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元慶十二年,暮春。
肅肅花絮晚,菲菲紅素輕。
江可芙身着一襲緋色輕衫,跪在江府後院祠堂里。一側的窗子半支着,做柳絮紛飛的殘花將將好從外面飛進來,落在身前的供桌上,和裝着豌豆黃的碟子湊在一處。抬眸看一眼上首生母的牌位,少女輕輕勾起垂在一側的衣帶,從一頭往裏卷。
來京數月,她犯了事,父親江司安就要她跪在這裏,向母親反省。
林亦輕,牌位上的名字,江可芙生母。
終歸是記事起就不曾見過的人,說起母親早逝,她其實是沒有太多悲痛的,只是之前住在涿郡城的舅舅家裏,聽他說起他們兄妹幼時趣事,有時會惋惜那麼有趣一個人,因為一場風寒,就那樣沒了。
窗外的鳥兒叫得人心也跟着往外飛,擺弄着衣帶,江可芙早就心猿意馬想着明日的去處,突然,身後“吱呀”一聲,恐是江司安進來看她是否好生跪着,江可芙趕緊鬆了已快卷到頭的衣帶,挺身垂首,跪得端正。
一聲少女輕笑,隨着出現在視線中的青底黃花緞鞋在耳畔響起,虛驚一場,江可芙暗暗鬆口氣,抬頭看向來人。
眉若遠山,杏眼桃腮。身側人一襲青衫,眉目間與江可芙三四分相似,只是,笑得有些刻薄。正是她同父異母的妹妹江霽蓮。
“長姐原來在這兒!昨日相府下帖子邀咱們今日去參加詩會,我還煩惱長姐去了該如何,既然在祠堂里出不得門,那我也不必擔憂了。”
“真難得見你好心。還是快點兒走吧,別耽擱了時辰。”
江可芙微微蹙眉,不欲多反駁。
自小長在林家,男丁多女子少,所以她知道,自己來京后和這些閨秀們相處,大概會出現很多問題。但對於這個妹妹,她最初是挺歡喜的。
可也不知為何,江霽蓮就是看她不順眼。神情,語氣,毫不掩飾的嫌棄。時間久了,江可芙也失去那份想和諧相處的心了,不就是針鋒相對互相戳心窩子,她嘴皮子還是挺溜的。
“不勞長姐操心。我只是過來打個招呼,馬車已經在外面備好了。就是可惜了,今日相府可是請了許多京中名人呢,長姐卻去不成。”
江霽蓮也有意思,明明每次都在江可芙這裏討不到好處,偏生要上趕着挖苦幾句,最後帶着一腔悶氣離開。
果不其然,下一句,江可芙就讓她惱了。
“我孤陋寡聞,聽都沒聽過,見不見又如何?倒是你,一個個認得清楚,詩詞卻也沒見長進。”
“你!你連字都寫不好!寫詩作詞也輪得到你挖苦我!平日裏□□上樹!粗魯!敗壞門風!”
“我就是粗魯啊。可這是在祠堂里,你到底安靜些吧,讓我娘清靜會兒,我也好安心跟她反省。”
“誰知道你跪在這兒想什麼!你還嫌我吵!”
“我想什麼?我就是尋思,你到底走不走?”
跪在地上,江可芙一直雲淡風輕的,不動氣也不急躁,如此,反倒顯得江霽蓮沒了風度,被江可芙最後一句噎了一下,她張了張嘴想要回擊,一時又找不到合適的說辭,漲紅了臉死死盯着供桌前的緋色背影。
正巧,祠堂外,婢女子佩小聲催她該走了給了她個台階。
“到時辰了,我今日不與你計較!”
恨恨瞪江可芙一眼,江霽蓮拂袖而去,沒聽見那聲低語。
“母親保佑,可算走了。”
祠堂外。
看見自家小姐臉色不好,子佩便知道此番挖苦,江霽蓮又沒佔上風。恐觸了霉頭,便只說一句“都備好了”,垂首靜聽差遣。
“行了,那就走吧。”
擺手叫她跟上,江霽蓮生着悶氣,也沒心思多說,直到上了馬車,突然就想到了回懟江可芙的話,但此時才想到絕妙的句子,沒得讓人更氣了。
“她也只能言語上佔上風!最後還不是出不得門!我回去就同爹說,再關她十天半月!”
手裏的帕子狠狠一甩,正砸在子佩衣擺上,恐外面街上的人聽見姑娘的牢騷,這個小丫鬟趕緊機靈的提起旁的事,逗江霽蓮開心。
“可不是么。最後還是小姐去詩會見那些才子名士。而且,奴婢之前可還聽說了,這詩會啊,七殿下,也是要來的。”
將帕子揉作一團的芊芊素手一頓。
“當真么?”
“相爺若邀了,怕是沒理由不到。只是不知,是不是還同上次一般,只露個面,就不見影了。”
“她們不都說,他不愛這些東西么?想來是過來應付一下,可偏生,他作的詩,大家又都覺得好......”
提起“七殿下”果然有效,江霽蓮不再生悶氣,臉上反而難得的顯出少女的嬌羞,低首垂眸,兩頰緋紅,手裏的帕子卻被揉的更皺了。
七殿下何許人?當今聖上李隱與皇后鍾氏的幼子,排行第七,名辭,字無別,正是鮮衣怒馬少年時的年紀。因聖上皇后寵愛,由着性子,這位殿下時常能在宮外看見身影。有時是一騎紅塵打馬出城,有時腰懸三尺青鋒與三兩個友人在碧於天二樓飲酒。
人雖張揚了一些,但模樣生得好看,又頗有些才氣,凡是見過一面的,很難不對少年眼角眉梢的意氣風發念念不忘。所以,自一年前相府詩會上遠遠一瞥,江霽蓮的心頭,也同京中閨秀們一樣,住了同一個少年郎。
心心念念的人被提起,少女的心思便只撲在那人身上,惹人厭煩的長姐自然也被拋到一邊。江霽蓮只盼今日遠遠看李辭一眼就心滿意足,又暗暗慶幸自己穿了最喜歡的一件衣裳,帶了最新樣式的絨花,計劃着如果李辭多待一會兒,目光掃過自己該作何神色,該對視還是該垂眸,馬車已經停了。
張丞相三朝元老,深得聖上信任,為顯天家恩寵,朱紅紋飾,帶着的鎏金門環的大門上,懸着聖上親筆御書的牌匾。由子佩小心翼翼的扶下車,江霽蓮感嘆相府越發氣派,隨後遞了帖子,隨從引着到了後院。
“江家姐姐!”綠草如茵,落紅遍地,許是為添詩意,後院裏的殘花都不曾掃去,紅漆抄畫游廊里,幾個錦衣少女正湊在一處說話,被圍在中間一個不經意間回首,正瞥見江霽蓮由人引進來,“怎麼就你一個?”
本要點頭微笑,聽聞後半句,江霽蓮微不可查的蹙了蹙眉。
“還要找哪一個?”
“你那位長姐,我們可還未見過呢!”
先起頭的少女,是戶部侍郎秦璨的三姑娘秦怡,眨着一雙比旁人都要大些的杏眼,瞳仁中的疑惑彷彿渾然不覺自己問了句掃興的話。
京中人都知曉,兵部尚書江司安年前從涿郡林將軍府上接回來個姑娘,是前妻林氏所出的嫡長女,散漫無度,無才無德,雖不曾在大小宴會上見過,卻已然成了京中笑柄。江霽蓮自然是不可能喜歡這個長姐的。此時,秦怡卻見面就提江可芙,實在不知是無心,還是有意戳她的心窩子。
暗暗記了個仇,江霽蓮面上裝作渾不在意,她性子是暴躁一些,但當著旁人,也能偽裝得很好,隨手甩甩帕子,握住一個交好的姑娘的手,笑得有些無奈。
“虧你們平日聽那些傳言,她若出不得門,還能因為什麼?昨日也不知又闖了什麼禍,半夜裏我爹就在院裏罵人,今日我去尋她一起走,哪裏都找不到,最後發現,原來在祠堂跪着呢。見了我,還要挖苦幾句,說她不稀罕來。”
“天下竟有這樣的姑娘家!”
“不不不,她這長姐哪裏像個姑娘家,我若被我爹罰跪,怕是都沒臉見人。”
“到底是北境來的,才這般不同凡響!”
平日裏大家都一樣做派,最多笑笑哪家的姑娘女紅做不好,首飾過了時,自江可芙來了京中,彷彿給她們帶了極大的樂子,只是聚在一處聽江霽蓮口述,就已經樂不可支,今日又是聽了一樁趣事,幾個姑娘已經開始議論說笑起來。
只這片刻說話功夫,院子裏人已經多了起來。因大啟出過兩位女帝,對男女之間交往界限已不那般苛刻,故來人男女都在一處,卻也不必分開。
院子外牆。
紅衣少年把玩着一把匕首,由管家引着走在廊子裏,習武之人耳聰目明,並非有意偷聽,牆那頭的少女嬌笑已傳進耳中,正欲快走幾步,江霽蓮的話卻讓他莫名想起一件旁的事。
昨夜慈恩街險些出一起命案,行兇者,是個十四五歲的姑娘。
“江尚書的長女叫什麼?”
下意識隨口一問,管家也一是愣,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素日不曾見過,傳言裏也是稱“江家大小姐”的時候多,暗暗覷着這位貴人神色似乎只是突然想起,想來也並非真心要知道,思索片刻,不確定的道:“江,江霽...荷?”
“從涿郡接回來那位,叫這個?”
“應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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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可芙:你才叫江霽荷,你全家都叫江霽荷。
眾閨秀:江可芙簡直是我們每次聚會的快樂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