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人自秘境歸(2)
如同進山一樣,映弦出山的過程也是猝不及防。確定下次見面的時間與方式后,陳韞遞給她一顆紅色丹丸。映弦疑道:“這是什麼?”陳韞道:“這是秘境特製的毒藥。每隔半年必須服一次解藥,否則就會毒發身亡。”映弦心頭一震:“為什麼要給我吃這個?”陳韞嘆氣道:“這是義父的意思。希望你能理解。”
映弦當即領悟,心底又泛起悲哀。這個韓忞,光把自己配給他的義子還不夠,還要依靠毒藥來控制自己。恨恨道:“如果我不吃呢?”陳韞怔了一下,又微微搖頭:“倘若你不肯吃,恐怕我是不能讓你出去了。”又柔聲道:“咱們遲早都是一家人,只要你肯聽話,我絕不會害你。”
映弦冷笑一聲,卻也知自己早已騎虎難下。咬牙接過紅丸,正要找水而服,陳韞卻又遞來一杯無色透明的液體,說道:“這是‘迷迭水’,你喝了就能好好睡上一個時辰。”又說以後每次進山出山都必須飲下此水,這是規矩。如此一來,便無從得知進山的路線,更無法探知這太平秘境。映弦聞言頓悟,怪不得皇帝和大公主從前派人搜索都無功而返。這太平秘境的進口必然極其隱秘且設有機關,光靠搜索難以覺察,而建造這迷宮的人無疑是個建築天才。
此時此刻,她已毫無選擇。接過迷迭水,一閉眼,就着服下紅丸,又將這清清亮亮的液體一飲而盡。頭腦很快發沉,陳韞的身影驀然消失了輪廓,人也暈了過去。遙遠的車轆聲再次響起,像一支逝去又回的歌謠在意識的深淵裏吟唱。
蘇醒之際,人已身處西市一家叫做“恆樂客棧”的廂房。禿頭老闆滿面笑容地告訴她,她喝醉了,被朋友送到這裏來休息,房錢已付。她摸了摸額頭,除了腦袋昏沉以外,全身並無不適。凝視老闆,卻看不出他究竟是被騙還是演戲,便配合著說了聲:“多謝收留。”走出客棧大門,呼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氣。
西鑒,我商映弦又回來了。
映弦看了看天,往北向棲梧街而行。走到一條大道上,一輛滿載柿子的馬車恰從身旁駛過。拉車的紅馬突然失蹄,往下一坐,馬車頓登時側翻,滿車金黃的柿子滾落在地。映弦還沒回過神,幾個路人已俯身撿起了柿子。車夫大概摔傷了腿爬不起來,一個勁兒急呼:“這是拿去賣的,咱家過年就指望這車柿子了,求求各位高抬貴手,別撿了。”幾人卻充耳不聞,動作愈發滑溜。很快又跑過來兩男一女,二話不說弓了腰便將柿子往布袋裏塞。來者越來越多,全都手忙腳亂地哄搶,不一會兒柿子差不多被撿光,剩下的都跌成了黃森森黏糊糊的一片。車夫蜷着腿,絕望地捶打地面,老淚縱橫。
映弦瞅着他哀悔至極的神情,嘆了口氣繼續走,終於走到棲梧街口,文嗣公主府正聳立在遠處。她不自覺放慢了步伐,剋制涌動的心緒,沒走幾步,又見一輛馬車從前方駛來,便迅速一讓,馬車卻戛然止住。映弦奇怪側望,馬車並無動靜,片刻,車簾被掀開,徐徐走下兩人。映弦與之照面,腦袋像猛然挨了一錘——正是數日不見的司徒曦,而他身邊的女子不消說便是新娶的王妃范瓊華了。
這番途中相遇,實在出乎意料,眼見無法躲閃,便向兩人施禮道:“見過殿下、王妃。”目光落在范瓊華臉上,不由一怔。司徒曦漠然問道:“你回來了?”映弦點點頭,司徒曦又道:“皇姐因為挂念你,生了病,你回去后好好陪陪她。”映弦哦了一聲,卻聽范瓊華疑道:“你是?”映弦答說了姓名身份,范瓊華恍然道:“原來你便是映弦姑娘,殿下和公主已跟我提到過你。”不住打量映弦,微微一笑:“不愧是將軍之後,果然與眾不同。”
映弦心頭驀一酸,卻也笑着說:“王妃過獎了。王妃是范大人的女兒,自然是知書達禮,又寫得一手好字,映弦十分佩服。”范瓊華訝問:“你怎麼知道?”映弦再次凝視范瓊華——肌膚細若白瓷,微笑舒宜,眉目秀婉,流轉書卷之氣,便確認了剛剛的猜度,說道:“去年春天的某日,我去了如意市,見到名滿京城的費正在蘭禧大街賣字。此人故弄玄虛,令人好生討厭。我正想離開,卻見到一個姑娘站出來戳穿他的面目。她當時寫了一個‘永’字,費正根本看不出此字的功力,一味諷刺,最後字卻被大書法家董之頤買了去。”話音一頓,目光移向司徒曦,“想不到,這位雅擅翰墨的小姐卻成了殿下的王妃。今日相見,也是映弦的榮幸。”
范瓊華撲哧一笑,臉頰綻露梨渦:“原來那天被你見到了。我也是在家悶得慌,便和芊芊去東市散心,鬧了這麼一出……回家后我爹還責怪我不該拋頭露面呢。”司徒曦卻一扯范瓊華的衣袖,道:“天氣太冷,孤怕你受不住,我們回去吧。”范瓊華本想再聊幾句,見司徒曦如此態度,只得作罷,便說道:“那我們走了。”映弦行禮道:“殿下和王妃慢走,我就不送了。”
她抬起頭,撞見司徒曦正投來兩道清冷的目光,視線相觸,卻像是火灼似的瞬間移開。他扇動睫毛,神情空漠地扶着范瓊華上了車。車夫甩響長鞭,馬車啟動,越行越遠,終於噠噠噠駛出了映弦的視線。一切都回不去了。她迎着凜冽的冬風告訴自己。他們已像兩朵飄零水面的花,各自流轉到各自的故事裏,從一世進入了另一世,一人變成了另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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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馬車中,范瓊華還想詢問有關映弦的情況,司徒曦卻皺眉道:“她是皇姐府中的人,孤跟她又不熟,你不用再問了。”兩人便一路無話返回王府,司徒曦才知伍亦清已在府中等候多時。三人一見面,伍亦清即向司徒曦和范瓊華恭賀新婚,范瓊華聽說此人正是向自己父親提親的王府長史,便大方還了一禮,說了些客套話姍姍而去。
伍亦清頭一回目睹范瓊華真人,見其蛾眉曼睩,端莊娉婷,一面慶幸為信王覓得了佳偶,一面卻暗暗擔心映弦的感受,遂問其近況。司徒曦失笑道:“長史就這麼記掛映弦么?孤想先聽聽令尊的病情如何。”伍亦清忙道:“有勞殿下牽挂。蒙殿下洪恩,家父此次逢凶化吉,已無大礙。”
原來兩個多月前伍亦清父親舊疾又犯,性命垂危,只盼望臨終前能再見兒子一面。家人商量一陣,決定用急信將伍亦清召回。接信的當天伍亦清便向司徒曦辭別,一路快馬加鞭,心如火焚。他知父親年事已高,恐難熬得過這一關。如果亡故,自己免不了要丁憂三年,而此際正是司徒曦奪嫡的關鍵時期,自己一旦離去,後果不堪預料。沉甸甸的憂慮煎熬着他,一直伴隨他來到父親病榻前,瞧見對方枯槁的模樣,壓抑多日的淚水頓時崩流。接下來便是日日服侍,夜夜祈禱。也算他孝子心誠,父親的病一天天有了起色,最後竟能下床走動了。經郎中診治,性命已無虞。伍父亦知伍亦清任重道遠,便叫他速速回京。伍亦清潸然道:“兒子忠孝難全,還望父親保重。”遂泣別返程。
在路上他已聽聞司徒曦大婚的消息,故而回到長史司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入府恭賀,卻被告知信王和王妃去往公主府探病。他便坐在府中,等了近一個時辰才等到司徒曦歸來。彙報完父親病情,伍亦清再度問起映弦境況,不料司徒曦長嘆一聲:“希明,從今以後不要再提映弦了。孤要成事,也不在一個女人身上。”
伍亦清心一沉,耳聞司徒曦的講述,不由憂急如潮,方知自己不在西鑒的日子裏已發生了這麼多變故。皇帝打算納映弦為妃,最終不知何故放棄了這個念頭,司徒曦卻因求婚被拒而和映弦一刀兩斷。儘管他平平淡淡地敘說,伍亦清還是從他緊緊蹙起的兩道修眉中窺見他內心的創痛與不甘,便開口說道:“恕臣無禮,殿下如此對待映弦姑娘,實在是……實在是太不明智了。”頓了頓,又一字一句道:“希望殿下能努力挽回這段感情。”
司徒曦卻只是搖頭:“覆水難收,塵埃落定,孤不至於這麼不自重。”伍亦清急道:“此事非同小可,望殿下切勿僅以兒女之情來看待。”司徒曦凝望伍亦清,對方似又長出了不少白髮,臉龐卻被晒黑了不少,額上皺紋猶如爬行的小蛇,又嘆了口氣:“希明可是擔心映弦知道孤的太多秘密?”
“殿下英明,自能判斷此事的緊要。”
“怎麼”,司徒曦目凝冷光,全身彷彿豎起隱形的刺,“你認為映弦一定會對孤不利?”
“臣有些話,說出來可能會冒犯殿下,還望殿下恕臣無罪。”
“希明言重了。無論你說什麼,孤都恕你無罪。”
伍亦清凝重說道:“這件事,雖是映弦姑娘拒絕殿下在先,但在臣看來她絕非不愛重殿下,只是考慮到整個計劃,不願因此半途而廢,為殿下招致不必要的禍端。她……她委實用心良苦。可殿下呢?不顧舊日之情,在她最需要援助的時候將她放棄,還說出從此不再相見的絕情之語,她如何能夠接受?將心比心,又有哪個女子不會怨恨?”
司徒曦靜坐無語,忽想起兩人曾前往枕流谷尋訪齊樹通,良久吐出一句:“是孤當時太衝動了?”伍亦清道:“正是如此。還望殿下能主動示好,挽回舊情。以映弦姑娘的明.慧,定能理解殿下目前另娶他人的苦衷。”司徒曦再次搖頭:“老實說,孤按你的意思促使映弦潛伏深宮,其實孤心裏並不好受。司徒曦堂堂男兒,這儲君之位,孤自會設法爭取,何必倚賴一個女子孤身犯險?”伍亦清反問:“太子之死為多年懸案,若不深入宮中何能查明?”卻見司徒曦臉色一沉:“無論如何,映弦此次出了宮,再想回宮已是難上加難,咱們也不必考慮從前的法子了。”
一語入耳,伍亦清聽見腦海里各種念頭激烈交戰,像是閃電裂空,頑石迸碎,咬咬牙道:“如果殿下實在不肯屈尊挽回,那麼……”
“那麼什麼?”
“望殿下能以大局為重。”
“……什麼意思?”
伍亦清深吸了口氣,說出一句:“成也蕭何敗也蕭何,臣……願做殿下的蕭何。”
司徒曦震驚看着伍亦清:“你……你是說設計殺了映弦?”伍亦清跪下顫聲道:“臣有罪,臣願承擔一切罪過。”司徒曦晃了晃,一陣麻意在腦門散開,喃喃道:“不行……不行……孤不能這麼做。”伍亦清的語氣急躁起來,眸中厲光激射:“殿下!古今成大業者最忌婦人之仁。若不除商映弦,日後之災恐難想像。”
屋子裏靜得連空氣的流動都起了聲音,好像無數股細微神秘的流水,不斷湧向司徒曦,圍困他、沖刷他,分分寸寸地侵蝕。一番思憶后,他無力靠於椅背,說道:“孤了解映弦。雖然孤和映弦情緣已盡,但孤……相信她不會做出賣孤的事情。”
“殿下!”又是急切劇烈的一聲呼喊。
“好了,伍大人,孤意已決,你以後勿再生此念,下去吧。”他轉過頭,避開長史的眼神。那彷彿恨鐵不成鋼的眼神,就像內心深處的某種感情一樣,是他不敢面對、不願面對的東西,在這前途未卜的王府,心亂如麻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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