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第 20 章

趙景藩自言自語着做了決定。

他看了一眼平平,見她也正直愣愣地望着自己,像是還沒有反應過來。

因為身形不高,她是仰着頭的姿勢,表情也是格外的迷惘跟無辜,甚至有一點小獃滯,跟她破案時候那種精明判若兩人。

從第一次見到無奇的時候,趙景藩就發現這個人不一樣。

國子監人才濟濟,廣攬天子腳下各路少年英才,這裏的太學生們當然也都是些鮮衣怒馬意氣風發之輩,各有各的不凡之處。

但在這麼多人之中,郝無奇依舊是極為引人注目的,不管她怎麼的扎堆合群,她身上都有一種鮮明的特立獨行的氣息。

無奇以為她跟這神秘的面具男子第一次相見是在青樓之中,殊不知他們的緣起還在此前。

正是在這天策樓中。

第一眼,是他們三個灰溜溜地給趕出了琴房。

本以為是尋常的罰站而已,誰知下一眼,他們便撲啦啦地出了院子跟到了孫家。

當時趙景藩本已經要下樓了,鬼使神差的就停下來。

而後,他看到那個身形最為嬌小的傢伙閃到後院,她不慌不忙地指使蔡採石從孫家后廚偷水,自己卻拎了個水瓢,一邊喝水一邊左顧右盼替他望風。

她看似隨意卻步步胸有成竹,從容不迫,讓趙景藩無法挪開目光。

真沒想到,在雲淡風輕之中她三言兩語地就詐唬住了孫胥長跟丫鬟珠兒,把衙差們用了兩天、甚至可能還會更長時間都發現不了的真相輕而易舉地戳穿。

在陳主簿追問他們為何逃課之前,她同蔡採石林森三個又如同黃鼠狼般鬼鬼祟祟地沿着牆根逃走。

當時趙景藩看着他們逃跑的狼狽,忍不住低笑着罵了句:“混賬。”

天策樓不愧是觀賞風景的最佳地點,趙景藩不費吹灰之力將這所有看了個一清二楚。

他忽然生出一個令自己都覺着意外的念頭。

因此才有了此後的青樓好戲。

那間青樓他看不順眼良久,因為跟地方捕快勾結,公然的販賣人口,逼良為娼。

他早就想滅了這個毒瘤,只是在滅掉之前,他想利用這個地方,看一場戲,所以無奇暈倒之前所聽所感,並未錯覺。

趙景藩本以為這場他親自安排的戲會有點精彩,沒想到“精彩”到出乎所有人意外。

他在二樓上俯視底下的那道身影,過分嬌小,過分白皙,過分秀麗俊俏。

可就是這樣的一個他一根手指就能戳死般的人,這樣一個本來會陷在他佈置的圈套里的小白鼠,突然反客為主,掌控了全局。

那時候趙景藩驚訝地發現,他還是小看了那個人的能力。

目光不由自主地開始追隨那道身影,就像是會從她身上看出什麼極其有趣的東西。

他一出生就是鳳子龍孫,不管如何,都有着與生俱來的高貴自矜,再加上這幅太過出色的皮囊,瑞王殿下在千萬人眼裏都是最無可挑剔的,需要仰視的。

或許正是因為這樣,他早早地對所有都失去了興趣,目之所視雖然是花紅柳綠的塵世,對他而言卻是灰撲撲的無趣,他只是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該做的。

郝無奇的出現,在他的按部就班裏劃出了極其不規則的軌跡。

他猜不透下一步會怎樣,看不穿她小小的身體裏那顆心想的是什麼。

這正是樂趣所在。

忽然,他的“樂趣”歪頭問道:“殿下你剛才叫我什麼?”

趙景藩道:“平平,你覺着這名字怎麼樣?”

無奇眉心皺蹙盯着瑞王,有點疑惑,好像還帶一點點抗議的咕噥:“我家裏人才這麼叫我。”

確切的說,這算是無奇的小名。

趙景藩問:“怎麼,本王叫不得?”

“能叫能叫,殿下請隨意。”無奇立刻擺手妥協,這反正又不是什麼生死攸關的大事,一個稱呼而已,別說是“平平”,就是“貓貓”“狗狗”,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趙景藩見她應了,才又轉身,目光垂落,無意中卻看見樓下蔡流風帶着那兩個鴨雛,像是在說話。

“剛才……”

“殿下……”

兩個人幾乎是同時開了口,無奇呆了呆,忙停下來:“殿下您先說。”

趙景藩反而不想說了:“你想說什麼?”

既然他君子之風了,無奇不再謙退:“殿下,您剛剛說的是真的嗎?”

“當然。”

“可是我還是不太明白。”

管官的官,這聽起來可實在了不得,無奇覺着自己沒吃透瑞王的意思,但他好像也沒有要多給解釋的意思。

瑞王仰頭看着天上曳過的一朵白云:“不打緊,去了就知道了。”

無奇把疑問咽下:“那,菜菜、我是說蔡採石跟林森呢?”

瑞王側眸看她一眼:“他們兩個沒資格。”

“什麼?”這句話簡直讓無奇忘記了自己面對的是誰:“什麼沒資格?我們是一起的!”

趙景藩似笑非笑地說道:“一起?”

晴好的日影下,這張臉實在過分的美,眉眼熠熠有光,間接地坐實了那個外邦使者的傳說。

無奇趕緊把要說的言語調整了下,免得褻瀆了這位王爺:“殿下,我們是一起去的少杭府,一起破案,我們三個是同進退的。”

之前趙景藩說取消他們的二試資格,皇帝的話是金口玉言,王爺的話當然也不是兒戲,只怕祭酒已經聽在心裏去了。

如今他說要自己當他的人,難道說就這麼把蔡採石跟林森扔下了?

她可不能幹這種獨善其身撇下手足的無恥行徑。

趙景藩道:“他們兩個蠢蠢笨笨的,沒什麼用,別去丟本王的臉。”

“殿下你看的只是表面,”無奇咬了咬唇,心中為難:“倘若殿下真的不想要他們,那至少恢復他們二試的資格。”

趙景藩道:“本王先前已經說了不許蔡流風徇私,如何要出爾反爾?”

“要麼出爾反爾,要麼就叫他們跟我一起。”無奇的膽子越發大了,她感覺到趙景藩興許不會對她怎麼樣,畢竟剛才說的那麼鄭重,是要用她的,既然要用她,當然不會輕易取她的腦袋,只要性命無憂,她就可以蹦躂。

趙景藩顯然也意識到她的放肆,他低低地吸了口氣:“你……是在要挾本王?”

無奇還是很會變通的,立刻措辭委婉地表示:“當然不是,學生哪裏敢,這明明是讓殿下選嘛。”

“本王哪個也不選。”

“還是選一個吧。”

“不。”

“選吧……”

“不!”

“殿下……”

“你滾!”

“哦……是!”她像是個執着的小販,在強買強賣推銷失敗后悄悄地後退。雖然是隨時準備逃走的姿態,還不忘做最後的諄諄叮囑:“我滾可以,別忘了選啊,不然、不然我可是不幹的。”

“你放……”

瑞王一句話沒說完,耳畔只聽見咚咚咚的腳步聲響,她居然已經跑了。

此時此刻的趙景藩,有些啼笑皆非。

無奇意識到她不會有危險,所以開始肆無忌憚,而趙景藩也意識到她的“意識”,可的確有點無可奈何。

瑞王認為這郝無奇不過是暫時的刁蠻耍賴,無非是仗着自己對她有一點點“看重”罷了,她又的確有他喜歡的聰明才幹,所以這種小脾性還是在他忍受範圍內的。

他把這個美其名曰為“大人有大量”,而她只是個“小人兒”。

但瑞王不知道的是,他實在是過分樂觀了。

因為在以後很長很長的時間中,無奇會從最初的撒賴到逐漸地跳起來,跳到他鎮壓不了的高度。

而趙景藩殿下,他會從憤怒,無奈,到天人交戰無可奈何地接受、忍受,發展到對她的這種近乎“欺壓”的行徑……甘之若飴?

當然了,假如是此時此刻告訴瑞王殿下以後的悲慘,他一定會嗤之以鼻,覺着乃痴人說夢。

而對無奇而言,她也是完全沒敢想的,如今她只求瑞王別生她的氣而答應她的要求,這已經謝天謝地了。

這有點像是養了一隻嬌憨可愛的小貓,它願意撓一下打一下,自然無傷大雅,畢竟是寵物嘛,只覺着可愛。

可到了後來,這貓兒越來越大,性子也越來越壞,對主人不理不睬,一不開心還會伸出爪子啪啪啪亂打一氣,主人反而還是對它伺候有加,怕它受委屈,怕它餓着,怕它遭遇不測,所以竟加倍的愛護疼寵……

簡直不知道誰是主子。

趙景藩聽着那咚咚咚的腳步聲遠去,他皺着眉向下掃了眼,直到看見無奇從台階上神氣活現地跳下去,跑到了蔡流風跟蔡採石林森的跟前,才後退了一步。

他知道她必然會抬頭向這裏看,而他不想讓蔡流風也瞧見他正在看他們。

很難形容這是一種什麼心理。

無奇果然仰頭看了。

但她只看見晴天,白雲,巍峨的天策樓而沒有看見趙景藩。

她不知道趙景藩是故意後退,還以為他下樓來了。

國子監內的上下官員還恭候在廊下,依舊的垂頭斂手,像是一群泥雕木塑。

無奇想想剛才的冒險,有些后怕,又擔心說多了給人聽見,便低低道:“咱們、先走吧!”

蔡流風疑心她闖了禍,也輕聲問:“別急,怎麼了?”

剛才他隨着無奇的目光也往上看了眼,並不見瑞王。

無奇支吾:“沒事,王爺跟我說完了,叫我走的。”

蔡流風打量着她的神色,抬手在她的臂上輕輕地拍了拍,帶些安慰的說道:“那你先帶着他們兩個走吧,怕王爺還有吩咐,我再等一會兒。”

他知道有蹊蹺,也恐怕無奇惹了禍。

倘若真是這樣,自然得有個人留下來替他們擋着。

何況這麼一走了之並不是他的風格。

無奇見他這麼篤定,反而有些遲疑了。

她也怕惹急了趙景藩,若是瑞王發怒,怎麼好讓蔡流風來擋着?一人做事一人當。

蔡流風卻轉頭對着蔡採石跟林森道:“還不走呢?”

林森跟蔡採石兩人心思直而純,哪裏知道蔡流風的擔憂,當然也沒看出無奇的遲疑。

他們只是懼怕見到瑞王,所以聽了這句,不約而同地如蒙大赦,當即迫不及待地拉着無奇一起飛奔而去。

等到趙景藩緩步出了堂下,現場只留下蔡學士一個收拾殘局的了。

趙景藩掃了掃旁邊依舊恭敬候命的眾國子監上下,微微揚首。

小太監走到跟前:“各位大人,且請先退下吧。”

眾人這才如夢初醒似的復活過來,齊聲答應,跪地磕頭,一步步魚貫挪后,退避而去。

自始至終,沒有一個人出聲,也沒有一個人敢抬頭亂看。

等眾人都退了,蔡流風走到台階前,躬身行禮:“殿下。”

趙景藩瞧着蔡學士端直的腰身,無可挑剔的風度,決定絕口不提郝無奇,只淡淡地問:“蔡學士還有事?”

蔡流風道:“關於他們三人二試的事情……雖然有違校規,但其實也算迫不得已,請殿下三思。”

無奇跑的太快了,倉促中也沒來得及告訴他詳細。

趙景藩一聽無奇沒說,心裏高興了幾分,臉上卻還是冷若冰霜不露痕迹:“關於這件事,本王正在考慮。對了,蔡學士你消息靈通,不知有沒有聽說最近吏部的動作?”

蔡流風當然明白趙景藩不會無緣故地提起吏部,且還是接着自己的話頭,他的確是知道一件事。

“先前太子殿下曾向皇上進言,說是天下之靖平朝廷之安泰百姓之樂業,其根本便在官吏,故而肅清吏治便是當務之急,所以特在吏部另設清吏司,主管普天之下的官吏,下到七品上到一品,只要是涉及官員的存疑案子,便交付清吏司處置,瑞王殿下指的是此事嗎?”

這不是什麼新聞了,已經成定局的事情。

起初還引發了許多的熱議,甚至有言官出來跳了一陣子,但到底皇上還是特准批了。

不過……聽說新建的清吏司舉步維艱,並沒什麼起色似的,所以之前那些議論才又淡下去了。

趙景藩微笑:“學士果然七竅玲瓏。”

蔡流風突然想到剛才跑走的無奇,又看了眼面前的瑞王,他預感到什麼,卻從這張幾乎美絕到雌雄莫辨的臉上看不出絲毫所圖。

趙景藩道:“學士聰明過人,本王也不必隱瞞,郝無奇便是本王要調到吏部清吏司的。不過,這人很捨不得令弟跟那叫林森的。以學士看來,這兩人有資格進入嗎?”

這番話把蔡流風震了一震。

無奇居然是趙景藩看中的人?且真的要進清吏司?

這麼說來,少杭府一行就可以解釋了。那並不是瑞王的心血來潮,而是瑞王為他們設下的“考試”。

蔡流風費了點力氣才讓自己鎮定下來:“請殿下恕罪,下官、不敢妄言別的,不過舍弟心實而魯愚,並無其他所長,怕是不能勝任的。”

趙景藩道:“你倒是說的中肯。”

他難得地流露一點笑的影子:“郝無奇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他覺着與其讓蔡採石給連累的無法二試,不如拉他一起入清吏司,但他不知道,你大概是不願意讓蔡採石進吏部的,對嗎。”

這清吏司雖是才建,但因為是個極敏感的存在,所以京城六部多半都已經知道了。

清吏司主管的是天底下涉及官員的案件,那麼在調查之中,勢必會得罪很多人,而且差不多都是官員。

蔡家是官宦世家,人際關係是極為重要的一環,假如蔡採石進了清吏司,這上下左右的不知道將得罪多少人,對蔡家又有什麼好處?

郝無奇只覺着該為了蔡採石着想,卻忽略了這一點。

不過看蔡流風的表現,卻是喜怒不形於色,他拱手正色道:“殿下言重了,下官只是按照舍弟的才幹就事論事,不過,倘若殿下覺着舍弟能夠勝任,這自然不在話下。”

趙景藩看着他一本正經的樣子,略微頷首:“這話說的動聽,不過嘛,仔細想想,蔡採石也並非無可取之處,比如他是蔡家的人,扛着金字招牌,若是出行辦案,自然方便很多啊,畢竟那些人別的不念,你蔡學士的面子還是要給的。”

瑞王是故意的促狹使壞了。

他料定蔡流風不願蔡採石蹚渾水,卻正因為如此,讓他靈光一閃,之前被嫌棄的蔡採石忽然閃閃發光,有了可取之處。

當然,辦案子的人情便利是一方面,最重要的另一方面是,能夠因此而給蔡流風跟蔡家找點兒麻煩,何樂而不為呢?

要知道蔡家仗着是百年貴宦,兩兄弟的父親又是禮部侍郎、兼東宮太子的老師,給太子可是添了很多的憂煩。

蔡流風眉頭微蹙,雖不敢苟同卻不便反駁。

趙景藩看着青年學士皺眉的樣子,卻比先前在樓上看風景還要賞心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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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第三更,稍後四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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