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第 19 章

蔡流風聽見這句,緩緩起身。

他在聽到這個人的時候,其實是本能地想要避退的。

但就在思忖之際,他回頭看見無奇,發現她正在抬手悄悄地擦着額頭的汗,神情怔忪,又略帶稍微鬆了口氣的樣子。

蔡流風的唇角微妙地揚了揚。

他示意僕從退下。

“你可知道瑞王殿下?”

無奇眨巴了一下眼睛:“啊、啊聽說過!”

蔡流風道:“說說看。”

亭子外的芍藥香氣一股股地衝到無奇跟前,其實不太濃烈,也許是因為天熱的緣故,暖氣蒸騰,她總想打噴嚏,又有點坐立不安,竟分不清楚是芍藥香,還是自己的心不定。

她偷偷地瞅了蔡流風一眼,卻見他依舊是那麼端方清雅的,神情,儀態,皆是無可挑剔,無奇下意識地直了直身子,頗有些羨慕。

到底是世家公子,蔡學士的自律跟風儀,是她學不來的,就像是一座高山立在跟前,她可以試着去攀爬,卻沒有辦法讓自己變成一座山。

所以,她能遊刃有餘地跟蔡採石混的不分你我,卻總是跟蔡流風若即若離。

“瑞王殿下……是聖上的第四子,也是最小的皇子、啊是王爺。”

無奇說著,心裏浮現出客棧中趙景藩相處的情形。

當時無奇其實是心裏沒底的,她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阻止趙景藩發怒,一定要把郝三江的腦袋安放在他的頭上。

只是她沒想到自己居然……沒怎麼費力的就成了功。

當時她雖然跪倒在地抱住了趙景藩的腿,但只要瑞王殿下有心掙扎,把她踢開是沒有任何難度的。

奇怪的是他居然沒有動粗。

也許畢竟是鳳子龍孫,教養絕佳,城府也好,所以不至於粗暴到那種地步?

總之她是成功了,偷窺當時趙景藩的神色,雖有些挾冰帶雪,但盛怒的不很明顯。

她機靈地把語氣放的和軟了些:“殿下,看在我為您鞍前馬後這麼兩天的份上,您就大人大量別計較了,以後還有用得着學生的地方,我一定義不容辭,赴湯蹈火也甘心情願。”

也許這句話起了效用,趙景藩道:“是嗎?”

“當然當然,”無奇差點兒就賭咒發誓了:“我對天起誓,若有違背,就叫我……這輩子吃飯都沒有鹽,好嗎?”

趙景藩本以為她要說“若有違背,天打雷劈”之類的話,沒想到竟鬼使神差地冒出這句。

其實他面上的盛怒雖然沒流露出來,心裏已經在想怎麼弄死那個觸怒他的郝三江,可是看着聽着,突然就沒有之前那麼怒不可遏了。

既然她稱呼“殿下”,那他自然也沒必要“本主子”了。他甚至不想問她怎麼知道自己的底細,因為從那青樓到少杭府,她的所作所為,早透出她不是一般的太學生,洞察幽微,無非如此。

趙景藩哼道:“本王看你是在耍滑頭,敷衍了事。”

“不不不,我句句真心,”無奇感覺自己像是一個渣男,在哄騙彆扭的女朋友,這念頭在心底一閃而過,把她嚇了一跳,忙道:“以後您看我的表現就是了。”

這句一出,更像渣男了。

她明知道對方身份尊貴,以後未必還有交際,所以樂得大打保票,可惜趙景藩不是女的,不然那句經典的“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怎麼可能遺憾缺席呢。

果然渣的很。

想到當時的驚險,無奇臉上多了一點笑意,她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去戲耍趙景藩。

本朝有四位皇子,大皇子貴為太子,二殿下端王不幸早逝,留下兩個孩子。

三皇子封為秦王,外鎮南疆,趙景藩便是排行第四的瑞王。

所以當時無奇判斷出這位殿下的身份是沒有難度的。

秦王不在京城,他的年紀也排除了是太子的可能,而在此之前,無奇對這位瑞王殿下也實在是“如雷貫耳”,沒見其人,早聞其名的。

此刻芍藥亭內,“聽說……”無奇看了眼蔡流風,心中猜疑他怎麼突然問自己有關瑞王的話:“這位瑞王殿下才出生、他的母妃就因難產亡故,倒是太子殿下對他多有關愛,所以……如今瑞王殿下是太子殿下的左右手,不可或缺之人。”

蔡流風頷首:“還有嗎?”

“還有……”

還有的,就是那個人人盡知的傳說了。

瑞王殿下素有美姿儀的絕稱,當初外邦有一位使者前來本朝進貢,皇帝設宴,瑞王殿下在座,那人看見瑞王,便坐立不安,神情恍惚。

皇帝問他是不是身子不適,那人獃獃地說道:“這位殿下、猶如明珠美玉,光彩奪目,又像是天神下降一般,小臣自慚形穢,惶恐的很,實在不敢在他跟前落座,只有站着才好。”

皇帝聞言大笑,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四五年了,至今皇都的人說起來還津津有味。

不過聽說……瑞王非常的討厭別人關注自己的容貌,他甚至深居簡出的,所以就算有人心癢難耐,卻也絕少有機會親眼目睹瑞王的風采。

此刻無奇想到那個傳說,又想起趙景藩的樣貌儀態,忍不住也咂咂舌頭,回味無窮。

蔡流風看着她雙眼裏彷彿倒映着芍藥花的影子,重重疊疊,妖嬈姿態,便咳嗽了聲:“你不說話,是在想什麼呢?”

無奇汗顏,忙笑着遮掩過去:“蔡大哥,關於瑞王殿下你自然知道的比我更清楚,怎麼只問我呢?我也只是道聽途說而已。”

“真的只是道聽途說?”蔡流風瞥着她:“你沒見過瑞王殿下?”

無奇感覺他的目光變成了有形的,在她身上嗖地戳了一下。

她咽了口唾沫,決定機智地保持沉默。

蔡流風的手在她肩頭摁了摁,又負在腰后:“你大概還不知道吧,昨晚上,少杭府那邊出了事。”

無奇疑惑,仰頭問道:“您說什麼?”

蔡流風道:“蘇奕慘死在獄中,蘇克當著去提人的大理寺差官自刎而死。”

“什麼?”無奇陡然色變,她急忙走近兩步:“蘇奕……怎麼死的?蘇守備又怎麼自殺了?”

蔡流風是早上才得到的最新消息,他也着實震驚。

其實昨天,就有消息,說是大理寺跟刑部吏部會聯手派人去少杭府,再查夏思醒身故之事。

沒想到一夜之間,覆地翻天。

正好蔡採石纏了他一夜,嚷嚷着他要是不來說情,自己就也要罷考二試。

所以蔡流風才來到了國子監。

把少杭府的事情簡單地說了一遍,蔡流風道:“你覺着,這真的是所謂狐狸郎君顯了真身降下懲戒?”

無奇原本還有些熱,聽了他說的蘇奕之死,稍微想想當時的慘狀,心頭上便多了一縷寒意。

她當然不信狐狸郎君的傳聞,所以當時認定有人故弄玄虛,如今自然也不會輕信。

但假如不是狐狸作祟,那又是什麼人對蘇奕下如此狠手?而且做的這樣……這樣慘無人道的。

很快的她想到了那些受害者,蘇家的人可以排除,孫家怕是沒那膽子,而王翰林……

想到那天所見的老人眼中透出的堅韌的恨意,她有點說不出話來。

假如王翰林為孫女報仇設下毒計,按理說也是無可厚非,失去至親之痛,他無論做什麼都是理所當然,但若他真的動手,那自然也是觸犯了法紀。

但王翰林真的會這麼做?就算他有心報仇,要潛入守備衙門,且用這麼高明的法子,似乎不太可能。

心裏又有一道影子在閃爍。

無奇看着蔡流風,閉上了嘴。

就在兩人面面相覷的時候,外頭侍從走到門口處:“學士,瑞王殿下去了天策樓,已經知道了您在這兒。”

蔡流風同無奇出了芍藥園,才走不多時,就見蔡採石跟林森急匆匆地走來,兩人都是滿頭大汗。

四人碰在一起,蔡採石忙走到無奇身旁:“不用擔心,哥哥一定可以幫咱們的。”

蔡流風淡淡瞥了他一眼:“多嘴,我答應過你嗎?”

蔡採石向來很聽兄長的話,但這會兒給逼急了,便漲紅着臉道:“哥哥你要不答應,我、我就也不參與二試了,總之我們三個同進退。”

林森暗暗贊道:“老蔡,夠義氣。”

無奇咳嗽了聲,不便說話。

蔡流風知道自己的弟弟是個實心眼,天生如此倒也不必怪他。

就在這時候,國子監的一名侍從急匆匆而來,看見他們都在這裏,忙先向著蔡流風行禮,道:“蔡學士,剛才瑞王殿下駕臨,傳郝無奇三人即刻前往。”

無奇自打聽說瑞王來到,心裏就有點預感。蔡採石跟林森卻大驚,他們還不知道那個把他們玩弄於股掌之間就是瑞王趙景藩,所以都不知道王爺傳召自己是為什麼,一時慌了神。

那侍從卻又對蔡流風道:“王爺還聽說學士在這裏,一併有請。”

蔡採石聽說哥哥也要去,有了撐腰的,總算緩過一口氣來。

蔡流風不理他兩個,只對無奇道:“你好像不覺着意外。”

無奇說道:“蔡大哥,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跟您相處這麼久,當然也略有長進。”

“我可不敢當,”蔡流風打發了侍從,問她:“你知不知道,王爺召見你們是為什麼?”

無奇想着少杭府的事情已經完結了,大家兩不相欠,王爺好端端地怎麼會來太學呢。

何況她在太學這三年,從沒聽說過瑞王來過一次,今兒卻是怎麼了。

雖然說瑞王傳他們,但她實在不認為他們三個傢伙有什麼值得瑞王殿下親自大駕光臨的特別之處,難道要翻少杭府的舊賬?

於是她對蔡流風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王爺聽說您在這兒,想見您,順便捎帶着見見我們?”

林森跟蔡採石立刻附和:“多半如此!”畢竟他們兩個自以為從沒跟瑞王照面過,殿下當然不是為他們來的。

蔡流風嘆了口氣,趁着林森跟蔡採石嘀咕,他轉頭對無奇道:“你要瞞到什麼時候?”

無奇一抖,對上蔡流風明亮的雙眼:“蔡大哥,我沒……”

她心裏敬重蔡流風的為人,雖然想說謊,但又不想違心欺騙他,於是改口道:“蔡大哥,我是逼不得已的,您別見怪,等以後有機會,我一定和盤托出。”

蔡流風聽了這句,臉上才稍微露出了一點笑:“罷了。”

他們還沒到天策樓,在三重院外就感覺到了不同。

跟別處的喧囂截然相反,此處靜的連一聲咳嗽都不聞。

每一重門口都立着幾個侍衛,閑人一個也不得進入。

有個王府內侍打扮的立在院門處,看見了蔡流風,便含笑上前:“蔡學士,久見了。”

蔡流風拱手:“吳公公。”

吳太監滿臉堆笑,做了個相讓的手勢:“王爺等了不少時間,待會兒還要去東宮呢,快快請吧。”

蔡採石跟林森一聽,得了,果然是瑞王請蔡流風,他們三個只是順腳的貨色,應該沒什麼危險。

豈不知就在往內的時候,吳太監的眼珠滴溜溜一轉,竟是落在了無奇的臉上,卻只是含笑地看了會兒,並沒有出聲。

過了院子,越過重重守衛,總算是來到了天策樓的廳門外。

這裏侍衛更多了幾個,還有幾個身着宦官服色的內侍,都立在廳門口的左側,右側處,卻是國子監的各位長官,除了祭酒大人,其他的都躬身垂頭地靜靜站在那裏,從廳門口排到了角廊邊。

吳太監向內報了聲,又有個小太監出來,請他們入內。

蔡流風在前頭,像是一面擋風擋雨的盾,其後才是蔡採石,無奇,林森三人。

他們仨像是初生的雛鴨,跟在蔡流風的身後乖乖進入。

廳內的氣氛更是不比外頭,別說是一聲咳嗽,連誰的呼吸重了些都能聽得出來。

國子監的祭酒大人垂着手,畢恭畢敬地站在階下。

無奇往前走的時候偷偷地拿眼睛看,但是他前頭是蔡流風跟蔡採石,她又不敢徹底抬頭,只瞧見一雙雪色底黑段子金綉雲紋的靴子,旁邊垂着一角珠光流轉的袍擺,帶着江崖海水的綉紋。

的確是正主來了。

她悄悄地咽了口唾沫。

蔡流風上前行禮,林森蔡採石跟無奇三個跟着稀里糊塗地也行了大禮。

只聽那個略帶熟悉的聲音道:“起來吧。想不到蔡學士今日正巧在這裏,可見跟本王很有緣分,你可是有什麼事?”

蔡採石跟林森兩個因為太過緊張,加上對他們而言只在那間青樓里見過趙景藩,所以並沒有察覺聲音上的異樣,多半只覺着略顯耳熟。

蔡流風道:“回王爺,微臣是有一點私事,舍弟跟他兩個同窗無辜曠課,有違校規,微臣身為兄長,不得不前來聽教,並替他們求個情。”

趙景藩似笑了笑:“蔡學士,你也做這種討私情的行徑?”

蔡流風道:“王爺恕罪,微臣畢竟是家長,也有不教之過。只是他們三個二試在即,事關他們的前程,非同小可,所以才破例來討個寬限。”

國子祭酒大人在旁聽着,汗都滾落下來。

其實,要罰無奇跟林森曠課之舉,完全是顧監丞一人的主意。這其實也不算大事,所以祭酒還不知情。

如今聽蔡流風這麼說,他急着要插嘴,但是在瑞王面前又哪裏有他說話的份兒,一時忍得心裏發苦。

而無奇在旁瞅着蔡流風近在咫尺的背影,暗暗發笑:原先在芍藥園裏還義正詞嚴不肯容情的呢,怎麼這會兒突然轉了風向,難道是給蔡採石那句威脅打動了?

不過,有了蔡流風出面說情,自己的二試資格應該是保住了。

誰知她高興的顯然太早,只聽趙景藩道:“這個嘛,蔡學士愛弟心切,本王自然明白,只不過國有國法學有學規,怎麼能夠朝令夕改輕易違背呢?前兩天有個人跟本王說,‘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本王深以為然……”

底下無奇聽到這裏,再也忍不住,抬頭瞪向前方。

這句話,是她說的,當時正是在少杭府客棧里,趙景藩問她怕不怕觸怒守備,她就是這麼回答的,他現在是什麼意思?拿這句話來打她的臉?

果然,堂上坐着的的確是瑞王趙景藩,天下之大,樣貌相似的人也不稀罕,但無奇篤定,像是瑞王殿下這般容貌的,莫說是天下,就算是天上,也是難得的。

生而為人實在是委屈他了,他該給一流的畫師描繪在畫上,精緻裱糊貼於牆壁,清香一柱鮮花數朵,每日三拜當作神一般的給供奉着。

瑞王也接到了無奇瞪來的眼神,他居然無動於衷,就像是一點也不認得她似的,繼續說道:“所以本王覺着,法不可廢啊,蔡學士認為呢?”

這其實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情,蔡流風想不到瑞王居然突然跳出來從中作梗。

而一邊的國子祭酒卻捏了把汗,僥倖自己方才沒有嘴快說出曠課無礙的話。

“殿下……”蔡流風眉頭微蹙:“殿下的意思是,取消他們二試的資格?”

“不錯。”趙景藩一錘定音。

蔡採石跟林森對視一眼,臉色都是慘白的。

唯獨無奇的臉在漲紅。

她咬了咬唇,終於開了口:“殿下!”

無奇以為自己的聲音不大,可一出聲就嚇到她自己,……也許是帶着怒,她的聲音居然是出人意料的高。

她忙清清嗓子掩飾。

蔡流風回頭看向她。

堂上的趙景藩也在注視着她,波瀾不動。

無奇對上這雙眸子,心想:真不愧是王爺,所謂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翻臉就不認人,甚至想把你踩死而面不改色,帝王心術真是爐火純青啊。

她要是跟蔡採石林森一樣給蒙在鼓裏也就罷了,可她明明知道所有,他們為什麼曠課,還不是他強行把他們擄走?利用完了卻來裝義正詞嚴,這是哪門子的道理。

她本來想在瑞王的威壓之前乖乖地當一隻稱職的縮頭烏龜的,但卻忍不下這口惡氣。

趙景藩還沒開口,他旁邊的小太監呵斥:“大膽,竟敢衝撞王爺!”

無奇有一點後悔,脖子縮了縮,想重新回到烏龜殼裏去。

但是她看見蔡流風有些擔憂的眼神,以及懵懂茫然的蔡採石跟林森……無奇深吸一口氣,反而道:“殿下,請恕學生冒犯,我們不是無故曠課!”

蔡流風本要攔住她,聽了這句,便沒有開口。

趙景藩雙眸微抬。

那小太監立刻低了頭退後。

瑞王問:“哦,你不是無故曠課,那又是怎樣?”

無奇說道:“我們是受了一位大人所託,去少杭府查案的。”

蔡採石跟林森不約而同地目瞪口呆。

國子監祭酒在旁邊,見自己的學生如此口出狂言,他覺着有義務阻止,免得讓王爺更加不快。

“郝無奇,休要胡說!”

蔡流風看了一眼好整以暇的趙景藩,抬手制止住祭酒大人的不合時宜。

無奇看見了蔡流風的手勢,像是得到鼓勵跟勇氣,她直視着趙景藩的雙眼,道:“學生並沒有胡說,且有人證。少杭府內狐狸郎君殺人的事情,以及夏知縣無故身故,都是我們三個在查,而且已經水落石出了。”

祭酒大人覺着自己的學生瘋了,竟然在這個時候胡言亂語,他很想聲明是自己教導無方,然後請求王爺不要降罪於他。

趙景藩的目光閃爍:“那,你的人證呢?”

無奇又咽了口唾沫,她的心開始狂跳,但是騎虎難下,在一陣瘋狂的心跳聲里,她說:“我的人證就是王……”

適時地咳嗽聲打斷了無奇的話。

是蔡流風。

他拱手道:“回王爺,他們的人證自然有,少杭府里南塘寺的和尚,富商孫家的人,守備府眾人,鄧主簿以及退隱虞山的王翰林大人,乃至夏知縣的遺孀夫人……他們所到之處所遇之人,都是他們的人證,所以無奇所言非虛,少杭府的案子的確是他們的功勞。”

這次換了無奇震驚跟意外:蔡流風居然知道的這麼清楚?!

這、這蔡大哥也是城府深沉的很啊。

廳內又變得安靜異常。

林森跟蔡採石在相顧發抖,他們不知該如何面對現在這古怪的情形:無奇居然敢跟王爺抗辯,而哥哥居然還跟着她一路。

國子監祭酒卻在竭力支撐不敢讓自己公然暈過去。

最後還是趙景藩開口:“蔡學士,雖然人在翰林院,可也是目光如炬,什麼瞞不過你。”

“殿下過譽了。”蔡流風從容不迫,不卑不亢。

“其實你大可不必這般護犢子,本王不是……”趙景藩說到這裏,看向無奇,卻見她正獃獃地望着蔡流風。

瑞王眉峰一蹙,忽道:“蔡學士,本王看令弟似有不適,你先帶他下去吧。”

蔡流風怔住,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無奇,第二眼才是蔡採石。

果然,蔡採石的臉色泛白:“哥、哥哥……”

蔡流風沉下心來:“微臣遵旨。”

就在此刻,王府的內侍對着國子祭酒低語了一句,祭酒大人如蒙大赦,趕緊向著瑞王行了禮,腳步踉蹌地退下了。

蔡流風低低對林森蔡採石道:“跟我走。”

兩個小羔羊乖乖地跟着大哥,完全是出自本能,一直到走出門外才發現無奇居然沒有跟上。

林森最先反應:“小奇呢?”他還以為無奇慢了一步。

“莫急。”蔡流風握住他的肩:“到外頭等候。”

無奇沒想到,趙景藩是單單留她的,剛才蔡採石領着人走,她也自發要轉身,那小太監卻伸出了手臂把她擋住了。

在眾人都退下后,趙景藩起身往樓梯上走去。

無奇正在目送,那小太監瞪着她:“你還不跟上,要主子請嗎?”

無奇才要還嘴突然想起,這可不是在家裏跟郝三江拌嘴,趕緊悶頭跟上。

趙景藩上了天策樓的最頂端。

之前瑞王駕到的時候,樓內的人都已經請出去了,此刻空無一人分外清凈。

無奇是第一次爬到這麼高,倒是有點新奇。

樓頂的風也越發大了,吹的瑞王殿下的蟒袍輕輕向後擺動,無奇打量了會兒,想張口,又怕說錯了話,索性等對方先開口。

趙景藩走到欄杆邊上,天策樓是五層,站在這裏就可以俯視大半個皇都了。

他瞧着底下的風景,樹木,亭台,外頭結實上走動的如螞蟻般的行人,以及遠處的山巒,如在眼前的明凈天色跟朵朵白雲,一切看來如此世俗,正因為這庸碌的世俗,又透出些世俗煙火的美好。

趙景藩並未回頭,只問道:“是你讓夏思醒的夫人跟兒子去莊院的,為什麼。”

無奇眨眨眼,有點疑惑他怎麼知道的,心裏轉了一轉,還是實話實說:“是我叫他們去的。我想夏知縣是為民而死,他操勞半生,他的遺孀弱子不該流離失所。而王大人暮年失了至親,他自然也是痛不欲生,要是這一去……李夫人跟懷安能夠跟他相處,讓老有所養,弱有所依,當然比各自無依無靠的要強一些。”

當時在南塘寺遇見李夫人跟懷安的時候,無奇心裏只覺着凄惶,夏知縣自然是一個稱職的父母官,是一個獨行的殉道者,但他對得起百姓,卻對不起自己的夫人跟幼子,實在可惜可憐可嘆。

但這不對。

夏思醒的確是個殉道者,但不該獨行,夏知縣雖然去了,但他的遺孀弱子,也會有人照料。

得讓李夫人跟懷安都好好的,平平安安的繼續生活下去。

讓夏知縣在九泉之下也會含笑:吾道不孤!

他的所作所為,有人記得。

“你考慮的很周詳。”瑞王像是誇獎。

“多謝王爺。”無奇拱手,斗膽問:“王爺,學生求您的那件事……”

趙景藩回頭,陽光下,這張絕色的容貌越發足以叫人膜拜了,無奇居然不敢直視,急忙低頭。

“晌午之前太醫就可趕到虞山。”趙景藩回答。

無奇大喜過望:“多謝王爺!”先前那句是敷衍,這句卻十足十發自內心。

趙景藩垂眸看着她,做為一個男孩子,未免身形過於矮小了些,容貌也過於俊俏了,這樣的外形,跟她縝密的性子、以及那種要追查真相時候的堅韌果決,實在是反差太大。

“你怎麼不問,本王為何不叫你二試?”

“啊……啊對了,差點忘了,”無奇抬頭,卻還是不敢盯着他的臉看:“王爺,您別為難我們,是怎麼回事您心裏比誰都清楚的。”

“當然清楚,放心,你不用考什麼多餘的二試,或者說,你早已經通過了本王給你的試煉。”

“這、這是什麼意思?”

“不明白?”趙景藩看着她粉嫩嘟嘟的腮,手有點發癢:“從今往後,你就是本王的人了。”

無奇跳了跳,小心翼翼地看着:“學生……還是不懂。”

什麼是他的人,難道也要像是小狐狸春日跟黑衣人一樣,神出鬼沒地替他辦事?還是當他貼身的內侍?那可不行。

“郝無奇,”趙景藩看着她烏溜溜亂轉的眼珠:“你覺着‘官’怎麼樣?”

“官?”無奇疑惑:“殿下說的是當官嗎?這叫我怎麼說?”

“照實說,比如,假如讓你當官,你要當一個什麼樣的官?”

這次無奇不假思索的:“當然是當一個像是夏知縣那樣的清官,好官,明官。”

趙景藩輕笑了起來:“你這話說錯了,夏思醒死了,你不該拿他做比。”

無奇說道:“殿下才錯了。”

“嗯?”這真是奇事,從沒有人敢指摘他的話。

“夏知縣雖然殉職,但要是當一個好官清官明官,勢不可免會遇到種種艱難險阻,甚至以身殉道。何況《史記》有雲,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夏知縣之死便是前者,若天下的官吏都如夏知縣一般,則天下大同。”

趙景藩靜靜地看着她侃侃而談的樣子,原本深邃的雙眸里星流月動,他有些震撼,可是不想流露於面上,但眸子裏光芒卻實在掩不住。

他只好垂了眸子,假做不經意地說:“這話雖好,但是出處不佳。”

的確,這是司馬遷受了宮刑后寫得《報任安書》。

“何必在意這些細節,”無奇笑道:“對了殿下,你為什麼問我這些話?”

那個念頭在趙景藩心裏盤旋,在來之前他還懸而未決,但現在已經塵埃落定。

瑞王道:“本王想讓你當官。”

“當官?”無奇吃驚,旋即又鎮定下來:她畢竟還是個太學生,也沒什麼出色的名聲,瑞王大概是想讓她當個文書、主簿之類的官吧,倒也不算逾矩。

瑞王看着她,也看出了她心中所想。

“你,要當官,官職不會太大,”他輕聲說,目光卻看向遠方,皇都之內的街市坊巷,六部所在,乃至皇宮內院,他沉聲道:“但卻可以管盡天底下所有的官員,不管是七品小吏,還是一品大員,只要是有冤,或者有罪,你都可以管,都可以查,而且要查個水落石出,黑白分明。”

此刻的這一番話,在以後的歲月中,就像是鐫刻在無奇的心頭一樣,再也無法磨滅。

就在無奇為趙景藩這一番話震驚的無法醒神的時候,瑞王盯着她,喃喃道:“郝無奇,無奇……這名字怎麼如此古怪而拗口,無奇,平平無奇,好吧,以後就叫你平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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