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第 5 章
中原中也陷入了一種十分嚴重的困惑里。
問別人餓不餓是一句很正常的寒暄,可是月見坂真尋明顯不是那種會和人寒暄的性格,他甚至覺得她和“吃飯”這個詞毫無關係,畢竟她看上去就像是個吸風飲露就能存活的輝夜姬。
事實上她也確實不吃東西。
這一點讓中原中也不太理解——他本以為自己是陪同大小姐來吃飯的。
但大小姐壓根就沒點餐。
中原中也坐在生意並不很好的廉價拉麵店裏,問號逐漸淹沒了他的大腦,他都不知道從哪點開始疑惑比較好。
為什麼是拉麵店?
並不是他對拉麵有什麼偏見,只是月見坂真尋和這種廉價的店面完全不契合,她選擇的甚至都不是“一風堂”“橫濱家系”等有基本保障的連鎖式品牌,她只是找了一家……看起來有點年頭的私人店面,店內說不上髒亂但也並不特別整潔,所有擺設都帶着相當程度的使用感,和那個從頭髮到腳跟都寫着精緻的大小姐一點都不相稱。
她坐在那裏,就好像是把丹楓白露宮切了一部分硬塞進平凡人家的煙火生活畫裏面,有着一望即知的割裂感。
這些異常讓大小姐嘴裏吐出來的那句關心更像是什麼陷阱,特別是她和善地看着他隨便指了一碗拉麵並表示自己沒有需要以後,他開始懷疑吃完這頓飯會被她分屍。
滿肚子的疑惑促使中原中也問了出來:“你不餓嗎?”
“人類並不需要攝入那麼多食物。”月見坂真尋抱着胳膊坐在對面微笑,這種問什麼答什麼的配合度簡直讓人害怕,“非必要條件下的高碳水飲食只能帶來肥胖和胰島素抵抗,程度嚴重還會提高血糖濃度從而使體內激發糖化反應,然後產生早衰和神經性病變等結果。”
“……”
中原中也看着端上來的拉麵,深刻意識到了大小姐絕對不是想讓他好好吃上一頓飯。
他拿起筷子,猶豫着看了對面一眼,月見坂真尋根本就沒有看他,她正低着頭拿起店內贈送的咖啡,但卻並沒有喝一口試試,她只是和杯子保持着一定距離、伸手在杯口輕輕扇動,像是在做化學實驗一樣,嗅了嗅味道。
“哦。”她皺起眉毛,露出了“不出所料”的表情,隨即放下杯嫌棄地用兩根手指推遠,“偽裝成‘咖啡’的可溶性物質提取物。”
然後她抱着胳膊扭頭去觀察窗外的街道,好像對其他事物已經失去了興趣。
這樣高貴冷艷臉上寫着“謝絕打擾”的大小姐才是他熟悉的。
中原中也悄悄鬆一口氣,然後下一秒又覺得不對——他才認識她幾個小時而已,會覺得這種狀態是正常的他是不是有點不正常?
而且她問他是不是餓了,就真的只是為了請他吃一頓飯?
她的反常舉動讓他有一種強烈的“把小白鼠養肥了等着上試驗台”的體感,而這種體感在走出拉麵店、他被帶着在陽光下轉了二十分鐘以後,就開始轉化成了實際猜測。
中原中也嚼碎嘴裏的薄荷糖,有點頭疼地扶了下帽子。
——好熱。
橫濱是個宜居的海港城市,一年中只有一到兩個星期的時間會超過30℃,而現在還是七月,距離真正的酷暑尚有一段時間,下午的最高溫也不過是27℃左右,相較於東京都的高溫地獄簡直稱得上柔和——前提是不長時間在太陽下行走的話。
上一次被迫在陽光下走這麼久還是為了帶着芥川龍之介去泡溫泉,但那是boss的命令,和現在完全不能相提並論。
現在……現在中原中也自己都不知道他們這是在做什麼,好像只是上午逛商場的行為復刻ver.室外版本,大小姐漫無目的地路過一個又一個櫥窗,不要說買什麼東西,她甚至一家店都沒進去過。
當前面的大小姐像發獃一樣在同一個地方停了十分鐘以後,他覺得自己的耐心像壞掉的沙漏一樣飛速下降,即將見底。
“——如果哪都不想去的話。”他終於忍不住提議,“你的菜單里有沒有‘回酒店’這個選項?”
月見坂真尋沒有立刻回答他。
她一隻手托着另一隻手的手肘,指尖停留在太陽穴上,保持着這個姿勢定了很長一段時間。
直到有電車呼嘯着從既定的軌道疾馳而過,漸遠的轟鳴聲將她帶回了喧囂的塵世,她終於從自己的世界裏抽身,緩緩地回過頭。
“您在試圖和我搭話——這是今天的第二次。”她輕聲開口,冰片似的雙眼在烈陽下也帶着冬日的冷峭,“無論是作為保鏢還是作為人類,您都非常奇怪。”她頓一下,嘲諷似的露出一個清淺的笑容,“也非常有勇氣。”
“和你說話——”
中原中也嗤笑一聲,他本來想說“那需要什麼勇氣”,但一想到她幾個小時內驚人的戰績,於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那種事怎樣都好。”他抬手按一下帽檐,仰起頭看着她,“你確定還要繼續在這裏浪費時間嗎?”
“是啊,浪費時間。”月見坂真尋竟然點頭對他的話表示贊同,她虛起眼睛看着人來人往的街道,就像是在觀察培養皿上生長出的菌落,因為沒有什麼驚喜而顯得意興闌珊,“這一路遇到的最嚴重的問題就是盜竊出軌和偷情,沒有兇殺、沒有綁架、沒有搶劫、沒有哪怕一件非自然死亡——每個人都是遵紀守法的好公民,great,prefect,無聊極了。”
“……”橫濱犯罪率低下到底怎麼惹到你了?
中原中也發現這位大小姐非常能激起別人的吐槽慾望,她身為一個還沒畢業的在讀法醫生,就算有命案也與她沒有關係吧。
他忍不住提醒她:“即使需要解剖,那警方應該也不會邀請一個學生。”
如果需要解剖的話警方會自備法醫——中原中也隱晦地表達了這個中心思想。
他的言辭成功讓月見坂真尋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她那雙澄透的、會讓人聯想到雲與星月的雙眼微微睜大了些許,而那能吐出犀利言辭的、筆直淡漠的雙唇,也在驚訝中略微張出一個柔和的幅度。
這樣細小的表情變化讓她看起來忽然從沉着冷靜的框架中跳了出來,一時間彷彿帶上了屬於年輕人的活力。
說實話,能讓她露出這樣的表情,中原中也幾乎感到了詭異的滿足,但這點細微的情緒很快就被對方打破了。
“解剖?”
她重複一遍這個詞,驚訝的表情已經如初雪一般在陽光下融化,然後在冷峭的風裏凍結成冰。
“解剖嗎?日本警方?呵……您真是說了有趣的事情。”
好像聽到了什麼不得了的笑話,月見坂真尋不可遏制地笑了起來。
她的身體自然地前傾,但筆挺的背脊讓這副嘲笑似的姿態也充滿了韻味,這種矜持的姿態,讓她的笑聲更具有諷刺意味。
“帶着法醫勘察現場、對非自然死亡的屍體進行解剖?您未免太高看日本的辦案方式了。”
月見坂真尋抱起胳膊,她的臉上殘留着奇妙的笑意,幾乎如同手術刀一樣,尖銳地刺穿聽者的耳膜:
“告訴您一件好事吧,日本警方几乎從不解剖。近十年來,日本非自然死亡的解剖率都在10%上下浮動,法醫臨場率則在25%上下——也就是說,有九成的非自然死亡都被以‘自殺’之名敷衍過去了。”
“……”
“整個日本,在職法醫只有一百五十名。專業人員稀缺讓屍檢率進一步下滑,司法解剖體系幾近崩潰,解剖率在位於發達國家最末——這可是殺人者的天堂,只要將屍體擺弄成近乎自殺的姿態,警方就會主動替你尋找理由,殺人犯有九成的概率逃脫法律的制裁。怎麼樣,是不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在這麼說的時候,月見坂真尋臉上的笑容無疑是諷刺的。
“‘逝者正在向人傾訴’——這條法醫屆的通用常識在這片土地可沒有銷路,這裏是只在表面上構築了‘秩序’,其核心卻與文明相悖的無聊國家。”
“非常的,無聊。”
她深深地嘆氣,然後扭過頭看着中原中也,皎麗的臉上忽然帶上了一點他完全不想看到的親切笑容——就是那種實驗員見到了自己一手喂大的小白鼠那樣的表情,“但您是個有趣的人。”
“……啊?”
中原中也還沒有消化完她剛才灌輸的大量情報,忽然間被她點名,他不由得下意識地發出了茫然的反問聲。
“您在浪費資源開到22℃的空調房和在陽光明媚27℃的街道上的心情指數大相逕庭,您自己注意到了嗎?——啊,我沒有在問您,顯然您自己注意不到。”
“……?”
這世上會有人在大太陽底下暴晒半個多小時還心情好嗎?……哦,月見坂真尋除外。
即使是在這樣熱烈的陽光下,即使正面沐浴在陽光里,她看起來也是清冷甚至有點凜冽的,濃黑的長發襯着白凈的臉孔,像一朵綻放在冰原上的無垢花,好像夏日的喧囂與她完全是另一個次元。
中原中也一點都不能理解她想表達什麼。
“保鏢。”她雙臂在胸前交叉,毫不掩飾地上下打量他一遍,“我並不需要保鏢,但我也確實有過很多任保鏢,有趣的是,您其實——”
在最關鍵的地方,月見坂真尋忽然頓住,然後抬頭向上看過去。
有什麼東西從斜上方急速下墜——而她並沒能來得及看清天上落下的到底是什麼。
就是剎那間發生的事情,在她仰頭的瞬間,眼前閃過一道模糊的黑影,凌厲的勁風掃過頭頂,然後是“啪啦”一聲、什麼東西在半空崩裂,緊接着“哐啷”一聲飛向遠處,砸在牆面上。
不自然的強風帶起衣衫和髮絲,帶着濃烈的、像是海風又像是紅酒的味道,席捲了她周圍的空氣。
黑色的風衣“呼啦”一聲揚起來,在慣性的作用下,短暫地滯於半空。
然後被一隻帶着黑手套的手拽住衣領隨意地扯下來,垂落在瘦削的肩頭。
真尋愣了片刻,然後才慢半拍地碰一下耳朵——因為近距離的炸裂聲,受到刺激的耳膜充滿了不正常的嗡鳴。
她收回視線,看到橘發的男人曲起一條腿站在原地,他前額打着彎的橘色髮絲晃蕩一下,徐徐飄落到高挺的鼻樑上。m.
他面無表情地轉動眼珠,和她的視線在半空中撞在了一起。
“大小姐。”
中原中也開口了。
他一隻手插在兜里不曾移動,另一隻手反手拎着風衣的衣領搭在肩頭,這幅姿態隨意到讓人覺得散漫,如果不是遠處炸裂的花盆、他輕輕飄動的衣擺、以及他曲起貼在胸前的腿,她甚至要誤以為他站在那裏從來都沒有移動過。
中原中也對她一揚下巴,垂在領口的橘色髮絲跳動了一下,順着他頸項的線條落進白襯衫的領子,停駐在項圈的邊緣。
那個瞬間,他漫不經心的表情帶來一種強烈的侵略感,在十四公分的身高差之下,她甚至產生了他在俯視她的強烈錯覺。
“你剛才想說——”
他哼一聲,用一種刻意拖長的語氣張嘴,透徹的鈷藍色眼睛在帽檐的陰影下深得有點危險,加上他曲着腿站在那裏的姿態,就像是準備捕獵的猛獸,在正式進攻前、正在嘗試着用語言絞死自己的獵物——
“我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