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第 6 章
月見坂真尋並沒有第一時間回答這個問題。
她只是看着中原中也,目光掃過他黑色的項圈、纖細的腰線、橫在旁邊的小臂線條、曲起貼在胸前的腿,然後臉上浮現了一種很奇妙的神色,又一言不發地扭頭去看一旁的牆壁下炸裂的花盆。
中原中也跟着她一併看過去,對着狼藉的地面,他挑一下眉:“你看起來可不像不需要保鏢的樣子。”
“您一定是對我有什麼誤會。”月見坂真尋轉回臉,送給他一個公式化的微笑,“即使您放着不管,最後也不會有什麼問題。”
“啊,是嗎。”
中原中也緩緩放下腿,西裝馬甲在腰線的位置掐出的褶皺又恢復原本的筆挺,他手腕一抖,風衣又重新披回肩頭,一點點蓋住他纖細的腰線。
他解放出的那隻手又隨意地插進了口袋裏,裸|露在外面的手臂也自然地被外套覆蓋在下面。
按照剛才的下落軌道,花盆也確實不會在她頭頂炸開。
是人為還是偶然,讓下面的人去調查一下自然就知道了。
中原中也大概理解了資料上的“災難體質不致命”是個什麼意思。
“隨你吧。”
自己接的任務跪着也要把它給做完了,畢竟他也不能在中途撕毀合約撂手不幹。
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他無視圍成圈擠在一旁圍觀的人群,轉身準備離開現場。
身後並沒有腳步聲跟上來,他下意識地回頭看一眼,月見坂真尋還站在原地,捂着胸口一動不動。
四目相對的瞬間,她的指尖揪緊領口的布料,指向性非常明確地向後仰了一下。
……他決定去問問boss這個任務能不能收十倍價。
中原中也看着她,她也看着中原中也,兩個人陷入了無言的僵持里。
又一輛電車呼嘯着從軌道上駛過,嗚嗚的長鳴在燥熱的空氣里聽着就讓人心煩,中原中也第一次覺得時間如此漫長,從見面開始算起似乎已經過去了一個世紀,但事實上他們兩個人相處的時間甚至沒有超過十二個小時。
這個大小姐真的比所有的商業談判都難以應付,他現在已經打算隨便她遛了,但她卻像是個缺電的掃地機械人一樣杵在那裏一動不動。
他能怎麼辦呢,難道還能打暈了拖走嗎?
中原中也沉默着等待她的反應,他把自己所有的耐心都翻出來,做好了和她在這裏站到半夜的準備,但意外的是並沒過多久,主幹道上有一輛黑色的邁巴赫駛到她身後徐徐停下。
“大小姐,中也先生。”走下來的司機畢恭畢敬地打開車門,“久等了。”
中原中也對這個結果有點意外。
在他愣住的時候,月見坂真尋皺一下眉,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司機,又掃了一眼中原中也,不知道經過了怎樣的思考,最後只是一言不發地攏着裙擺坐進了車裏。
“大小姐準備去哪裏?”
車內的空調是舒適的24℃,月見坂真尋坐上車就開始閉目養神,聽到了司機的問題,她連眼睛都沒有睜開,冷淡地表示:“回酒店。”
“……”
中原中也看了一眼窗外醒目的酒店大樓——步行十五分鐘的路程,叫車來的意義到底在哪裏?
連這十五分鐘都要坐車,剛才到底是怎麼逛的那麼長時間?
不,她到底是什麼時候把專車叫來的?
司機似乎也被這個答案震撼到了:“大小姐沒有別的地方想去嗎?”
這個聽起來十分正常的問題不知道觸動了哪一個點,月見坂真尋倏地睜眼,從靠背上直起了身子。
“為什麼會出現這種多餘的問題?”她的目光落在後視鏡上,通過光的反射,仔細地審視司機的神色,“你正在試圖阻止我回酒店?有趣,酒店發生了什麼?”
她的“有趣”對司機而言顯然不是那麼回事,司機是個看起來很年輕的人,大約只有二十齣頭,被她這麼一問,整個人都僵住了,半晌之後才表示:“不不,並沒有,大小姐您多慮了。”
“撒謊。”
月見坂真尋輕聲說。
她張開手,將雙手的指尖相抵,然後將食指貼上唇邊,虛起眼睛,透過小小的後視鏡,好整以暇地觀察對方的表情。
裂開的袖口順着重力下垂,露出她纖細蒼白的小臂。
半晌,她輕輕笑起來。
“木原管家不應該派您過來的,您顯然不是個擅長撒謊的人,就連出軌這點小事都隱藏不好,所以也並不能指望您把現在酒店正在發生的事情瞞過去。”
如果司機正在開車,那現在一定會發生重大交通事故。
中原中也花了兩秒才意識到她在說什麼,而司機慌亂的反應明顯昭示着她的正確性。
他驚訝地偏頭看着她,而她的視線投注於後視鏡,隔着一個身位的距離,他能清楚地看到她清透的眸子,像是晶亮的手術刀,通過鏡片上的成像,一點點剖開對方的肌理。
司機雙手離開方向盤,捏着指根不知所措:“那個,大小姐,我——您——”
“雖然您試圖通過沐浴來遮掩身上的脂粉香氣,但您的嫖|娼地點顯然沒有可供換洗的衣物,所以您的領口到現在還有留香存在,有趣的是您的袖口殘留着的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香水味,這證明您在短期內同至少兩名女性進行了一定程度的長時間親密接觸,並且。”
她向前探身,漆黑的長發從肩頭滑下來,柔軟地垂落到她的到胸前。
雪松凜冽的香氣滲透到空氣里,壓過空調的製冷,一絲一縷纏繞在鼻尖。
中原中也以極小的幅度向後仰了一下,而她似乎並沒有注意到他的動作。
她只是盯着小小的鏡子,視線如有實質地將對方完全剖析,在那雙清透如冰片的異色瞳里,似乎只能容得下真理和事實。
“您的嘴角和手腕都有細小的蒼白傷口,是24小時以內的freshinjur,伴隨小出血點和組織液滲出,這是典型的皮膚擦傷,多見於鈍器打擊及交通事故等情況,但在兩□□往期間還存在另一種更常見的可能,那就是指甲劃過而造成的開放性損傷。”
她聲音帶着一點涼意,像是顆粒狀的雪,窸窸窣窣凍住他人的反抗。
“如果我沒猜錯,您手腕上的傷口一直延續到手背上、駕駛手套覆蓋的範圍,而您衣服上的痕迹表明您沒有進行劇烈的反抗,也就是說,有留着指甲的女性對您進行了會造成輕微傷的抓撓,但您本人卻沒有試圖進行抵禦——您當時很愧疚?為什麼?因為您覺得自己背叛了女朋友?”
司機看起來如坐針氈,手足完全無處安放,最後緊張地搓着指根嚅嚅:“大小姐——”
“啊。”
月見坂真尋的尾音愉快地揚起來,帶着洞悉的傲慢,掩於指尖下的唇角彎出冰涼的笑,“原來是未婚妻。”
“……”這下司機徹底僵在那裏,不敢說話、也不敢移動了。
“無需緊張,事實上我對您為什麼白天會去黃金街嫖|娼並沒有興趣,對您未婚妻扇您一巴掌之後搶走戒指的過程也沒有興趣,但是如果您想的話,我們還可以再深入交流一下。”月見坂真尋對着司機露出了十分虛偽的親切笑容,“您還想談點什麼呢?比如說,您的母親對您這場即將到來的婚姻的期待?”
“……”
和大小姐談心那顯然約等於自殺,司機在座位上僵硬了一會兒,回過神來第一時間就發動了車,用行動表示了自己對“深入交流”的極度抗拒。
月見坂真尋收起臉上的笑容,就像剛才並沒有耗費過任何腦細胞一樣,回到那種沉靜又懨懨的狀態里,合眼靠回皮質的靠背。
完全閉合的車廂擁有一流的隔音效果,也因此安靜得過分,紛擾的夏日被完全阻隔在外,這裏唯有空調運作的聲音,像一首恆定的旋律,安靜地流淌在空氣里。
月見坂真尋抱着胳膊靠在座位上,她微微垂下頭,濃密的黑髮順着臉側滑落,在黑色的襯托之下,她小巧精緻的臉孔白得過分,像是冰原上綻放的雪蓮花,帶着一種讓人屏息的虛幻感。
道路兩旁的林木投下濃重的影子,隨着車的行進,光與影在她身上交錯着疾馳,在極短的間隙里,在樹影從她身上褪去的剎那,在她端麗的五官緩緩暴露在陽光的那個瞬間——
她織入了陽光的睫毛輕輕抖了一下。
光漏進她的眼睛,像月光映在瀲灧的湖面,在深深淺淺的漣漪里,綻放出迥異於朝霞的冰冷輝光。
然後又歸於黑暗。
她依然閉目養神,似乎從來沒有睜開過眼睛。
那一瞬的流光溢彩彷彿是一種錯覺,中原中也收斂心神,把目光投注到車窗外的道路上,在短暫的時間裏,讓自己一直處於緊張中的大腦休息一下。
這一天太過漫長,希望她老實回到酒店之後就能乖乖待在房間裏。
他真情實感地以為這一天總算可以迎來終點,在走下車之前,中原中也萬萬沒想到這一天的震撼並沒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