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回 靂靂酒茶榷(1)
映弦的除夕夜便在聲聲酒令、語笑喧闐中飛馳而過了,皇家團圓宴也比往年更熱鬧。禁中朱燈耀殿,寶炬爭輝,老少濟濟一堂。司徒嫣、司徒沁錦衣艷妝各攜駙馬而至,司徒曦也和王妃並肩入座。袁巧音領着司徒暉,連若萱抱了司徒晟又牽住司徒昊,一路作歡獻孝。司徒昊甫進殿便蹦到太後身前,摟住脖子撒嬌道:“皇祖母,過年好。”連若萱忙將其拉回,斥了句“沒規矩”,一掌拂擊其頭,又跪地向太后賠罪。太后笑說無妨,示意她平身。宸妃參見后亦轉頭道:“小孩子么,這才叫真情流露,老祖宗高興得很呢。”
太后雖病體仍虛,今夜仍堅持入席,全程都由映雪陪護,不時端茶倒水、捶背拾巾,滿額香汗也顧不得擦拭。司徒曦因念她曾出宮警示,心猶感激,便瞄空慰問近況。映雪自住進止水軒,僅隨太后燒香還願或探望映弦出過幾次宮,余時便閉處禁城,每日同一干宮女太監數落葉、嘆流水,除了偶爾應對皇帝外就沒再和男人交談過。此刻忽被司徒曦關切詢問,頗有些不知所措,便答說一切皆好,有勞殿下牽挂。范瓊華也湊過身子詢問,三言五語,已和映雪宛如舊識。
良辰一到,佳肴絡繹奉上,眾人舉盞互賀,高祝皇上和太後福壽安康。永瑞仍發表了一通新春寄語,眾人領受後方動箸而食,卻都吃咽得精細克制。剛過亥初,爆竹便擊浪轟雷般響了起來。司徒昊趁人不注意推了一把司徒暉,悄問:“皇兄,咱們出去玩爆竹怎樣?”司徒暉輕聲答道:“四弟莫急。大家都還沒吃完呢,等到皇祖母和父皇都離開了,咱們再一塊兒去。”袁巧音雖坐在永瑞身邊,注意力卻一直集中在兒子身上,聞言頗覺欣慰,一番心血總算沒有白費。忽然殿外炸開一串鞭炮,襁褓中的司徒晟哇的一聲大哭,舉座皆驚。惠嬪連拍帶哄也是無效,只好命宮女鏡顏將兒子抱回曙影宮。
夜宴過半,太后已不堪操勞,面呈萎色,映雪見狀,忙同鄧公公一道攙扶太后回壽慈宮裏歇息。侍候完畢,她卻也不好再返回就宴,坐在止水軒院中發了會兒怔,抬望天幕,驀然想起映弦,不由流下淚來。一直守在宮中的侍女歡兒詢問緣故,映雪趕緊拭淚,連說無事。歡兒嘆氣道:“奴婢今年可沒少見公主哭。”
映雪早知歡兒身世,頗是同病相憐,此際便卸下心防與之交談,無意間吐露了胸中鬱積的怨忿。忽跑來一個內監,卻是通知映雪:端王殿下邀請義安公主至咸福宮相聚守歲。映雪聞訊怔喜交加,拾掇衣衫,招呼歡兒和晚顰同往。到得咸福宮,見眾人齊聚於此,喧語盈耳。司徒沁一招呼,便坐下同玩斗葉。那邊司徒昊已按捺不住,嚷鬧着拉兩個兄長去花園放鞭炮。不多時映雪聽見隱約傳來噼里啪啦的響聲。她胸口發悶,玩了幾輪便辭桌說道:“我也出去透透氣。”
起身之際卻見司徒嫣遞來一個眼色,分明是有所示意。映雪心頭一忿,裝作沒看見,仍朝門外走去。向太監探聽方向,循聲而行。途中欲覺胸悶難忍氣喘難寧,忽望見前方走來一個身影,夜色中看不真切形貌。忽然腿腳一軟,竟踣顛在地。
那人疾步走近,見狀忙問:“映雪姐姐怎樣了?”卻是司徒曦。他本架不住司徒昊的央求,和兩個兄弟去花園放了陣鞭炮。見二人興緻盎然,又有內監照應,便打算自己先回咸福宮,未料途遇映雪暈倒。其時爆竹大作,呼喊無用,當機立斷抱起映雪,往主殿奔去。
映雪意識漸復,看清抱住自己的乃是司徒曦,心頭撲跳。登時雙頰生熱,忽又想起當年他受映弦所託設法助自己逃脫容國聯姻之事,心搏更烈。看着一路樹影疾退,冷風凍耳,面若丹霞,藉夜色才免去尷尬。
司徒曦抱着映雪進入咸福宮殿內,眾人忙迎過來,將映雪安置在榻上。司徒嫣立即遣了個內監去傳御醫。不一會兒御醫抵達,詢問診脈,最終斷為操勞傷神以至暈眩,提筆開了葯案。司徒沁疑道:“難道映雪姐姐舊病複發?”眾人皆知她說的是映雪年少時所犯的癔病,亦不免擔憂。此際映雪身體雖虛,神志卻清醒,忙搖頭否認,教大家不用為她掛慮。待御醫離去,司徒嫣便命內監宮女將映雪轉移至止水軒,自己也跟隨而往。
司徒嫣支開其餘人,坐於床邊詢問,映雪答說這些天因年關將近,她協助太后打理壽慈宮,故而積勞成疾,休息幾日也就好了。司徒嫣聽罷說道:“宮裏有的是下人,差他們去做不就完了。”
“可是其他人,太后也不放心……”
司徒嫣嘆道:“真是苦了你了。早知如此,也許孤當初不該……”
映雪急忙打斷:“公主無需此言。”
兩雙妙目在黑暗中交換視線,夜色中浮出一對少女的身影,頭簪春花盪鞦韆,裙裾如彩旗飛揚,揚起青春之樂、金蘭之情、山河之思,還有那一場秘密的約定。
她們守着這場約定度過許多載,把無數深宮寂寞度成夢英繽紛,冷鉤殘弦度成千里嬋娟。景陽齋花開花落二十年,小喬初嫁了,白雪銜耀,晴日長遷。那顆當初埋下的希冀的種子,她們培以心土、灌以心液,只等它開出一朵絕世奇卉,卻也做好了隨時莖枯葉萎、碎骨粉身的準備。
回憶往事,千思萬緒綰成默契不語。映雪心漸平和,困意襲來,躺床上昏然而睡。司徒嫣又垂眸注視一陣,起身走出止水軒。一出門,沉重的黑暗再次將她包圍,遠近殿宇若亡若存。穿越這憂鬱的夜色,踏進咸福宮內殿,她方迎着睽睽眾目,展顏說道:“義安公主已無大恙,咱們就等着迎接新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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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已至。次日清晨,百官朝賀皇帝,之後便訪親謁友,恭賀新春之喜。永瑞按例在子初后焚香接神,今日又受朝賀,精力已然不足。接下來幾日趁着群僚放假,自己樂得靜養安休,以迎接新一年的國事政務。
司徒朗明白,這一年他必將面臨更多立儲的壓力。不得不承認,去歲司徒曦的表現實令他刮目相看,朝中支持信王的聲音也比從前更加響亮。司徒暉的被劫更令他格外着惱,事發后就將咸福宮的內監一一審問清理。也算司徒暉悔改得快,從此便再未和宦侍嬉鬧,尊師敬長、孜孜勤學的模樣甚至讓永瑞思憶起太子司徒煥來。又因有宸妃和韓忞持續勸慰,漸漸消除了心頭不快。只是無論對誰,一概不提立儲事宜。
正月過了立春,又過元宵,廟會熙攘,花市喧妍。到二月天氣轉暖,永瑞在幾個內侍陪同下微服出宮,直往東市。一路商鋪鱗萃,行人掎裳連襟,耳聞笑語吆聲和絲竹飄縈,紅日三竿時又踱至外城北邊。老遠便望見一座顯赫麗華的凌雲高樓,卻是築於房廡連屬的大院內,紅牆燦燦黑瓦森森,因問馬佺此為何人之居。馬佺久處深宮自亦不知,當即疾奔至大院,攔住出門的一個小廝,問清乃是酒商何三歌的家宅。回報皇帝時,卻瞥見他一雙濃眉暗自蹙起。
當日回宮,馬佺按常例將今日所歷稟報韓忞,韓忞料永瑞定會召他詢問,便做了番準備。果然次日即被皇帝召入乾清宮議事。他辨言查色,確證心中猜測,乃道:“臣聽說何三歌此人以售酒為業,京城地縣皆有作坊和酒鋪,日進斗金,早已是家財萬貫。臣甚至聽說他還放過話,假如再有類似前年烏屏大雪的天災,他願捐出部分家產賑災救國。”此話一出,果見永瑞嘴角已泛起冷笑。接着又細說這售酒獲利之巨,永瑞的面色便愈加陰沉。
出了禁城,當晚韓忞便約戶部尚書蘇定密談。五天後蘇定呈上題本,提出三項建議:一是提高商稅以增加國庫收入。二是嚴格管制東南西北四市的交易活動。商賈帶入市場的物品必先經市司評定,分成上中下三等定價方可出售。而夜裏閉市時間也從子初提前到亥初,以防不必要的混亂。三則是繼鹽鐵之後實行榷酒、榷茶制。前者是由官府供給私營釀酒作坊糧食酒麴等原料,規定釀造品種和規格,生產後由官府統一收購和銷售。後者則是將茶葉收歸朝廷專營,在主要茶區設立茶廠,主管茶葉生產、收購和茶稅徵收,並禁止商人與茶農自行交易。
此疏經通政司呈上,永瑞親閱,甚以為然,朝會上因讓群臣討論。待蘇定訴其要旨,岳慎雲卻認為此舉有與民爭利之弊,詳言心頭憂慮。蘇定堅持道:“如今雖海內昇平、商貿活躍,卻也因此造成一些商人坐大,仗着萬貫家財與官員私通,各謀其利,去年工部大案即可見一斑。故而,臣上這三策,非為身計,只願能以此殷實銀庫、富國安.邦,還望皇上定奪。”言畢,群臣各抒己見一番,永瑞終究拍板,定為新春要策。
朝堂上司徒曦瞅見岳慎雲臉色,便知丞相併不認同蘇定之言。回府後即召伍亦清入房,詳述朝會見聞。伍亦清聽罷嘆說道:“蘇尚書既然敢上此疏,必已是揣得聖意,丞相焉能不察。如今就算他有所顧慮,大勢怕也是難以扭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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