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聊課業
初秋的天依舊炎熱難消,金烏當空,半點薄雲也不見。偶爾一兩陣清風入室,吹動熏爐上的輕煙斜起,吹去滿室悶熱。
馬太守看了看庾亭立放下的清粥和小菜,笑了笑,面色柔和,走上前去,正要伸手拍上庾亭立的肩頭。
馬文才見此情況,不知道多緊張害怕,想也不想立刻出手攔住了馬太守就要拍上去的手:“唉,爹,爹,這粥不趁熱就涼了,咱們快喝吧。”
馬太守狐疑的看着馬文才,他對庾亭立未免過度緊張了些,不像是普通朋友,實在是太奇怪了。
“庾亭立,你不是找祝英台還有事嗎?你快去找她吧,別讓她久等了。”馬文才太過了解自己的父親,說一不二,格外嚴厲,他害怕自己的父親,更害怕父親知道自己是為了救庾亭立受傷,而對庾亭立做些什麼。
“馬大人,文才兄,我就先告辭了,你們慢用。”說罷,庾亭立帶着長舟離開了留柳軒。
祝英台壓根沒找庾亭立,這都是馬文才為了讓庾亭立儘快離開找的借口。一向威風凜凜,天不怕地不怕的馬文才看到他的父親,就從一隻猛虎變成了一隻小貓。
經過這場大火,庾亭立他們幾個都請假歇課了好幾日,庾亭立和祝英台是沒什麼大礙準備回到課堂,馬文才和梁山伯比較嚴重,必須要卧床休養。
日裏,學堂里上了一整日的課,往日從不認真聽課的庾亭立破天荒的沒有在課堂上打瞌睡,而是奮筆疾書認認真真的聽課做筆記。
“誒,庾亭立,你這是轉性了?”路廣元微微抬起月牙白廣袖,半遮住臉,側了側身子小聲問道。
無外乎路廣元會好奇,實在是陳夫子的課無聊至極,連祝英台那種愛讀書的都忍不住會打幾聲哈欠,而庾亭立今天居然這麼認真的勾勾畫畫,實在讓人難以置信。
庾亭立聽言一愣,手中的筆沒有停下,微微側身,用袖子遮擋小聲回答道:“文才兄不是還沒好嗎?我好好聽課才能回去給他補上落下的功課呀。”
路廣元還想說些什麼,陳夫子不知何時靠近,“啪”一戒尺就打在路廣元身上,又一下,“啪”打到了他的手肘上,嚇得滿堂學子們一個激靈,個個都正襟危坐,生怕下一個遭殃的是自己。
“路廣元,你,給我站到最後面去!”陳夫子氣得吹鬍子瞪眼睛的,難得見庾亭立這個心不在焉的學生認真聽講,路廣元還敢打擾她。
路廣元隔着衣裳揉了揉自己的後背,陳夫子下手可真重,不用看也知道這後背鐵定紅腫。
一旁祝英台搖了搖頭,手中的象牙山水紫豪筆在雕花徽硯里蘸了蘸墨繼續書寫着,她的字跡格外秀美工整,筆記十分清楚,一目了然。
這樣被陳夫子拎出來罰站,路廣元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往日裏一起被拎出來的還有庾亭立,今天,就只有他一個人了。
一抬眼,陳夫子正背身回到講台,庾亭立的背影止不住發抖,鐵定是擱那捂着嘴偷笑呢,路廣元心中可把庾亭立好一頓罵呀,這個不講義氣的。
枯燥乏味的課程整整持續了一個時辰,路廣元依在柱子上,腿都麻了,背上更是火辣辣的疼。
庾亭立捧着一大摞書打他身邊走過,扔給了他一個碧玉瓷瓶,道:“這是活血去瘀的葯,回去自個抹。”說罷,急匆匆的就走了。
“還算你有點良心。”路廣元打開瓶子聞了聞,撲鼻而來的清涼氣味,聞着很是舒服。他將藥瓶收入懷中,並未回陌霜軒,而是去了醫舍。
從講堂到醫舍,一路的青石小道,兩旁綠樹成蔭。其中一段路是一片石榴林,火紅的石榴花早已經謝了,掛上顆顆石榴,再過半月,便成熟了,到時候不知道庾亭立又會弄些什麼新鮮吃食,他又可以和小蕙一起大快朵頤了。
想着,路廣元的腳步更是輕盈,不一會便到了醫舍。
松柏榆錢林立,四季常綠的葉子在微風中顫顫巍巍,搖頭擺腦。醫舍半處在陰蔽之下,淡淡的草藥清香輕裊裊的在鼻尖打着轉兒。
杏粉色蕙草交領上衫,牙白流光湖綾細摺裙,烏緞青絲壓了幾條小辮用杏色長發帛束着,王蕙一面加着藥材一面踩着葯船,銀月圓盤的臉蛋上掛着薄薄汗珠,夕陽餘暉落在她的眉宇發間,落在路廣元眼中,就好似一副畫。
“路廣元,你傻站那幹嘛呢?”王蕙抹了抹額頭的汗,看着站在榆錢樹下發愣的路廣元,笑着喊道。
路廣元回過神來,三步兩步走到王蕙跟前蹲了下來,笑嘻嘻的隨手從葯框籃子裏拿出幾根藥草,放在鼻尖下聞着:“這什麼草?好香啊。”
王蕙白了他一眼,一把從他手中奪過藥草,放入葯船,一邊碾着一邊道:“這是霍香,自然很香。”
“小蕙,我受傷了。”路廣元單手撐着腦袋可憐巴巴的看着王蕙,就差沒擠出幾滴眼淚來了。
“真的假的?”王蕙立刻就放下手中的活計,轉而一想,路廣元總愛騙她逗她玩,這回保不齊又是騙她玩呢,“你是不是又騙我?”
“真沒騙你!今日在課上,被陳夫子的戒尺狠打了幾下,現在這後背還腫痛呢,還有這手肘,紅腫的,你瞅瞅。”路廣元說著將右手的衣袖扯上去,果真一道紅腫的痕迹。
看着那道紅腫,王蕙忙抓過他的手來瞧:“你明知道陳夫子這人學問雖高,可卻是個嫌貧愛富的人,他最喜攀附權貴,你一個小門小戶出身總與他過不去做甚。”王蕙是既生氣又心疼,氣陳夫子下手如此之重,心疼路廣元身上的傷。
路廣元卻笑了,突然握住王蕙的雙手,難得認真的問道:“那小蕙你可會嫌棄我出身小門小戶?”
秋風掃過,幾枚榆錢綠葉從樹上掙脫,輕裊裊的從空中螺旋而下,落在鵝黃餘暉照耀的青石地板上。
“自是不會嫌棄的!”王蕙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而後她頓了頓,有些猶豫的繼續開口道,“只是,爹爹飽讀詩書,自是對飽讀詩書之人高看幾眼,不論簪纓世族,耕讀傳家或是隱世隱者,總歸不是一事無成。你總這般弔兒郎當,我爹爹那,不好交代。”
路廣元一向自在逍遙慣了,只愛做自己愛做的事,不喜歡的人和事他亦表露在臉上,陳夫子他很不喜歡,何況陳夫子的課很是枯燥無聊,他自然懈怠。可偏偏陳夫子與朝中牽扯頗深,品行考核都要經過他手,既然來了書院,說明路廣元還是想走仕途之路的,得罪陳夫子,路廣元的品行考核自是不好看的很。
一個人可以肆意自由,可若有了心中在意之人,便該為未來考慮了。路廣元直起了身,正襟危坐,收起了往日裏的不恭於世,難得的不苟言笑正經嚴肅道:“小蕙,你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我一定不會讓你和山長失望的!”
看路廣元這正經模樣,王蕙一愣,而後伸出小指,笑道:“那拉勾。”
“好,拉勾。”
自這次以後,路廣元果真收斂了許多,課上越發認真,面對着陳夫子也是禮貌有加,再不會那般惹陳夫子生氣,陳夫子看着路廣元也是順眼了許多,當然,銀錢是最讓人順眼的了。
黃昏日落,萬家點燈。
幾日時間凌雲軒已經修繕完畢,庾亭立與馬文才也搬了回去。此刻,凌雲軒內銀杏紋的柏木桌几上燈火搖曳,長長的靈芝紋松香木桌案上放着好些書卷,庾亭立和馬文才兩人正並肩坐在桌案前的祥雲紋方凳上,一個認真講着今日學所,一個認真細緻的聽着。
都過去好幾日,梁山伯都已經去上課了,可馬文才還是遲遲沒有痊癒,還是得靠庾亭立每日給他講學。
靜悄悄的夜裏,只有燭火“噼啪”結燈花的聲音,還有庾亭立柔聲似玉的細語在馬文才耳邊盤旋。
馬文才還是頭一次見庾亭立對陳夫子所講內容了解的如此深入透徹,除了往日裏談論醫書,還沒見她如此認真過,馬文才看着,突然就笑了。
“你笑什麼呀?陳夫子講的那麼晦澀難懂,我能講成這樣已經很不錯了。”課已經講完,庾亭立捏着筆,看馬文才莫名發笑,頗有些小氣惱,一筆濃墨就朝馬文才的臉上畫去。
馬文才眼疾手快,大手一把就握住了庾亭立執筆的手,幾點濃墨滴在了他天青色的錦棉長袍上,這是他極為喜歡的一件衣裳,污了這件衣裳,他必然就不能放過眼前人了。
想着,馬文才笑着用力一拽,庾亭立便落入了他的懷中,手中的筆依舊握着,隔在兩人中間,庾亭立木蘭青雙綉梔子花錦緞交領襦裳亦染上大片墨漬。
“這是我最喜歡的衣裳,馬文才,你!”
庾亭立后肘用力一頂,人從馬文才懷中脫身,一掌大力朝他招呼了過去。
“這也是我極喜歡的衣裳,咱們扯平了不是。”馬文才一個側身輕鬆避開了,絲毫不像重傷之人。
“馬文才,你果然已經好了!害得我每日裏認認真真的聽陳夫子的課,腦袋都發脹了。”
庾亭立給馬文才講學,條理清晰有趣,可比陳夫子講學好玩多了,再者他身體沒有痊癒,庾亭立日日夜夜悉心照料他,馬太守亦是看在眼裏的,加之庾家在朝野中的地位,馬太守定然不會再過多追究馬文才受傷原委。
“嘩啦啦”夜風四起,窗外的墨竹隱在暗處,搖曳不定,似有人影穿過,一閃而逝。
屋內二人玩鬧興起,並未注意到有什麼異常,沒多時,玩鬧累了,夜也深了,便熄燈安眠了。
夜深燈滅,萬籟俱寂,只余天際高懸圓月,月華鏤窗而入,靜而柔的落在屋內的地面上,與高挺墨竹共繪一副寫意水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