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回 吏書陷冤囹(2)

第五十九回 吏書陷冤囹(2)

京察作為郁國綱紀百僚的一種考察手段,始於新佑初年,尚無常期,六年、十年一察都有過。上一次京察得追溯到永瑞十二年了。每次皆由吏書和丞相主持,對在京文官進行考核。其標準程序為:五品以下的京官由所在部門的正官進行考核,並向吏部呈送考語。吏部尚書、侍郎和皇帝特派御史對各官員進行堂審,參照考語,做出黜陟建議。至於四品以上官員,則由丞相根據在職政績來評定,御史大夫協襄計典,最後交由宸斷。此外,對於京察結果,言官亦可糾劾拾遺。

本來統帥百官、總領政務的丞相對京官的考核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可直接影響到皇帝的決定。但如今岳慎雲的話語權卻無法和他的前任相提並論。若稍有偏差,觸怒龍顏,弄不好便會大禍臨頭。若無皇帝撐腰,其評定一下,若去職者眾,得罪的可是一大片縉紳,且難免落得個以私害公、專橫擅權的罪名。岳慎雲和程懋此次雖說是瞅准了時機提出京察,卻也冒着被人倒打一釘耙的風險,除非評定公允,讓人心服口服。

然而韓忞明白,此次京察的提出,雖風險不小,總體上卻仍是利於岳慎雲和信王一派。畢竟自己的黨羽在朝中佔優勢,若人事不變,則大勢不變。岳慎雲正是想利用京察來打亂牌局,轉日回天。哼,他想得倒美。我就不相信你岳慎雲和程懋一直操履無玷,總得給你找出點什麼把柄來。

對於岳慎雲的履歷,韓忞再清楚不過。他擔任丞相前在朝中可謂毫不顯山露水,只明哲保身做他的禮部尚書,未對誰加以依附。因而在永瑞十四年的那場太子死、左相被誅的巨變中,不但得以保存,還在三年後接替了王璟,中間又成了皇帝的親家,可見其人深明韜晦之道。

至於程懋本人,其仕宦生涯也早在韓忞掌握中。程懋為新佑八年科舉榜眼,隨即任翰林院編修,儀狀明秀,才華出眾,在翰林諸士集會吟詩中屢屢奪魁,其詩清正弘雅,風骨凜然,素有“詩骨”之稱。卻在新佑十二年因一件小事直諫而惹怒皇帝,被貶為庶民。永瑞登基后將其起複,先後任御史和綦州知州,政績卓越,考滿回京,遷吏部考功司郎中,後轉大理寺,又在永瑞十八年升為了吏部尚書。

擔任吏書後,他夙夜在公,勤敏練達。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根據朝中官職變化,重新修訂了新佑年間編髮的《大郁職要》,明確各部門的設官分職、考核和黜陟之法,作為官員考課的標準。此次提出京察,也算是他作為吏部堂官的題中之義。

韓忞回想往事,眉毛漸蹙。他升為掌印太監、權勢漸長后本想與之結交,卻被一口拒絕,對方還擺出了一副“少來煩我”的臭臉。韓忞早就想整治程懋,無奈卻找不到他的政治污點。而這一次京察,很明顯是程懋與岳慎雲聯手,想要清理自己的親信。韓忞頗為後悔未能對其早下狠手。

他沉下心思索,倘若不能儘快解決此人,那麼京察一旦啟動,恐將傷筋動骨一大片,而司徒曦則必然見機而動。上次他上疏請停采木,即獲聖准。而司徒暉又偏偏不爭氣地鬧了一出劫持大戲。皇帝現在對立儲究竟是何想法,韓忞也說不準。當務之急,便是說服皇帝不要採納程懋建議,讓京察擱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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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四日,韓忞應召前往乾清宮。時值未正,永瑞午休剛畢,精神飽滿地坐在花園涼亭里飲茶,和韓忞說起程懋上疏請求啟動京察一事,目光卻不時瞧向枝頭跳躍的鳥雀,眉心微微皺起。韓忞見狀便猜到此事皇帝尚未拿定主意,當即話中有話地提醒聖上須對此謹慎才是。永瑞置盞問道他有何顧慮,韓忞便進一步說道,京察一旦開啟,丞相和吏書可謂直接掌握百官命運,他們若有心黨同伐異,將不合意者全都罷黜,這朝堂豈非要大亂。永瑞聽罷卻淡淡說道:“岳丞相和程尚書向來秉公行事,怎會如此胡來。再說,朕料他們也沒這個膽子。”

韓忞心一沉,射在臉上的日光彷彿又炙熱了幾分,忙道:“可是皇上,人心難測啊。這京察早不提晚不提,偏偏在您下詔后提出,又特意針對這所謂的酷吏嚴刑,表明了是將矛頭指向三法司。臣擔心……擔心丞相和吏書會藉機打擊政敵。”

“何以見得?”

“雖說皇上下詔要求各地明德慎刑,而法司從前也許為了杜絕縱惡有過一些……一些不當之舉,但那都是皇上您下詔前的事了。如果非要以過去的行為論罪,也未免太吹毛求疵不近人情了。”

永瑞卻道:“朕不下詔,諸法司就該濫刑了么?過去若有錯,那就勇於承認,改過自新。至於如何處置,朕自有打算,你又何必多慮?”忽然目光一凜:“朕讓你掌管詔獄,你不會是把酷吏的那一套學足了吧。”

韓忞聞言立馬陪笑道:“臣不敢。皇上聖明,臣不過擔心因為京察會鬧得人心惶惶,朝中不安,故而才……既然皇上聖意已決,那臣真是杞人憂天了。”永瑞嘆氣道:“阿谷,朕知你的忠心。只是朝中有些事,卻非你一介內臣能夠參透。好好做你的司禮大太監。那些人如何表演,你且看着就好了。”

韓忞連聲應是,一臉惶恐地退下。離宮回府,心頭卻忿悶難已。自古詔獄本就是盡慘楚之能事,否則何能震懾人心?他倒好,滿口明德慎刑,令天下稱道,惡事惡名卻都讓我給擔了。若非他的默許,我又豈能操持刑柄?忽又喟然長嘆,帝王心術,本就如此,本該如此。

二十多年的宦侍生涯,韓忞對永瑞脾性的了解早已超越眾人,可他仍不敢說已把這位君主吃透。天街御巷、龍樓鳳閣間的揣摩和猜疑從未徹底消失。他們註定是要相伴相依又龍爭虎鬥一場的,只不過最終誰勝誰負,卻要看天意了。

天意……天意最終會不會屬於自己?他已自問了二十多年,天際浮雲卻還是像初進皇宮的那日一樣流動。

不過,從今天談話來看,韓忞已確認皇帝是要順水推舟,來一次徹底的京察,到時不知有多少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事已至此,他唯有指望派出的密探能儘快搜集到程懋和岳慎雲以及家人的有關材料,以供急需。

也算韓忞運氣好,五日後便有爪牙回韓府報信,程懋的弟弟、蒼懷縣知縣程愈三年前曾用重刑逼問一個盜賊,對方熬不過刑而承認劫財殺人,被判斬首,當年秋後執行。可是就在半個月前,蒼懷縣有一盜賊落網,並主動承認三年前那樁劫財殺人案是自己犯下的。若所言確鑿,這便意味着,程愈當年製造了一場冤案。

韓忞得知消息后不由興奮地一拳砸向桌案。這可真是天公助我。程懋本人雖無懈可擊,但他的弟弟卻濫用權力,逼供竟至冤死。京察若真要開展,程愈第一個就該罷黜。而他這個以慎刑之名審查舊事的兄長,必會顏面盡失。到時候發動言官彈劾,我就不信他程懋還有臉呆在這朝堂之上。

思緒一轉,此事尚未傳到朝中,大可掩蓋下去。我完全可以趁機威脅程懋,看他到底是願意搭上兄弟兩人的仕途,還是從此聽命於我?如果程懋肯屈服,那麼京察也許能設法作罷,或至少是能按自己的意願來進行。

韓忞重賞了查得此事的密探,又喚了一個明事的僕人,詳加囑咐,務邀吏書到府中一聚。僕人走後,他卻回到內室,吩咐婢女點燃檀香,自己悠然躺在搖椅上,少頃又含眸思忖屆時的對話。他相信程懋聽到程愈二字后必會登門求見。果然等了小半個時辰,便有僕人來報,程懋程大人已在中堂等候。

相見后彼此的表現盡在韓忞的預料之中。當他不急不慢將程愈所犯之事說出時,程懋的臉色頓時大變,衣角的微顫、五指的合握都逃不過掌印太監的眼睛,顯然是未料自己這個不爭氣的弟弟曾在遠縣犯下如此過錯。吏書呆坐於座,茶水一口未動,又向韓忞詢問細節。韓忞便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對該如何了結此事卻不直言,擺出一副“你看着辦”的態度。此時此刻,點到即止才是最好的。

程懋一臉木然,內心卻激戰不休,憶起兄弟二人自幼相依相勵、奉養寡母的場景,心意定下,面色漸漸緩和。站起身,鄭重說道:“京察停頓已久,如今啟動,許多環節得詳細斟酌。究竟該如何操作,韓公公若能提出些建議,想必對整個京察都大有裨益。”

他果然還是屈服了。韓忞如釋重負的同時又不禁暗自冷笑。程懋蒼涼的面容在燈光映照下是如此嚴肅,斑白的頭髮和他的年齡並不匹配,微微凹陷的眼窩裏正發出兩道,當日朝堂上那般筆直凜然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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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宇遙塵(第一卷最新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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