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萬汝還沒來得及把傘撐開,蘇方晝就已經先一步的走了出來。
“少爺!少爺等等我啊……”
顧城又見程琛。他自己打着一把黑的傘,與那天顧城無意間瞥見用着一身骨氣站在雪地里的身影重疊了,可他現在用的不是骨氣了,他只剩下骨架支撐着他,走來的每一步都是一輕一重。
而與蘇方晝並肩的王凜燃身邊打着傘的那人,顧城手裏的煙蒂一下子沒夾穩,落進了雪地——那人還能是誰?那分明就是鄒棋玉。
而鄒棋玉也看見了他,偷偷的和他打了一下招呼手勢,就和王凜燃離開了。
蘇方晝回來之後,無視他直接就進了車裏,萬汝帶着奇怪的表情看着顧城,與他做了一個“等一下”的口型。
萬汝現在的樣子簡直就和護花使者沒兩樣,他把蘇方晝送進車裏了才繞過車頭又回到顧城面前。
萬汝拉着顧城的胳膊,與他貼近,顧城感覺他們兩個的臉都要碰到一塊兒了,反正萬汝在給他說話的時候,顧城全去看哈出來的白氣了,“雖然我這話說的也不中聽,但我家少爺也確實這麼想的。這個嘛……少爺和其他兩位總裁今晚主要討論的還是你的去留問題,雖然你會感覺有些奇怪,但,我家少爺也確實把你當成了一庄買賣……你懂的,我少爺多少也是個商人。當然,肯定不是把你給賣了,就只是交易,交易而已,你依舊還是我們公司的員工,並且會把你掛在優秀員工的表彰欄上。其他的你一定不要多想……”
“所以我這個拍賣品,歸誰了?”
“顧城,你別這樣……”對於顧城,萬汝多少也是愧疚居多。他從一開始就知道蘇方晝要利用顧城,卻沒想到會將他發揮的如此的淋漓盡致。“少爺有話給你說,你過去吧。”
顧城沒有上車,只是站在外面低頭看着蘇方晝,“萬汝已經把該說的都和我說了。”
蘇方晝摩挲自己的嘴唇,像是在猶豫什麼,顧城還是頭一次見他這麼猶豫,是在猶豫自己的價錢?
“顧城,”在顧城感覺自己要成為冰棍了,蘇方晝終於開口道,“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和你一樣的人。”
“蘇少爺是要給我講大道理了嗎?”
“只是要讓你知道,這件事,有沒有你都可以進行下去,只是你剛好可以讓它更順利。”
“蘇少爺要讓我自認倒霉嗎?”
“遇上了就得認。”蘇方晝道,“你只是推進了進度而已。”
“那我偏不認呢?”
蘇方晝的手指頓住,看向他,一雙眼睛不含半點感情,“想必萬汝都告訴你了,這是樁交易,並不是買賣。但你若要是非要把它當成是買賣,也可以滿足你。”
“那蘇少爺的這樁買賣做的如何?”
“想知道?”蘇方晝挑眉。
“當然想。”
“想知道別問我,我也不知道做的如何,反正我不滿意。”
“蘇少爺不滿意,那是妥協了嗎?”
“是妥協了。”蘇方晝收回視線,調整回剛才的坐姿,“所以你跟着程琛走吧。”
“一定得走?”
“除非你想跟着姓王的。”
顧城盯着蘇方晝的側臉看了許久,忽然一笑。
“謝謝。”顧城站直身,“謝謝蘇少爺為我想的這麼周全。我也大概知道了蘇少爺心思了,只是要請蘇少爺不那麼在意,你始終是個少爺,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含着金湯匙出生,就不必在我這裏受委屈了。”
顧城離開之前又說了一句,“我盡量不會再給蘇少爺使絆子了,蘇少爺想要什麼想做什麼大膽去做就好。畢竟,有些人在一起了,比不在一起更心酸。”
顧城從沒想過,自己會和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說這些。而那已經在這個年齡就穿上西裝革履的少年陰鬱的轉動着自己無名指上的戒指,不似任何少年模樣。
郝世仁買了一條灰色的毯子,裏面裹着他剛才撿的那隻貓。
“你又撿什麼了?”程琛見他才回來,問他。
“你回來啦。這還能是什麼,你快來看看,這小黑球,像不像你家那位?”郝世仁給程琛看,原本不感興趣的程琛還是不動聲色淡看了一眼。
“還真以為像了?”郝世仁逗他。
“……”
萬汝見他們聊完,連忙又走到了顧城身前,生怕他誤會什麼的解釋,“這件事你千萬不要怪少爺,你也知道,他也是沒有辦法才接下這件事,總該有處理不當的地方……”
“你家少爺不適合做一個商人,不過已經處理的很好了。”顧城身上的衣服已經濕了,但萬汝也好不到哪裏去。
“對不起,我沒法給你撐傘。”這也是顧城第一次見萬汝這麼認真,看來在他去留這件事上,蘇方晝處理的真的不是很滿意。
“我知道。你從來只給蘇方晝打傘。”
萬汝無力一笑,握住傘的掌心一緊,算是感謝顧城地諒解了。
程琛在十八歲想要得到的少年,又在十八歲時離開了他。這一去幾年,程琛追隨着他的腳步,甘願困守在這陌生的城市,在最陰暗的角落裏面去偷看陽光。如今,那少年已經長成了男人,卻依舊像是沒長大的少年,只要一痛,就會躲起來。
這雪地里埋沒他的腳印,他耐心的等待着。顧城那張蒼白的臉和凍紅的雙手,與那可怕的夢魘重疊又分開,影影綽綽的卻不漏縫隙,連他都忍不住害怕的戰慄一下。
“這感覺,和你做的夢一樣嗎?”郝世仁察覺。
程琛皺眉,“不一樣。”
“你確定不一樣?”
“……不一樣。”程琛卻明顯有些不確定。
郝世仁癟嘴,摸了摸小黑球的腦袋。
顧城朝程琛走來。他一下子把身體站的筆直,整個脊背都開始發麻,手心冒出冷汗,他甚至以為自己的拳頭都快要結成了冰。
程琛笨拙的模樣確實勾起了顧城不少回憶,可他只要一想,那與他身體無名的衝突就會攻擊他,所以他只能壓抑再壓抑,胸膛里迴響的吶喊最後變成了,“你好,程先生。我是盛雅集團的員工顧城,我的老闆說,我跟着你走了。”
郝世仁被他正經的模樣逗樂了,“好,那你現在可不是蘇家的了,是我們家的了。”
顧城不動聲色的應付道,“好啊,那現在你是我老闆了。不過老闆可要失望了,我開不了車當不了司機,也不是一個合格的助手,我只能打雜,不知老闆打算讓我做什麼呢?”
郝世仁稍加思索,“那你的意思是,你什麼都做不來?”
顧城笑的很抱歉,“對啊,我跟着之前的老闆的時候,我就只是一個跟班而已。”
“工資照結?”
“照結。”
郝世仁情不自禁的看向不遠處還沒有走的蘇家的車,“一時間不知道是姓蘇的人傻錢多,還是你太廢物了。”
程琛看向郝世仁。
“既然這樣,你把小黑抱着吧。”說著,郝世仁二話不說把小黑塞給了顧城,“它可是很脆弱的,才撿的,可新鮮了。”
“……”顧城臉上的表情一下子凝固,僵硬的抱着懷裏的黑球。小黑在毛毯里拱來拱去,伴隨着柔軟的觸感,顧城能感受到它的體溫,一下子差點撒了手。
“別在這兒跟傻子一樣站着了,上車吧。”郝世仁說。
“……去哪兒?”
“送你回家。”程琛開口,自然的把顧城懷裏的貓抱回自己的懷裏,然後,然後放到了副座上。
郝世仁不滿道,“不抱着它,它冷。”
程琛斜他一眼。
“好好好,我承認,是我冷。”郝世仁一下子就懂了。
“把暖氣打開。”
“好好好。”郝世仁照聽照做。
萬汝看着程琛他們的車開走,回頭問蘇方晝,“要走了嗎,少爺。”
蘇方晝眼裏深邃寂靜,“走。”
知道蘇方晝不高興,萬汝難得收起玩樂得性子,但還是忍不住插一嘴的說道,“少爺若是不想,其實也不用把顧城交出去的。”
“不用來交換,他自己也會跑過去,到最後得不償失。”
萬汝嘆息,“少爺,我知道。你很久以前就開始研究顧城的資料,可少爺,了解一個人不能只靠在紙上看啊,顧城和我們一起已經相處有一段時間了,少爺真就相信,顧城願意過去嗎?”
蘇方晝沉默。
“或是少爺相信,那個程琛真的護得住顧城?”
蘇方晝沉默。
“還是……是少爺察覺,我們這裏也已經不夠安全了嗎?”
蘇方晝閉眼。
萬汝明白,不再多言。
車裏,程琛和顧城並排坐在後座,他們中間隔得距離足夠再坐下一個人。
那隻剛被撿回來的小黑貓從毯子裏爬了出來,舒舒服服的打了幾圈滾,出奇的不怕生。
顧城看向車窗外,一如回到了多年前,不管什麼時候,只要他去看一眼程琛,程琛就在看自己。
但此時此刻,他眼角餘光所見之時,程琛也看在車窗外。他想了想,今夜的景色確實宜人。他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也形容不了這滋味。
他們把車停在了顧城家,郝世仁熄滅了燈火,顧城道了一聲謝謝,卻打不來車門。
“老闆還有什麼要交代的嗎?”
程琛在黑暗中靜謐,外面的風雪聲被阻擋的不露絲毫聲音,而顧城只覺得,程琛此刻比風雪冷,沒有什麼比待在他身邊還要冷的地方。
“你着急回去,家裏有人等你嗎?”程琛問的隱晦。
“不管家裏有沒有人等我回去,我都着急。誰願意在外面天寒地凍的?”顧城也給了他同樣一個忽明忽暗的答案,自己的手也被另一隻溫暖的手包裹起來,他一瞬間如被針扎了一下的收回,又問了一遍剛才的問題,“老闆還有什麼要交代的嗎?”
“——沒有了,你走吧。”
顧城也不是一個肯輕易低頭的主,程琛剛一說完,他就轉身下了車,儘管他關上車門關的果斷,但還是免不了那漏網雪花,飄落在他坐過的地方,如人走茶涼。
“你不留一下?”郝世仁看着和着風雪而走顧城。
“他要走的事情,我求着他也沒用。”
“你求過?”
“現在不也在嗎,追着他出來了,走到哪一步不是在求他,你見他肯嗎?”
一沉默,這車內就顯得無比的孤涼。
郝世仁,“那也不送送?”
“他要自己走,我用跑的都追不上。”
這時郝世仁也覺得有些無趣了,“從前你可沒這麼沒用。”
“他連自己有多重要都意識不到,又怎麼可能去在意別人。恐怕我早就被他給替換掉了,我現在能死乞白賴的在這兒他也會覺得是我自找罪受。這樣的活受罪是我自找自受,沒辦法怪到他頭上,也只能苦中作樂了。”
“他感覺不到有人需要他,他也就不需要別人了。我現在也說不出對他的感覺了,你見我那麼奮不顧身的前來這裏,其實真正見到他的時候,我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辦。”
郝世仁把大衣扣好,把小黑放進懷裏,那小黑腦袋就從他領口探出來,似乎是感覺到了無比的溫暖,舒舒服服的蹭了又蹭,“你有這感覺也不沒什麼。你看這小黑球,我不嫌它臟,它也就不在意我是誰了,一點警惕都沒有,這樣活着,又可惜又可憐。”
是啊,要是連天生的自我保護都沒有了,那也真是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