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說這話的時候,萬鶴子轉頭看了看峰頂的千峰觀。

那是他的家。

小小的道觀里滿滿都是回憶,他和秋娘、睿娘還有同一輩的師兄弟們一同成長、歡笑、吵鬧,甚至打架的回憶。

整天嘻嘻哈哈地把“不要生氣”掛在嘴邊的萬鶴子,此時眼中帶着一絲淡淡的憂鬱和懷念,嘆了一口氣,道:“含章啊,你到底氣不氣秋娘,氣不氣你姨母啊?”

蔣含章沒回話,反而問了一句:“你知道我……我娘和我父親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嗎?”吐出‘娘’這個字時蔣含章卡了一下,他並不習慣這樣去稱呼他那位生理定義上的母親。

萬鶴子見蔣含章沒答自己的問題,還轉了話題反問自己,苦笑着搖了搖頭道:“看來是恨的。也不奇怪,秋娘那個性子啊,招人恨時是真招人恨……她不是真的討厭你,只是……”

“只是每次看見我,就都會想起我生理意義上的那個父親,所以忍不住地想發脾氣。”蔣含章道。

“不止如此,只怕比起恨你的父親,秋娘更加不能面對的是自己吧,你的存讓她總是要被迫記起一些想要忘記的東西。”

萬鶴子似是陷入了回憶之中,對蔣含章說起了那些也許只有他和董秋娘還記得,但董秋娘永遠都不會提起的過去:

“我千峰觀祖上道統傳自道門術法一派,昔年門人為逃避法朝□□來此落腳,進而開宗立派,隔壁的一元派乃是道門中專精符籙的修士所立的宗門,師母出身一元派,帶着門內傳承嫁入我千峰觀,秋娘遺傳了師母符咒方面的天賦,又結合了我們千峰觀的術法傳承,融會貫通后還有所創新,不僅如此,秋娘的武道精進也極快,修為不俗,若非如此,廣陵堡也不會上門提親了。”

“我聽說二十多年前,廣陵堡的狀況並不好,鎮海潮出了幾次岔子,堡內人浮於事,派系林立,皮家並不能完全控制整個廣陵堡,好像還出過幾次叛亂。”蔣含章道。

“何止鎮海潮出岔子,連賴以立身的根本——鹽田也出了問題。廣陵堡的鹽田本是法朝國力鼎盛時,皮家祖先利用法朝的人力物資修建而成,但運行了這麼多年,也開始陸陸續續出故障了,尤其是鹽田下面的炎陽陣法,經年被海水沖刷,符咒已經有了破漏,可廣陵堡的人卻不知道該怎麼修補。”萬鶴子道。

這就難怪了,蔣行長心道,即便不像其他家族門派那樣立宗年久,底蘊深厚,但到底也是武道世家裏排得上號的,廣陵堡給自家獨苗苗、當時還是少主的皮裕彬娶妻,也等於給廣陵堡挑未來的女主人,卻選擇了地處澤南小宗小派的千峰觀觀主的女兒,而且皮裕彬是乾元,董秋娘還是個中庸,從廣陵堡的利益出發,實在不算很合適,原來兩人結合的要害在此。

“秋娘要強,可再要強也是第一次離開家,廣陵堡那麼大,彼時內鬥又激烈……澤南這裏則是地大人少,什麼規矩都沒有,自在是真自在,逍遙是真逍遙,貧瘠也是真貧瘠。祖上從中原帶來的家底兒,這幾代人下來,早消耗乾淨了,秋娘嫁入廣陵堡也沒帶什麼值錢的嫁妝,廣陵堡也沒要求這些,他們唯一的條件就是修好鹽田下的炎陽陣法。

那時師娘已經去世,師父身體不好離不開人照顧,我也沒有辦法去廣陵堡相助她,我知道秋娘的日子是不好過的……我記得是好多好多年後,你五歲那年吧,我去廣陵堡看她,那時她已經收攏好了堡內的人心,她和我說,當初下決定時真沒想過會這麼艱難,人心比符咒複雜難測多了,那時在廣陵堡,離家那麼遠,即便想哭,哭聲都傳不到澤南來,再不順再委屈也不能漏出來讓外人看出來,連對睿娘都沒法說什麼,怕把本來膽子就不大的睿娘嚇着了……

她說她那時每天的壓力都特別大,人變得很暴躁,總想發脾氣,一心撲在做事情上,又要立威又要收攏培養心腹,還不能耽誤了修補炎陽陣法的進度……放在睿娘身上的心就少了,常常好幾天說不上一句話,她覺得把妹妹護在羽翼之下,好吃好喝,有人服侍,便已經足夠好了,沒想過也許這些都不是睿娘想要的。”

萬鶴子想起他最後一次見睿娘的情景。

那是師父去世時,秋娘回來奔喪,睿娘已經身懷六甲,卻堅持要跟着一起回來。

把睿娘安頓在她以前三樓的房間裏休息,他下一樓廚房去想給睿娘燉點兒補品,正撞見也在廚房燉藥的秋娘。

他和秋娘吵起來了。

“你把睿娘帶走時說過會好好照顧她的!你就是這麼照顧她的?她是你妹妹,你就讓她被那不知哪來的負心漢這麼糟蹋!?”他氣得控制不住地質問。

“我不帶她走,留在這裏讓你糟蹋嗎!?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那點兒小心思!”董秋娘死盯着他,眼神像要殺人。

“對!我是喜歡小師妹!如果你不帶小師妹去廣陵堡而是留在這裏,我會愛護她一輩子!讓她一生一世都開開心心、快快活活的!”他怒道。

“開開心心!?快快活活!?”董秋娘近乎尖叫地道,“你說笑話的嗎!?我娘為什麼那麼早就走了?常年的肺病,明明在中原用關元丹調養着根本不會有大礙的小病,因為澤南不產關元丹里的那一味蓖秋子,配不齊葯,活活拖成重病!入了道的武修!走在肺病上!說出去誰能信!?……留在這裏,生病時缺醫少葯,平素里短衣少食,日常沒盡頭的操勞,然後你說你能愛護她?你能讓她一輩子開開心心?快快活活?像我母親那樣壽命短,一輩子過得快了,所以開心快活就多了!?”

“難道她現在過的日子就好嗎?就在你眼皮子底下,你讓臭男人把她給騙了!”他怒吼道。

“師兄,阿姐,你們別吵了。”虛弱地站不住,扶着樓梯下來的董睿娘一步一步地挪下來,看着他們哭着道,“你們別為我吵架好嗎?我看着難受……爹爹走了,這個世界上的親人就剩下我們三個了……別吵架好嗎?……”

他和秋娘把頭都轉開了,誰都沒說話,但眼圈都紅了。

把這些他已經許久不曾憶起的過往向一個後輩道來,萬鶴子在訴說,蔣含章在靜聽。

“又過了幾天,師父的後世都料理好了,秋娘不肯走,想在墳前再和師父、師娘說說話,睿娘的身體實在撐不住了,我御劍背着她回來。她趴在我的背上對我說,她覺得自己很沒用,她說‘我知道阿姐很辛苦,我看着她那樣辛苦、被別人欺負,卻什麼忙都幫不上,還總是做錯事情拖後腿……我一句話都不敢多說,什麼事情都不敢做,連我住的那個小院子都不敢出去……我住的院子很大,有好多人服侍,每天都有好吃的,可是我想回來,在那裏我連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可是每次這麼想,又覺得自己很過分,我什麼都幫不了阿姐,還總是胡思亂想,阿姐忙成這樣,還要擔心我是不是過得不開心……’,我聽她那樣絮絮叨叨地和我說話,卻不知道該怎麼回她。”

“師兄,你放心,我想明白了,師姐說那個傢伙是騙我的。我開始還不信……他真的真的特別有意思,會陪我說話,逗我開心,有他陪我的時候是我在廣陵堡最快樂的日子……但他真的是在騙我……”睿娘的眼淚滴在他的頸子上,燙得他心都發疼。

“我去我們約好的地方等他,可他再也沒出現過,阿姐背着我把整個廣陵堡的地界都翻遍了,也沒找到了他……阿姐給我找了個夫婿,是府里一個叫蔣飛鵬的外門弟子,阿姐說了這個人的人品還算端正,天賦能力都不差,外門弟子想要往上升必然要靠她的提攜,衝著這個他就不敢對我不好。”

“你喜歡他嗎?”他問睿娘道。

“我不知道,但是他人真的挺好的,肯幫我偷跑出去……阿姐說了,這樣以後含章出生了,也算有父親的,不會被人看不起……對了,阿姐給我的孩子起名字了,叫含章……我把那個騙子放下了,我會好好的……阿姐說了,她這兩年是因為立足未穩,所以放在外事上的心思多了,她說以後讓我搬到她的院子去,我們姐妹兩個在一起,我不用擔心沒有人陪我說話了……最難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師兄,爹地不在了,只剩下我們了,我們都要好好的,好好的過日子。”

都要好好的,好好的過日子。

這是睿娘趴在他背上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那時候他沒想到,這一句就會永訣。

“你的名字是秋娘給起的。含章,樂竟為一章,言出為論,下筆成章。含章含章,如樂之美,如文之盛……如果睿娘不走,秋娘肯定會像愛自己的孩子一樣的愛護你……”萬鶴子看着蔣含章,看着蔣含章這張那麼那麼像董睿娘的臉龐,帶了幾分愛屋及烏地溫和愛護,隨即又變成物是人非的悵然,他說,“沒人想到最後會變成這樣……走到這一步,你說秋娘和睿娘誰做錯了?又或者是我做錯了?”

蔣含章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也許你們都沒錯。”

“人在少年時,總是覺得一件事情的對錯是很分明的,會為了不平不對的事情感到憤怒,可是年紀越大可能就越明白,這世界上絕大部分的悲劇里,如果有個‘罪魁禍首’可以去恨,倒是一件幸運的事情了。所謂的無奈更多的時候也許是誰都沒錯,又可能是都錯了,交雜在一起像線團一樣理都理不清,連生氣都覺得無力,所以人活着啊,別太較真兒,所謂‘福兮禍之所倚禍兮福之所伏’,誰都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放開些,不要生氣,千萬不要生氣,開心快活地過日子最重要。”萬鶴子又開始甩起他的拂塵來了。

“可我覺得有些對錯就是分明的。”蔣含章道,“比如無故殺人,凌霄城的人無故殺了那麼多只是碰巧路過的人,就是錯的。”

萬鶴子聽得此話,嘆息了一句:“凌霄城劍走偏鋒得太過了,原本也是一群可憐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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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棄滅世的我成了“童養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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