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江家祠堂里,跪在地上支起一條腿揉膝蓋的少女冷不防打了個噴嚏。心道果然這個時節穿紗衫還是早了些,雖然還特意多裹了幾層。
門外江司安抬手欲進,突然聽聞這麼一聲,卻不禁動了惻隱之心。
江可芙自小不在他身邊,林家雖嬌慣,但到底不是江司安看着長大的,讓她跪祠堂也是不忍心罰她更重,又叫她長記性。
如今許是在地上跪得久了,受了寒氣,恐江可芙隨生母一般體弱,江司安有些擔憂,一時卻又拉不下臉來進去,畢竟早間才疾言厲色的訓過。當下轉身到前院叫了一個老嬤嬤,吩咐她傳個話叫江可芙回卧房。
昨夜的事,自此,就算翻頁了。至於江霽蓮得償所願,滿心歡喜的回府,得知江可芙只跪了一個上午,氣得又去江司安面前告了一回黑狀,就是后話了。
園林春去后,葉間梅子青如豆。下了幾回連綿的雨,金陵初夏已至,天氣也漸漸熱起來。
着一襲曳地輕衫,執一面輕羅小扇,少女們發上都換了應季的梔子,茉莉,三三兩兩走在街上,伴着隔牆人家院裏的一樹槐花,整個金陵彷彿都散着清香。
臨街的碧於天裏。
飛檐垂下一串銀鈴,隨風響得歡快,紅木雕花欄杆上,倚着一個俊秀的紅衣少年,腰間一柄長劍,身側一壇美酒,盛過山河日月的澄澈眸子裏,此時卻映着一團火紅。片刻,唇角微微勾起,竟露出笑容。
此時的節氣,日頭已顯出毒熱,街上該是沒什麼人,少年身後的隨侍正疑惑他所見何事,卻被少年輕咳一聲,恢復正色回了一句:“無事。”
確實不是什麼大事,李辭只是有些想碧於天的酒,就出宮來了,站在二樓飲了一口,又有些嫌今日的慈恩街無趣。百般聊賴的四下回看,卻瞅見街角一紅衣少女的髮帶沒系好,被風吹起,飄進了臨街一戶人家的院子裏。
距離終歸有些遠,少女面上的神情被模糊成一片,李辭只能看見她似是懊惱的一頓足,發如潑墨垂在腰際,抬頭看着那戶人家的高牆。也不知為何,他就看着那個身影笑了。
大概是太久不曾見什麼新鮮事了。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可能也談不上多喜歡碧於天的酒,只是往日裏坐在高處觀街景的感覺,有趣。
市井生活,三教九流,形形色色,比明瓦紅牆圈起的四角天,有煙火氣多了。
就如街角那個少女,他也不知是美是丑,是何品性,只遠遠一眼,他就覺的宮中之人,都不及那一頓足來的鮮活可愛。
“沒什麼意思。走吧。”
慈恩街街角。
自“命案”那一夜,這裏的酒館就關了。
那日那漢子直嚷有人刀架脖子要殺他,雖沒出人命,行兇者也沒逮到,但到底有人瞧見了明晃晃的刀子,酒館本就是要轉出去的,沒什麼主顧,此番就更沒人來,店家索性提早收拾了東西離開。
今日第二次路過此處,看着酒館門上的銅鎖,江可芙再次後悔自己那夜的莽撞,如今卻是無處再聽那說書先生講她戰神舅舅的故事了。
暗暗嘆氣,少女抬步欲走,卻不想迎面一陣風,帶着梔子的清香,還一併吹走了系在發上的紅色髮帶。
“欸!”
沒有旁的挽着,長發直接散了開來,隨風沾染上花香,江可芙轉身去抓,卻是一空,眼睜睜瞧着那抹鮮紅飄飄悠悠的過了臨街人家的高牆,只氣得她不禁跺腳。
吹去何處不好?偏是個人家!私闖民宅是要吃官司的,她連□□去拿都不成了。
仰頭泄氣的盯着那片高牆頭,江可芙想着那髮帶還是她很喜歡的一條,且披頭散髮的回去,爹怕不是又要跳腳罵她一聲“兔崽子”了。
在牆下徘徊片刻,只能嘀咕一句“今日不宜出門”,江可芙就沒奈何的踢着青石方磚上的小石子回家去。
不算什麼大事,她也只煩惱了片刻,就開始慶幸虧得不是深更半夜,不然走在街上恐是要被當做索命厲鬼,突然,耳畔響起一個清朗的男聲。
“這個給你。”
未太注意街上行人,江可芙心中一驚,感覺腕上一暖彷彿被人纏了什麼東西,慌忙抬眸,卻只瞥見一片和自己衣裙一樣的大紅色衣角,恍惚之間,那聲音的主人還不及看清面容,就已經遠了。
給她?給她什麼?
懷疑日頭曬得自己有些昏了頭,幻聽眼花了不成,可垂眸,皓白的玉腕上赫然纏着一條紅帶子,微風一過,垂下的末端跟着擺動,還能看清不整齊的撕扯痕迹,像是從衣袖或者下擺撕下來的。
可是,一條破布條,給她做什麼?這是誰與她玩笑?
江可芙百思不得其解,抓了抓頭髮,以為還是先收好為妙。當即將布條又在腕上纏了一圈,以防風吹了去,卻渾然忘記,這倒是可以代替髮帶將長發挽起。
“殿下,衣服...”
“回去換新的,沒事兒。”
清風幾許,帶來絲絲花香,鳳棲宮中,香爐難得閑置着。
染着鮮紅蔻丹的纖纖素手輕輕劃過茶盞的牡丹紋蓋,皇后鍾氏正歪在貴妃榻上,與一華服少女說笑。
茶香氛氳,少女眉目如蘇,笑容清淺,垂首間長睫落下一片淡淡陰影,文靜識禮,讓人極易生出喜愛之情。
便如此時的鐘氏,一雙美眸不着痕迹的上下打量少女,朱唇微微勾起的弧度,就帶着欣賞滿意。
兩年未見,徐太傅家的姑娘,出落得太合她心意了。濃密的睫毛掩飾了瞳仁中幾分算計,鍾氏正盤算着徐知意若當個皇家的兒媳,也是做得的,門外未叫人守着,小兒子卻已經莽撞的沖了進來。
張揚的大紅顯着來人一身少年氣,李辭風風火火的進來喊句“母后”,才後知後覺殿中還有旁人。
只一瞥下首少女團扇掩面,未來得及遮住面上一抹羞澀的緋紅,李辭就知道自己這次有些冒失了,一時間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一轉頭就要進鳳棲宮內殿。
“抱歉。”
“欸!你做什麼去!”鍾氏暗嘆一聲“榆木腦袋”,趕忙出聲叫住,“你是個姑娘家?知意都沒躲,你跑什麼?”
被母親奚落兩句,李辭無奈一笑,只是看那姑娘紅了臉,他怕人尷尬,轉頭,徐知意已起身盈盈一拜,輕啟朱唇溫聲叫了一句“七殿下”。
“...徐三小姐?”
名字是耳熟的,想是徐太傅家的姑娘,幼時似是一塊兒讀過書的,但已不大記得清,試探着回了一句,對面少女輕輕點頭。
“天氣熱了劉貴妃她們也不願意出來,再者都是一群對着坐了十幾年的人,想看兩生厭,無趣得很,本宮就喜歡叫她們這些小姑娘來陪着說話,感覺自己也年輕了。說起來,你們兩個倒也是舊識呢。”
看出徐知意有些不自然,鍾氏笑着起了個頭。
“臣女與殿下,八公主,是一起讀過書的。那個時候就覺的,殿下的詩做得好。”
細聲細氣回一句,徐知意不大敢看李辭,偷偷瞥一眼,卻正好對上少年的眸子,一時間連瑩白的耳垂都染了紅色。
“謬讚。”
察覺到自己一來,殿中彷彿不及適才輕快,李辭心道到底自己還是該快些走,回首對鍾氏說從慈恩街帶了她喜歡的點心,便借口有事尋幾位皇兄,匆匆出去了。
壓下心頭悸動與竊喜,徐知意目送那抹大紅翩然遠去,一回首,卻見鍾氏正意味深長的看着自己。
“皇,皇後娘娘。”
彷彿少女心思被窺探了蛛絲馬跡,她有些驚慌。
“知意今年也十五了吧?”
“臣女上個月及笄。”
“正是好年紀呢。太傅可看好了要許什麼人家?你看本宮這個兒子如何?”
“娘娘......”
潮紅剛慢慢褪去,只鍾氏一句,少女白潤的兩頰又泛起一片緋色,纖細的手指抓住了衣角,少女垂眸羞得說不出話。
知道徐知意這是有意,鍾氏掩唇輕笑,輕輕撂了茶盞。
她這個兒子,什麼都好,就是孩子心性,玩心大,待五個月後過完生辰,可就十七了,該封王出宮立府了,還整日打馬出城,四處尋新鮮。
徐知意確實是個不錯的,但鍾氏還未相看過金陵所有合適的閨秀,倒不如挑個日子叫她們聚在一處,若有更合眼的,和徐知意一塊兒抬進門,也是使得的。
心下合計,鍾氏面上不顯,垂首擺弄了一下衣裙上的宮絛,似是不經意的開口。
“再過一個多月,御花園的荷花也該開得差不多了,去年皇上叫人種的冰嬌,本宮瞅着倒好看,今年似乎又引來些文君拂塵?左右夏日裏也沒什麼樂子,不如今年叫你們這些小姑娘都一併來賞賞,也讓宮裏沾點兒鮮活氣兒。”
“那,臣女先謝過皇後娘娘。”
“行了。留你這麼久,也不知徐夫人是不是擔心了,早點兒出宮吧,日後記得時常來陪本宮說話就是了。”
“臣女告退。”
帶着錦繡紋飾的月白色背影蓮步輕移,出去了。鍾氏闔上眼,呆了片刻,輕聲喚身邊的大宮女。
“木樨,你把無別從宮外帶的點心拿來,宮裏留一份,餘下裝食盒,本宮去一趟金龍殿......這婚事,還是早些和皇上商量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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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辭:我為了幫忙衣服都扯了,你懷疑有人跟你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