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顆糖(2)
五月花盛開的時節,在“五月花號”靠岸的城市,沈瞳帶葉延舟出海去看了鯨魚。
那時候他們一南一北,在美國不同的兩個州讀博。凡有假期,葉延舟就會從匹茲堡飛一趟波士頓。誇張的時候,短暫周末他都要奔波一個來回,只為給沈瞳做兩頓正經靠譜飯。
在葉延舟看來,只要不是他做的飯,都不正經、不靠譜,不是色香味不足,就是營養不均衡。
如果有時間,他想監督沈瞳吃好每一頓飯。
這傢伙從小就有點“痴氣”,平時不怎麼顯,一旦扎進代碼堆里,立刻就又聾又瞎,就算窗外有UFO降落,都不會抬頭多看一眼。
飯肯定是胡亂對付着吃的,有時候哪怕他在視頻那頭虎視眈眈,她都能對他視而不見,該對付還繼續對付。
所以,每次他都怨氣沖沖而來,誓要將她好好教訓一通。
……然後他就會像一切貓奴,匍匐在小貓咪的腳下,希望主子能多吃一口,賞臉陪他玩一會兒,不要總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其實沉浸也沒有關係,他滿足於和她並肩坐在書桌前,室內安靜,只有鍵盤被敲擊的咔噠聲。
全世界最讓人感到幸福的白噪音。
他們可以一整個上午不說一句話,甚至吃午飯也不怎麼說話,最多他把飯遞到她的嘴邊說,寶貝張嘴,然後在她鼓鼓的臉上忍不住親一口。
貓咪被餵食的模樣可謀殺心臟,養過貓的人都懂。
如此過了一年,葉延舟的廚藝越發精湛,手法越發嫻熟,以至於沈瞳的合租室友一度以她的男朋友是個職業廚子。
後來,在學術論壇上看到MarshY.Ye作為主題演講者的照片,那美國大妞還與沈瞳感嘆:“你看這個華人科學家,是不是很像你的廚師男朋友?我就真的分不清東方人的臉,長得再帥也不行。”
沈瞳但笑不語。
偶爾她也良心發現,自忖這麼干確實有點暴殄天物:這麼帥的男朋友應該每天帶出去炫耀,滿足自己為數不多的虛榮心。
而且小野狼和她深宅的性格貌似不大一樣,他很喜歡在室外野。
某天反思之後,沈瞳決定帶他去達成一個小小心愿。
“明天我們去看鯨魚。”她臨時突襲,掏出了兩張船票。
葉延舟果然面露驚喜——可能驚的成分居多,喜的比例不足——但他很快就眉開眼笑,親了她好幾口:“好,要和目目去看鯨魚。”
沈瞳這麼擅長察言觀色,當然觀出了一絲異色。
她疑惑兩分鐘,暫且按下不表,心裏到底還是留了個鉤子。
鉤子晃晃悠悠,鉤着一個早年的心事。
似乎……當時雁子跟她說的是:他說好了要帶她一起去看鯨魚。
也許這是他和雁子妹妹之間的什麼特殊約定?
沈瞳一貫心大,很少因為無謂的事情吃飛醋,但這個鉤子懸在那裏,多少讓她恰了一口檸檬。
關鍵是,葉延舟確實顯得心事重重。
“你是不是……不想跟我一起去看鯨魚?”沈瞳問得直接。
她和葉延舟在一起這些年,如果說有什麼進益,那就是學會了直話直說,不猜不瞞,不讓心事埋在那裏過冬。
“怎麼會!”葉延舟幾乎跳起來。
真是越看越古怪了……
帶着重重疑雲,沈瞳和葉延舟一起出了門,少年全程不語,面向車窗外,面色十分凝重。
“不想去的話……就回家吧?”她說。
“很想去!”他又跳起來。
“……行。”
觀鯨也算是波士頓的經典節目,堪與吃龍蝦、逛哈佛相提並論。紅鼻子的檢票大叔站在游輪前,一臉喜氣洋洋。
“歡迎!歡迎!希望你們今天運氣足夠好!萬一不好的話,請留好您的票根,未來六個月內可以再免費看一次!”
“這麼慷慨……”沈瞳驚奇,“輪船公司難道不怕虧本嗎?”
葉延舟苦着臉:“不,不怕,沒幾個人會願意再去第二次。”
“啊?為什麼?”沈瞳不解。
“去了你就知道了,”他凝重得彷彿馬上就要打開一份體檢報告,“目目,開船之前,先去用一下洗手間。”
“但我現在不想去啊……”
“一小時后你就更不想去了。”
沈瞳:?
一小時后。
沈瞳眾人皆暈我獨醒,眼看着船艙內東倒西歪、一片凋零。
前座的兩個金髮小朋友,開船時還歡蹦亂跳,高聲喊着whale,whale,現在雙雙蔫吧,像海帶纏繞在爸媽身上,滿臉的萬念俱灰,pale,pale。
更可憐的是她家這個小朋友。
船剛到深海區,葉延舟就以每十分鐘一次的頻率沖向洗手間。
後面他腳軟得連二十米開外的洗手間都去不了了,掛在輪船欄杆上迎風搖擺,蒼白得像要立刻魂歸天外。
當然,洗手間也已經慘不忍睹,在各國遊客的努力下,四處飛濺着嘔吐物,聞起來彷彿誤入了鯨魚的胃袋。
一貫身姿挺拔的少年難得蜷成一團,對着茫茫大海,縱情傾吐衷腸。
沈瞳趴在旁邊,幫他拍背,遞水,同情但愛莫能助。
“目目……”葉延舟氣若遊絲,“你自己去玩好不好,不用管我……”
凈瞎說。
沈瞳不理會他,心疼又着急:“你暈船這麼厲害自己不知道?”
當然知道,這條路線他可熟了,否則紅鼻子大叔看到他,為什麼熱情洋溢來了一句:“Heyman!”
像他這樣來了又來,每次都占輪船公司便宜的人估計不多。
甚至後來他回了S市,也經常跟喻之遠的船出去海釣——他不釣魚,只負責表演“嘔心瀝血、肝膽欲裂”。
然而,練不出來……是真的練不出來……
怕鬼和騎摩托都練出來了,暈船怎麼也不行,估計他小時候學走路太快,爬行時期太短,內耳半規管沒有發育完全。
“你很喜歡鯨魚嗎?”沈瞳摸着他半濕的鬢角,“但我們今天可能真的看不到了……”
“那我們……明天再來……嘔……”
……
那天晚上回去之後,葉延舟表現得極其、格外地彆扭。
沈瞳懂,中二少年都有偶像包袱,他這輩子都沒有在她面前這麼狼狽過。
在海上最難受的時候,葉延舟整個人一大隻趴在她身上,腦袋無所適從地亂拱,眼淚漣漣根本控制不住。
……別說,還挺招人疼的。
沈瞳想笑又不敢,只得耐心與他商量:“不然,我們過幾個月再去?明天繼續折騰,我怕你身體吃不消。”
“目目嫌棄我……”肉《體脆弱的少年,似乎精神也變得脆弱了。
“……沒有啊。”
“嫌棄我不能陪你看鯨魚……”眼神都萎靡了。
“沒有呢,我又不想看鯨魚。”
“不用安慰我……”靈魂都枯萎了。
沈瞳終於發現了此事的古怪之處:其實他對鯨魚並沒有興趣,他根本是在捨命陪君子。
問題是,她也沒有特別大的興趣啊……
“葉延舟,你是不是記錯了,喜歡看鯨魚的人,不是我。”她忍不住又恰了一口檸檬。
葉延舟錯愕地抬起頭。
“你想想,是不是答應過別的什麼人,要帶她去看鯨魚,把她跟我弄混了?”
好吧,必須承認,她還是有點介意的。
“當然是你。”他一臉冤屈。
“我從來不喜歡光滑無毛的哺乳動物。”
“很久以前,你忘了?”
“沒印象。怎麼回事?老實交代。”
沈瞳半真半假把臉一板,葉延舟決定伸冤,他直接給出了證詞:“2011年9月16日,你寫在了博客里。”
“……”
“你看。”
博客這物件可是時淚了,如今的零零后估計都沒怎麼見過,沈瞳他們讀初中那會兒卻正熱乎。
當時還流行用CSS(層疊樣式表)之類的網頁語言給自家主頁裝修,Cascade這個英文詞,沈瞳就是那時候學會的。
但她的記憶也就僅止於此了,很多年前,那家博客運營商就關閉了服務,她曾費盡心思打造的漂亮主頁,早已淹沒於互聯網的前浪之中。
她沒想到,葉延舟卻留有呈堂證供。
所有頁面都被下載保存,按日期整理排列。沈瞳目瞪口呆看着葉延舟打開其中一頁——她當年看完關於“52赫茲鯨”的故事,是如何傷春悲秋一大篇,併發願要出海去看鯨魚,“那美麗又智慧的生靈”。
“當初叫人小甜甜,現在就‘光滑無毛哺乳動物’?”葉延舟眯眼。
“把你和別人弄混……我這輩子除了你,還有什麼別人?”
他一伸手,將沈瞳扯進懷中,雙臂箍住她不讓走,給她大聲朗讀她在文藝非主流時期寫的語錄。
……實乃酷刑。
沈瞳被當年的自己雷得不輕,拚命搶奪葉延舟的鼠標,好容易才叉掉了頁面。
屏幕上顯示出隱藏文件夾的列表,她的眼睛溜溜轉,忍不住滾了滾鼠標。
“你在找什麼?”他從身後摟住她,小貓咪又香又軟,讓他忍不住耳鬢廝磨。
沈瞳專註地盯着屏幕。
之前喬琪曾跟她打過賭,就算是葉延舟這麼光風霽月、冷若冰霜的男神,電腦里一定也有某文件夾存在,除非他某方面不正常。
對於“光風霽月、冷若冰霜”這種大眾普遍具有的誤會,沈瞳已經不想再澄清。對於某方面正不正常,她也已經了解得很透徹。
不過她確實也有些好奇,葉延舟到底有沒有那種東西……
竟然真的沒有……她有些遺憾(?)地鬆開了鼠標。
突然,一個名叫“手柄驅動”的文件夾映入眼中,沈瞳靈光一現,立刻眼明手快點了進去!
……發現只是自己聯想過度。
那真的就是正常的手柄驅動。
如此一來,葉延舟總算明白她在找什麼,忍不住將臉埋在她的頸窩,悶聲笑了半天。
“目目是不是想看奇怪的東西?”
“想看什麼類型,我給你下,不管什麼類型我都能找得到。”
“但我自己沒存,那些都沒意思,我不需要。”
“我有需要的時候……”少年嗓音忽然轉低,伴着濕吻落入她耳中,“只要心裏想着目目,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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