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憤怒的拳頭
剛出城的時候,勉強還有個隊伍的樣子,可剛走了十幾里,數百人的隊伍就變成了散沙。
東一堆,西一片,毫無章法叫苦連天。走着走着就有人掉隊了,躺在地上就是不肯起來。
趙百戶氣得嘴都歪了,連續狠狠抽了幾個磨蹭的傢伙兩鞭子,隊伍才漸漸成了一行。
越走越荒涼,放眼望去滿是荒廢的田地,倒塌的民房。淮西連年天災,顆粒無收,凡是能動彈地,都去逃荒了。
走了快一上午,別說是人,連個鬼影子都沒見一個。
“俺地娘呀,還有多遠?”朱九身後,徐大眼有氣無力的嘟囔,“俺可從來沒走過這麼多路!俺地腿呀,俺地腳呀,都出泡了!”
朱九倒是沒覺得累,就是有些口渴,聞言笑道,“恁這麼大人,這點苦都吃不了?”
朱重八不屑地看了徐大眼一眼,笑着說道,“他要是能吃苦,就不會當偷兒了!”
就在這時,前面忽然一聲高喊。
只見趙百戶騎在馬上,威風凜凜的揮舞馬鞭,“弟兄們,前面有個莊子,給老子衝進去搶啊!”
這話就像是靈丹妙藥,剛才還半死不活的歪瓜裂棗,瞬間滿血,爆發出驚人的活力。
“搶啊!”
荒野上,突然響起震天般的歡呼聲,數百人帶起滾滾的煙塵,跟着趙百戶的馬屁股,嚎叫着沖向遠處有炊煙的村落。
只有兩個人沒動,朱九和重八。
朱重八長嘆一聲,苦笑搖頭。
而朱九則是獃獃的看着趙百戶的方向,不知在想着什麼。
剛才的趙百戶揮舞馬鞭大聲叫喊的畫面,讓他想起了一些景象。
小短腿,武士刀,嘴裏喊着,呀雞給給!
頃刻間,小小的村落被衝破了。
哐哐哐,一扇扇的房門被粗暴地踹開,原本安靜的村落頓時雞飛狗跳。
老婦的哀嚎,孩子的尖叫,孤女的求饒,男人無助的咆哮。
哭泣,咒罵,鮮血,還有淚水,在天地間匯聚一片。
不知誰點了火,柴火垛上濃煙滾滾,煙塵下,是絕望驚恐的眼神,是一張張猙獰殘暴的臉。
有人說,歷史上禍害我們最狠的,有些時候恰恰是我們自己人。
這一刻,朱九似乎有所體會了。
同時他也想起出發前,徐大眼說的,不搶糧,咱們吃啥?
搶糧,簡單兩個字,可是現在看起來,是那麼的可怕。這兩個字下面,是血淋淋的場景,是鮮活的人命。
朱九站在村莊邊,握緊了拳頭,身體控制不住的顫抖,他先做些什麼,可是偏偏什麼都做不出來。
曾經他感覺自己無所不能,現代社會下的孩子,心比天高,無所畏懼,但是現在,他感覺自己特別沒用,只能任憑眼淚從眼角劃過。
“眼淚收回去!”朱重八的大手放在朱九的頭上,揉着,“不許哭!”
“哥!”朱九抬起頭,努力不讓眼淚湧出眼眶,“俺心裏難受!”
“俺也難受!”朱重八緊咬着嘴唇,雙眼通紅,“俺也是窮人家的娃!”
“哥,咱走吧!”朱九狠狠的擦了下眼睛,“義軍,不是俺想地那樣。”
“逃兵?”朱重八苦笑下,“那不是把湯和連累了嗎?再說,咱倆逃了,去哪吃飯?要飯?恁跟着俺,不就是要奔命嗎?”
“可是....”
“沒有可是!”朱重八的大手抓着住的小手,他魁梧的身軀也有些顫抖,“這世道,以後這樣的事多着咧,這世道沒道理講,沒良心講。現在咱們搶糧,以後咱們還得殺人。
弟兒,就當良心讓狗吃了吧。咱們想奔命,就得狠下心,不然咱們誰都活不長!”
朱九抬起頭,靜靜的看着他,“哥,這話到底是說給俺聽地,還是恁說給恁自己聽地?”
“都有!”
大火迅速的籠罩了村莊,融化了三月微薄的積雪,絕望的百姓無助的倒在泥濘之中,看着家園毀滅。
紅巾軍在火焰之中狂歡,朱九和重八看起來像是兩個局外人。
“恁哥倆幹啥呢?”花大傻臉上帶着兩道被抓出來的檁子,背着半口袋糧食,從一戶人家裏竄出來,叫道,“搶啊!”
隨後,餘光瞥見一個完好的窩棚,興奮的大叫,“九哥,這家沒搶過!”
砰地一聲,花大傻巨大的腳丫子直接把窩棚的木門踹飛,費力的擠了進去。
“九哥,有雞,這家有雞!”
朱九鬼使神差的也跟了進去,這哪裏是個家呀!
窩棚里泥巴糊的牆上滿是口子,若是冬天,肯定嗚嗚的進風。
屋裏頭啥都沒有,一張簡陋的木床半個水缸。
木床上一個皮包骨頭的老人,想掙扎着站起來,一個倔強的鼻涕娃卻執拗的護在老人的胸前。
“雞!恁看!”窩棚的牆角擺着個雞窩,兩隻雞被花大傻獻寶似的抓在手裏,窩裏只剩下一地雞毛。
“今晚吃雞!”花大傻咧着大嘴傻笑,“兩隻!”
“放回去!”朱九冷冷的看着他。
“啥?”花大傻不解,“這是雞?是肉?”
“俺日你媽,俺讓你放回去!”朱九的額頭頂到花大傻的胸膛,他漲紅了臉,胸膛劇烈的起伏着。
朱九讀懂了木床上老人和那個鼻涕娃,欲哭無淚的目光。
兩隻雞,是人家的全部家當。
是這個老人和這個孩子活下去的希望。
是人家過日子的奔頭!
不搶糧沒吃的,但是搶糧不等於搶人家的命。
“放回去!”窩棚外,朱重八的目光同樣冰冷。
花大傻畏懼的低下頭,不甘心的放下,跑了出去。
朱九對着警惕的鼻涕娃笑笑,也轉身出去。踏出門口的那一刻,他聽到了身後磕頭的聲音。
“恁救他一時,救不了一世。”朱重八看着哭泣的村莊,拍拍朱九的肩膀,“弟兒,俺跟恁說了,得學會硬心腸。”
“哥,恁心腸硬,那恁咋不讓花大傻拿?”
朱重八頓了半晌,笑了,“俺說不過恁!”
不遠處,趙百戶在馬上大聲的嚷嚷,“牲口都拴上,糧食都裝上,走!”
“大哥,俺先樂呵樂呵!”
“啊,爹!爹!”
一個漢子囂張的大笑,一個女孩撕心裂肺的哀嚎。
那漢子在眾人羨慕的目光中,拖着一個柔弱的姑娘,大笑着朝間屋子走去。
他是趙百戶的兄弟,他身上的盔甲兵器,顯示着他高出普通士兵的身份。
姑娘徒勞的掙扎着,哭泣着,雙手用盡全力的掰着,那雙抓着她頭髮的大手,兩條腿在地上拖出兩道深深的痕迹。
可是,她依舊被拖着前行。
“爹!救俺!爹!”
”不中啊好漢!不中啊!”一個老頭從後面沖了過來,撲通聲倒地,抓住姑娘地雙腿。
“不中啊好漢!糧食俺給了,閨女不中!俺這閨女才十四啊,恁行行好,老漢給恁磕頭啦!恁高抬貴手,恁給俺家條活路吧!”
砰砰砰,磕頭聲。
砰砰砰,朱九憤怒的心跳聲。
“咦,老貨還挺有勁兒!”姑娘的腿上掛個人,漢子拖不動了,吐了口口水,桀驁的笑罵。
老漢以為有了希望,繼續苦苦哀求,“好漢,俺閨女才十四,還小着哩!恁行行好...”
“呸,十四咋了?”漢子一腳把老漢踹翻,“十四也是娘們,娘們就是日地貨,滾遠,不然老子劈了你老狗日地!”
說完,又是一腳踹得老漢在泥地里打滾,在姑娘地哭泣中繼續扯起頭髮,“老子就是喜歡嫩地!”
“俺跟恁拼啦!”突然,滿身泥漿的老漢從地上爬起來,瘋一樣的撲過去,直接撲倒那個漢子,嘴裏高喊,“閨女,跑!”
可是年老力衰的他,怎是那殺人不眨眼漢子的對手,轉眼間就被抓雞一樣抓起來。
砰,一拳砸過去,老漢滿臉是血。
砰,再一拳,老漢軟軟的栽倒。
“呸!”漢子吐了口嘴裏的泥水,“日你娘,你狗日的敢動手?中,老子成全你。今兒,老子當這你面兒,日你閨女!”
嘶啦!
“爹!”
衣服的破碎聲,姑娘的慘叫聲同時響起,那一抹露出的雪白,像劍一樣插進的心口。
“住手!”朱九大喝一聲。
與此同時,身旁那個魁梧的身影,已經憤怒的揮舞拳頭,沖了過去。
砰,漢子直挺挺的摔倒。
“哥!”朱九舉着要飯棍子大叫,“打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