵出擊藩王,若他得勝歸來,必是會危及太子之位,他將處於風口浪尖,太子這人雖說無所作為,可他背後還有一位徐皇后,若是論起心計,衍兒怎斗得過他們母子倆,且除了太子,還有三皇子,哪一個又是省油的燈,衍兒在朝堂上不過孤身一人,如何能爭,解憂,你與衍兒自小一塊長大,若他要爭,你會站他這一邊的,對不對?”
他才十四,她一直不想他捲入紛爭,可他偏執,只因為一個冥解憂。
溫可琪悲澀閉眼,不忍心去想戰場的血腥,更不想去想衍兒上戰場,是因為眼前這個人,她卻還要苦口婆心去勸她不要變,讓衍兒安心。
她沒有皇后尊貴,沒有淑妃家世顯赫,她這個母親給不了衍兒什麼,他若要爭,只能靠他自己,她這個母親什麼都幫不了,她又怎能不痛恨自己,她甚至想,自己先前不爭不搶,一味想着自己,想着自己的夫君,從沒有給衍兒帶來什麼,她是不是做錯了?
她唯一能做的,是讓解憂對他不離不棄,他那麼看重解憂,那麼真心的喜歡她。
解憂聽着,轉頭看着溫可琪,踉蹌上前,方才激烈的情緒一下軟了,急切問道,“琪妃嫂嫂,什麼意思?”
溫可琪見四下無人,卻正正看着她,鄭重出口。
“公主,你可希望衍兒當皇帝?”
腦子,很暈。
一直一直回蕩的,是這一句話。
衍兒,要當皇帝,衍兒想當皇帝。
他為什麼?
她知道,歷來有太多皇子爭皇位的人,他也逃不過嗎?
可她不要,不要,她不喜歡。
一路逃回到長樂宮,她心都是不平靜的,慌慌張張喝了口水,雙手儘是顫抖,茶杯一不小心給倒了,碎了一地,她一慌,伸手去撿,刺破了手指。
“公主!”
琉璃進來,見手指鮮紅,一地碎杯片,急着上前,“公主,這種事,奴婢來就好。”
說著,便撿起幾片大碎片,小的細細捏着放入手心,給收拾乾淨了,才敢再輕聲進來,看着癱坐在床榻下方一臉受怕的解憂。
琉璃不忍,過去扶了扶解憂的手,低問,“公主,發生了何事?”
解憂搖頭,身子盡抖,兩眼空洞,呆坐着,只是忽然很怕,不知道怕什麼,只不過是聽到這般的一個消息,怎麼能怕成這樣呢。
可是她……又莫名的緊張。
她又嘲笑自己怎能這般膽怯,沒有勇氣去面對這樣一個消息。
焦堰忌憚她,也想拉着她當上皇帝,如今卻換成了琪妃嫂嫂,苦口婆心勸說,讓她站在衍兒這一邊,幫衍兒奪嫡,讓她幫他登上皇位。
可是,當皇帝,有那麼好么?
可是,衍兒,你怎也會想去坐那個位子?
可是,為什麼所有人都只想着利用她,不管她的生死,不管她的感受,想丟便隨便丟,想要便強迫她。
她看似對他們很重要,可她知道,他們看重的不是她這個人。
衍兒,你也會是這樣一個人么?
因為要奪嫡,所以又開始接近她。
難怪,皇甫劦即便不惜下毒,也要讓她死。
過了許久,解憂還是無法平靜,看着琉璃還在,唇顫着音,“琉璃,你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公主?”
琉璃不安心,皺眉看着她。
解憂忽然慢慢抬頭,望着琉璃,苦笑道,“琉璃,你跟着我也有十年了,你為什麼,肯這麼費心費力對我?”
琉璃半蹲着的身體,瞬間緊繃了起來,忽然雙膝微跪,低首道,“公主是第二次問奴婢這個問題,奴婢的回答還是一樣,公主是奴婢這一生認定的主子,奴婢盡心伺候,永不背叛!”
“琉璃,你今年已二十二,再過三年,你便可以被放出宮,去過你想過的生活,琉璃,我允許你出宮。”
解憂輕輕握住琉璃的肩。
“公主,奴婢已決定不出宮,一輩子跟着公主,伺候公主,公主在哪,奴婢便在哪。”琉璃重重磕了一個響頭,神色鄭重道,“即便公主趕奴婢走,奴婢也不走!”
解憂苦澀,“你又何必……”
跟着她一個垂死之人呢。
“公主,奴婢心意已決。”
琉璃更堅定。
解憂閉眼,將頭埋在膝蓋上,低了嗓音,“我想一個人待會兒,你先出去,有事我再喚你。”
知道公主不再趕她走,琉璃微微欣喜,“謝公主。”
良久,聽着琉璃的步子聲越遠,又聽到關門的縫聲,解憂有些乏力,想好好休息,可腦內太多的想法時不時竄出,將她繳得腦力崩潰,痛的要命。
解憂一直待在長樂宮,對外稱病,一連一個月都沒有出過長樂宮半步,甚至每天都待在卧室里,沉思,低頭,沉默。
她甚至都覺得自己是個行屍走肉,可至少行屍走肉沒有思想,她卻還要想着所有的事,一天重複一遍。
她很怕,不知名的怕,突然而來的怕。
她想等他回來,她想問。
他真的,要做皇帝?要跟太子爭?甚至跟他父皇爭?
可他,拿什麼去爭。
若他要爭,第一個被牽連的便是琪妃,那一個不問世事悠然的女子,會成為皇后眼中釘。
琪妃,怎麼跟皇后斗?又拿什麼斗?
皇上的寵愛?
她甚至懷疑,皇甫劦有喜歡過琪妃嗎?
還是什麼寵愛冷落都是假的,他只是為自己的利益,他要靠淑妃皇后的家族鞏固自己,他對皇后淑妃多是忍讓,不可能會喜歡,所以只能把慰藉放在琪妃身上,把她當成唯一順從他的工具,有寵無愛。
皇帝是不會愛上任何人的。
可她的父皇,為什麼就可以只愛母后一輩子。
為什麼?
父皇可以做到啊。
解憂緩緩起身,走到門前,伸手打開房門,陽光耀眼,刺得她睜不開眼,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始慢慢適應。
拿開遮陽的手,她似乎想到她很久沒有見光了,也很久沒有見他了,他這麼拚命在戰場廝拼,她怎麼可以這麼頹廢。
她為什麼會冒出這麼多莫名其妙的念頭,為什麼會選擇不相信衍兒,為什麼會認為衍兒是有目的接近她,為什麼,她怎麼可以變成這樣去揣摩人心,可怕,太可怕。
頭痛,不要,她不要成那樣。
衍兒,不是她一直值得最信任的人么?
無論他要做什麼,她該支持的,不是嗎?
皇帝,當皇帝也很好的,他是皇子,有能力,他當得起,他會做的很好,甚至比皇甫劦更好,能成為這個天下的王。
可,他要與太子爭,他爭不贏怎麼辦?
那下場……
可他若贏了成帝,像其他皇帝一樣,會有很多別的女人……
那,她對他來說,又算什麼呢?
算什麼?
她要問他,親自問他,她到底可以算什麼。
一股暈眩感又傳來,頭又有些疼,解憂晃了晃眼睛。
“公主,公主。”
琉璃提着裙裾一路急慌跑過來,滿頭大汗,來不及喘氣,看着門口的解憂,便道,“公主,好、好消息……”
“什麼?”
解憂扶着她,有些茫然。
“成了,藩王除了,前朝前幾日早已傳來消息,西凌家兩位將軍大敗了嘉禾王的兵,奴婢今日又打聽到,七皇子也打了勝仗,四位藩王兵敗已無力回天,全部歸降,皇上今日還在宮門口迎接……唉,公主!奴婢還沒說完呢!”
琉璃看這那抹聽到個‘七皇子’字已迫不及待奔得無影無蹤的影子,急得跺腳,又哭笑不得,七皇子是勝了,的確是回來了,可還在回來的途中啊!要回到帝都,估計還要兩天!
現今皇上在宮門口迎接的,可是剛歸來的西陵玢西陵瑞兩父子!
公主,跑的也太快了!
解憂邊跑邊整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面容是不是憔悴了,狠狠抹了一把面,想着抄小道快些,便捨棄了大道,從另一邊奔去。
而偏偏因她走上這條道,自此一連串的事情發生,再也收拾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