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都給我活過來。”死啦死啦在外面扯着嗓子鬼叫,天還沒亮,我們一咕嚕爬起時仍睡眼惺忪。死啦死啦和海正沖在院子中並肩而立,海正沖眼睛裏全是血絲,但看上去異常興奮,那種躍躍欲試的模樣,好像要出門的是他而不是我們。死啦死啦倒淡定得多,看不出絲毫疲憊,他永遠是我們中最精力充沛的一個。今天他把自己打扮得格外像樣,雖然還是散漫地穿着軍裝,但那身叮噹做響的零碎卻讓他顯出不多見的英武。
不必他吩咐,我們就在那三十個還莫名其妙的精銳注視下,默默的開始整理裝備。往背包里儘可能多地放着水,食物,彈夾和急救包。“南天門廣播站”和那抵死一役,早讓我們聲名在外。下午閑聊的時候,我們被鮮有的羨慕所粘附着,他們更是句句不離我那早被妖魔化的團長。戰事還未開,死啦死啦就憑空多出一幫死忠。現在他們整齊劃一地和我們站在一起,看向死啦死啦的眼神,崇拜着,興奮着,雖然他們還不知道要去幹嘛。
海正沖徵求地看向我的團長,死啦死啦抬了抬下巴,示意讓他去說,他也就不推辭了。“五點鐘出發,你們將跟着龍團長去執行一項特殊任務,從現在開始你們歸他指揮,我會在側後接應,聽懂了嗎?”“是”精銳們回答得中氣十足。死啦死啦的目光掃過我們每一個人的臉,雖然他看起來像是要去郊遊一樣輕鬆,但我知道,這趟不會比南天門來得容易。
沒有廢話贅述,死啦死啦只丟出兩個字“出發”算做指令。在我們轉身出門的時候,我聽到海正沖輕輕喚了一聲,“龍團長。”死啦死啦停住腳步回過頭,“師座就全拜託龍團長了,祝你馬到功成。”“謝啦。”死啦死啦笑得很是妖孽,見我正在偷偷瞄着他們,居然很欠地踹了我一腳,“孟瘸子,又想什麼壞主意呢。”“你大爺的!”我毫不示弱的罵回去。
這是我們第三次踏過南天門,銷煙未散。這曾是我們用數千生命交換過的地方,這是我們傾盡全力支撐過的地方,這是他們的地獄,我們的天堂。如果說人這輩子只有一次波瀾壯闊,那麼我可以毫不猶豫的說,樹堡中相依為命的三十八個日夜承載着的就是我整個人生。千頭萬緒,一齊洶湧着襲來,連我自己都分不清繚繞在心間的究竟是什麼。
我扭頭去看死啦死啦,完全的習慣卻在一瞥間被氣個半死,沒人可以若無其事到當什麼都沒發生過,但妖孽例外。他一邊悠哉游哉地牽着狗肉,一邊哼着不知從哪聽來的小調兒。我在他耳邊罵了句“你他※媽※的。”“嗯?”他臉上的無辜很是欠抽,然後恍然大悟似地奸笑,“是我疏忽了,出發前應該讓你回趟家,想媽了吧。”“你大爺的。”“你想的人還真多。”我終於按捺不住心裏的火氣怒目相向。“哈哈哈哈,我贏了。”他笑得張狂萬分。
我終於理解了虞嘯卿,跟這麼個混不吝的貨打交道,要麼一巴掌抽過去解解恨,要麼只有萬分不理他才能免於被氣死。中午時分,我們鑽進密林,再一次把自己插成山魈,這裏已經沒有了喧嘩,卻寂靜得讓人窒息。
在一片枝葉茂密的山坡下,死啦死啦示意我們就地休整。我湊到他身邊,“說來聽聽唄,你想怎麼打……”他卻壓根兒沒理我的打算,只把目光死死盯在手裏的地圖上。我看了看那張標註得詳細到古怪的紙,“哪來的?”“虞大師座的。”“放屁,如果虞嘯卿真有這個,他還能被困在那種鬼地方喂蚊子。”
死啦死啦笑得賊兮兮地,“煩啦,有你這個副官真好。”“少來,這就是你昨天忙和了一天的成果?”“就算去送死也得給自己找條活路不是。”“你就賤吧。”他一巴掌拍在我的頭盔上,“對長官不敬,該打。”隨後像排開幾個大子兒般把我推到一旁,“小張,過來過來。”他向張立憲猛招着手。那位很快來到我們身邊,死啦死啦把地圖鋪在地上,指着一處對我們說:“師座就是在這個位置和師部失去聯繫的,小張,憑你對師座的了解,你覺得他應該往哪個方向去了”
張立憲盯着地圖沉默了一會兒,堅定地說:“他一定會向縱深進發,憑他的性格,如果被包圍到退無可退,一定會去找竹內拚命。”他緊緊抿着嘴唇,臉色有些難看。死啦死啦趴在地圖前,用筆點着一處說,“我們會在天黑之前到達這點,晚上好啊,雙方都成瞎子了,但我們得心裏有數。傳話下去,沒有命令誰都不許開槍。”
似曾相識,當年我們就是被這位爺逼着泡進汽油桶,一窩蜂地湧進黑森林,似影子似鬼怪。我的嘴角不禁揚起些許笑意,一抬頭便見死啦死啦正托着下巴研究我,“小眼晶晶的,想什麼呢?”“哎喲喂,小太爺就覺着吧,要是您老現在把自己個兒扒光了,再臭水溝里打兩滾兒,然後您就往林子裏一鑽,姆們再烏烏匝匝跟着一衝。裏邊的鬼子嚇死一半,打死一半,齊活。”
“煩啦,你是不是想再來一次啊?”他很惡質的問。我連忙嫌棄地揮揮手,“小太爺現在有衣服,不想光着。”死啦死啦看起來快開心死了,“是啊,煩啦小太爺現在也是要臉的人啦。”張立憲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們,我拋過去一個白眼,極其挑釁。就不告訴他,這是只有我們那些炮灰才能共同擁有的秘密。
帶着這樣一幫子老兵,遠比帶炮灰團要輕鬆,主隊,側翼,後方都被自覺地照顧到了。“像樣。”死啦死啦適時地對我們表示滿意。天漸漸黑了下來,風掃過樹林帶起的沙沙聲讓人本能地產生畏懼,我們也隨之緊張了起來。忽然狗肉低低地嗚咽了一聲,死啦死啦站住身形,我們也跟着停下來。他俯下身抱了抱狗肉,安撫着它的焦躁,然後他盯着前面良久無言,忽又下定決心似地帶頭向前走了過去。
他走得很慢,慢到我感覺整個人不是在走而是在飄。因為空氣中傳來陣陣熟悉的味道,這種味道如鬼魅一樣糾纏着我們。再熟悉不過,這是樹堡里無時無刻不飄散着的氣息,滲入骨髓,穿透靈魂,一生都無法忘記,無從洗刷。
在場的人都清楚將要映進視野里的會是怎樣一幕,這種共識刺激着我們敏感的神經。不得不面對,縱使見慣生死,腳步也難免沉重。果不其然屍橫一地,有日軍,有同袍。從他們最後的姿勢來看,不難想像當時戰況有多慘烈。他們糾纏在一起,拼盡全力,身體在子彈和□□間撞擊,如野獸般撕咬搏殺,無輸無贏,終歸虛妄。
我們就這樣獃獃地站着,直到張立憲從我們身邊沖了出去,在一地屍體中驚惶的檢視着那一張張有些無從辯認的臉。這場戰鬥至少要追溯到四天之前,血已流盡,青草和土層被黑褐色的粘稠所覆蓋,失了靈魂的軀殼早淪為蛆蟲和微生物的狂歡,繁殖着成千上萬的生命。
張立憲瘋了一樣地尋找着,死啦死啦低聲呼喝道,“喪門星,小余,拉回來。”兩個人飛奔過去死命地把張立憲拽回到我們中間。他奮力地反抗,牙齒咬破了嘴唇,血滑落的瞬間觸目驚心。死啦死啦慢慢踱過去,毫無預警的甩出一記耳光,把那個還在掙扎的人打傻掉。
“好點了嗎?”打人的很平靜,絕沒半點愧疚。“好多了。”張立憲還有些發怔。死啦死啦繼續說,“你也跟他很多年了吧,憑師座的本事如果就這樣死在這兒,做了鬼他都不好意思叫虞嘯卿。”張立憲揚起臉,漸漸冷卻的頭腦讓他過於緊張的表情有了些許緩和,只是依然帶着懷疑。死啦死啦抬手一指,“你看,這裏只有十四、五個自己人,日軍的數量卻是我們的兩倍。師座帶的是特務營的人吧,至於他們的實力你應該比我清楚。”
張立憲的眼中忽然閃現出光采,“團座,你的意思是說師座沒事?”“至少現在來說,是的,但如果我們再耗下去就不好說了。走啦走啦。”死啦死啦轉過身對着我們,“在天黑之前,我們必須趕到下一個地點,否則就給小鬼子當點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