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回 頑童偏歷險(2)
自從和小賀子等人痛痛快快打了一場雪仗后,司徒暉的玩心便悄悄膨脹起來,鎮日尋思該如何找樂子。賀甲、小唐子等幾個內監也都機靈過人,今天捉來蟋蟀相鬥,明天又是放風箏、擲銅錢,再不就陪着司徒暉射箭,把端王殿下哄得喜笑顏開。咸福宮管事太監目睹司徒暉的變化,心頭頗驚奇。賀甲便趁着無人,傳達了司徒嫣的意思。管事太監也算腦袋靈光,聽罷深以為然,從此便同樣設法投司徒暉所好,遇到宸妃前來甚至為其打掩護。幾個月裏,司徒暉功課每況愈下,自己卻毫不在意。皇子的老師雖感無奈,又因種種顧慮不敢向皇帝稟明。
四月末的一日,司徒暉請安回宮后一臉苦悶。賀甲見狀,趕緊詢問殿下是咋了。司徒暉便嘆道,自己雖地位尊貴,卻對外面的世界幾無所知,但恨不能像皇兄那樣住在宮外隨心所欲。賀甲方知司徒暉是在禁城呆得難受,眼珠滴溜一轉,獻計道:“殿下不如去求宸妃,在端午節那天出宮看看,就說……就說是為悉察民間風俗,開闊眼界,屆時咱們一定跟隨保護殿下平安無事。”
司徒暉頓時從座上跳了下來,直稱好主意,當即去了寧霞宮稟求。宸妃初以端午人多而否決,司徒暉央道:“那就派些侍衛在後面保護暉兒好了。”一番死纏爛打,裝甜賣萌,袁巧音方勉強應允:出宮可以,但不能在端午。又起身去乾清宮商量。永瑞考慮司徒暉在宮裏窩得太久,對民間確少體察,便同意下來,將時間定在了五月初八,要他申正前回宮。司徒暉當場保證,一晚興奮難眠。
五月初八剛過巳初,司徒暉便和咸福宮的幾個小太監喬裝出宮,後面跟了一串永瑞安排的侍衛。走出宮門,一股熏風吹來,太陽像一頂皇冠閃耀高空。司徒暉只覺四肢百骸都被曬舒坦了,禁不住“啊……”的長呼了一聲。一路往南,飽覽皇城風光,處處新奇喧沸,心情便像是喝了壺美飲騰上高空,在雲朵里翻着筋斗。走在衙署雲集的政通街,更見馳馬傳牒、轂擊肩摩,禁不住拍手雀躍。可沒多久他便發現,自己但凡想進一處喧嘩場所,便有尾隨的侍衛跳出來阻止,三番五次后便敗了意興。到得外城,司徒暉便與賀甲等人商量該如何擺脫侍衛,這樣才好去如意市看熱鬧。
幾個小太監竊竊私語,很快出爐了一個鬼點子。司徒暉先派小洪子走到一干侍衛前,說殿下看大家辛苦了,賞了些錢,請各位先去茶鋪喝口茶,他會在街口等待各位。侍衛跟了一路,本都口乾舌燥,卻又不敢輕易離崗。正要拒絕,小洪子又道:“殿下就在街口,你們實在不放心,可以派一個人盯着。”最後只有一個郜姓侍衛挺身而出,其餘人便接錢謝恩,找了就近一家茶鋪坐下。郜侍衛卻走到街口距離司徒暉五丈的地方,注視着端王的一舉一動。
過得一小會兒,前方小唐子忽然叫起來:“給我站住,你個小賊!”郜侍衛聞聲看去,卻見小唐子朝他這邊飛奔而來,吼道:“你還愣着幹什麼。有人偷了殿下的錢包,那可是殿下交給我保管的,還不跟我追!”郜侍衛無暇多想,當即跟着小唐子往南邊跑去捉“賊”。這邊司徒暉見狀,立刻和隨行太監中身材最矮小的小林子走到一隱蔽處,三下五除二地將外衣靴子都換了,和賀甲一溜煙跑開。換好裝的小林子則繼續和其他幾個太監站在街口等待,遠望其背影便和司徒暉相差無幾。一干侍衛從茶鋪出來后,絲毫未起疑心,仍保持距離跟從,卻不知前方東遊西盪的已是一隻狸貓。而郜侍衛和小唐子追了半天也未見賊的蹤影,只好放棄,回歸大部隊。小唐子走到“端王”處請罪,“端王”說道:“算了吧,小賊難防,下次多長點心。”幾人吃吃笑作一團。眾侍衛在後方看着,一個個都莫名其妙。
司徒暉和賀甲金蟬脫殼后得意萬分,便一路蹦跳,攜手跑到了蘭禧大街,在街口收頓腳步,弓腰喘氣,抬起頭卻又是“啊……”的一聲長呼。眼前鋪肆林立,人頭攢動,連衽成帷,司徒暉生平未見。獃獃站了好一會兒,才在賀甲提醒下移步入市。路旁開滿火紅的石榴花,往心裏鑽的那種紅。還有雪白的梔子花,香得揮不去,破不開。商鋪百貨堆積,五月走俏的是諸如蒲扇、汗衫、冷飲等消夏之品。司徒暉睜着一雙烏晶晶的眸子東瞅西瞧,不時因驚奇而瞪得老大,倏爾又射出奕奕的光芒。
他就這樣一家家挨着看過,卻不知一人已在背後觀察他了好久——在蘭禧大街外發現他並一直跟蹤至此的映弦。
映弦自工部審案開始,便一直密切關注韓忞的動靜,最後韓忞果如她所料平安無事。經此之後,韓忞對她更為信任,相見時甚至直接談及陳韞,儼然已把她當成未來的兒媳。而司徒嫣也派了個侍女,在映弦某日離開文嗣公主府後,將其攔住,告知元熙公主想與她一見。映弦便跟隨侍女來到外城的一家蔡記當鋪。外觀和普通當鋪無異,走進卻一片昏暗,客人極少。掌柜年約四旬,也是尋常模樣。見到侍女也不招呼,任其領着映弦繞過櫃枱,揭簾而入。又走了好一長截,才看到西邊有一間暗室。映弦忽意識到,這家蔡記當鋪定是映雪從前跟司徒嫣宮外的耳目秘密聯絡的地方。
侍女示意映弦入室后離去。映弦推開門,果然見到的是元熙公主。關緊了門,彼此問候近況。映弦橫豎一派恭敬,發誓繼續為公主效勞。司徒嫣並不起疑,又透露說,她始終覺得從前黎鑄等人的失蹤以及棲秀山的秘密是心裏一大包袱,故決定再好生調查。映弦心想此地機關重重,你調查也是白調查,口裏卻連聲稱是。司徒嫣又詢問司徒素和司徒曦的情況,映弦便說一切照常,只是聽二公主所言,信王好像與王妃鬧了些小矛盾,其他倒也沒什麼。司徒嫣唔了一聲,自語道:“矛盾。”
這番相見也算徹底修復了因離宮而變得緊張的關係,其中的樞紐當然還是映雪。司徒嫣回顧本虛大師的一番斷語,嘆息映雪竟是個無福之人。映弦回應道:“可惜我已無法再回宮探望。從此以後我們姐妹要見上一面可真是難上加難了。”司徒嫣笑道:“這倒不至於。映雪也是可以出宮和你,還有和孤見相見的。”
和元熙公主道別,映弦又速返文嗣公主府。忽覺事情進展得着實有趣。既然大家都拿她當自己人,她又何樂而不為呢?
一連幾日她心情暢然,今天又到集市閑逛,剛到蘭禧大街街口,便見到對面一個小孩拉着個少年蹦跳而過。心中一詫:為何端王司徒暉會出現在這兒?還只跟着一個太監?
映弦當即決定轉身跟蹤。眼見他進入街市,徘徊店鋪,將陳列的商貨看了個遍,還不斷和身邊侍從品評,興奮的勁頭便跟自己第一次來到如意市無異。看他的樣子,倒像是私自出宮遊樂,可是皇帝和宸妃又怎會允許?疑念滋生,腳步卻並不滯緩,跟着司徒暉將整條蘭禧大街又走了一遍。端王卻似意猶未盡,繼續往前,卻在街尾向東轉入了一條小徑。映弦仍是緊隨。
青石板小徑上行人驟減,兩旁坐落簡樸的民居,司徒暉仍漫無目的地走。小太監指手畫腳的,似是在勸說司徒暉返回。司徒暉恍若未聞,又拐轉了數次,路上越發僻靜。在和一條小巷的交叉處,忽然斜剌剌飄出一隻口袋,將司徒暉罩住,閃出一蒙面人,抱起司徒暉就跑。映弦一驚不輕,卻聽小太監尖叫道:“你是誰?放下他!”那人反手甩來一枚暗器,頓將小太監擊倒在地,抱着司徒暉從小巷奔離。
映弦眼睜睜看着小太監倒地,司徒暉被擄走,心一沉,疾奔到小太監身邊,卻見他腦門被一石頭砸出了一塊缺口,鮮血直流。一摸鼻息,已極其微弱。可映弦怕就此失去司徒暉線索,也顧不得他,拔腿奮起而追。劫持者在前方飛奔,並未覺察後面的追蹤,幾個彎拐,穿越數條僻巷,最後往西一折。映弦已跑得精疲力竭,雙腿發軟,咬牙追至巷口一望,視野里只是一片曠地,人卻消失了蹤影。
她暗忖,此人抱着這麼大一個孩子太過招搖,必會先將人藏於某處。可他為何要劫持司徒暉?是皇帝的仇家,還是韓忞或者宸妃的對頭?抑或只是簡單的綁架?假如端王從此失蹤甚或死亡,司徒曦便再無後顧之憂。若此事發生在數月前,她很可能會袖手旁觀,可是現在卻未必了。
身量各異的幾排喬木,茂葉流華,修長而綠的,鈍圓而紫的,都在陽光的眷顧下搖動閃爍。及膝的野草夾雜着星點似的野花散滿大地。四下里一看,卻杳無人影。映弦猶在蹊蹺,後腦勺忽一痛,霎時暈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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