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人自秘境歸(1)
彷彿是從一個夢境飛入另一個夢境,映弦在山裏倏爾就夢幻般過去了數日,一連串的遭遇不斷挑戰着她的想像力。在這座被修建成龐大奇幻、神秘精緻的迷宮的山裏,陳韞以少主自居,侍奉他的有婢女和太監,也少不了姬妾。最受寵的是俞姬、宋姬和卓姬,皆姿容美艷,對其百依百順。映弦某日偶然經過一房間,聽見女人嬉笑之聲,便從門縫向里窺視。卻見陳韞衣衫不整側躺在榻,懷裏摟着俞姬,手持玉盞,飲着酒,啄她的雪頸。卓姬雙膝跪地,手法熟練地給他揉腿。宋姬則領着一干侍女跳舞,扇映妍妝,眸中媚光如水。映弦急忙轉身離去。
至於映弦自己,被陳韞安置的處所叫做“流照居”。每日錦衣玉食供着,服侍她的便是當天的黃衫與紅衫婢女,分別叫做巧茹和錦絡,性子婉順,卻一問三不知,頓覺自己像是被陳韞軟禁起來了。十一月二十日這天,映弦再次質問陳韞居心何在,此處又為何地,陳韞道:“既然你如此好奇,那我就帶你去看看好了。”引着映弦遊覽全山,向她揭開此間的秘密。
原來當初映弦與孟坤之所以被困,是因迷宮只向他們開放了小部分已廢棄的房間,並將要道封鎖,故而無法找到真正的出口。如今通道全開,映弦得以觀覽全景。陳韞絕口不提山名,映弦早知此山便是棲秀山,卻也不問。而迷宮正是山中的核心區域,稱為“太平秘境”。最北部既有百官議事的前殿,亦有佳麗雲集的後宮,除了陳韞本人外,也住着姬妾、婢女和太監,還有陳韞所生的五個孩子,三男二女,最年長的六歲。南區則住着被授予各種官職的男人和他們的妻妾。白日裏,男人聚集在前殿,向陳韞彙報工作,之後便各回各的辦公地理事。妻妾則負責食飲、紡織、打掃等勞作,彼此並無高低貴賤之分,而她們所生的小孩成人前一律在秘境西南的“垂髫院”中集體養育。
太平秘境西區的一系列房間則用以公務。映弦隨陳韞進入。房間佈置簡約,以杏黃為主色調,配有統一的桌椅櫃架、文房四寶以及其他必備書籍和器物。所有人見了陳韞即施跪拜禮,接着便埋頭干自己的事,並不在意映弦的到來。起草文件,修訂曆法,翻看圖冊,研培新的農作物或器具,皆井井有條。陳韞則以官職稱呼其人。映弦觀察半天終於醒悟,韓忞在這座棲秀山裡建立了一個隱秘的組織,自己稱為“聖主”,將養子立為少主並安排百官。而這些男人女人,不知是何出身,竟都俯首聽命,甘願常年住在山中,過着與世隔絕的生活。
她驚疑地隨陳韞繼續觀覽,忽經過一處陰森廣屋,正想推門而入,卻被陳韞攔住,說此地用於研製新刑具,太過血腥,還是不見為好。映弦頃刻想到地窖中重重疊疊的骷髏頭,暗忖難道那些人都是受刑而死的罪人。問陳韞,他卻搖頭否認,也不願解釋這些骷髏頭的來歷。
映弦瞧了一眼刑室,問道:“為何要發明這些玩意兒?”陳韞道:“有了這些玩意兒,犯錯誤的人就會少許多。”映弦又問:“什麼樣的人算犯錯誤?”陳韞略抬起尖銳的下頜,語聲透出一絲冷厲:“若他們執迷不悟,不肯領悟真理,錯以為外面的世界更好,而欲陷自己與家人於萬劫不復之地,自當受到嚴厲懲戒。”
“為何認為外面的世界更好,便是陷自己與家人於萬劫不復之地?”
一束幽綠尖銳的冬青葉掃過陳韞的肩頭,他停下腳步,眸里閃爍深沉的光芒:“你看這紅塵滾滾,凡夫俗子爭名逐利,趨炎附勢,甚至不惜背友棄主,骨肉相殘,以致痛苦綿綿。而在此地呢?每個人都恭親友愛,豐衣足食,情若手足,為何他們還要舍安樂而取禍殃?”
映弦嘴角一撇:“可這些殘酷的刑具,本身就是施加痛苦於生命。”陳韞嘆道:“你只以為刑具殘酷,卻不知所受之人的痛苦為一時之痛、個人之痛,好過將其漫長的一生投入無休止的爭鬥,以致更多無辜者受到蠱惑和株連。”他神色鄭重,映弦本想再爭辯幾句,忽然念頭一轉,故意道:“這樣的說法我還是頭一回聽說,以前從未考慮過。”陳韞見她蹙眉思索,笑了笑:“你跟我在一起,還能聽到很多新鮮的事兒。”
“但願如此。”映弦目光亂飄,“想不到這太平秘境如此藏龍卧虎,真是讓我大開眼界。”陳韞又道:“你運氣好,今晚剛好有一個重要儀式,到時候你才會大開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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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個時辰過去,陳韞口中的儀式啟動在即。銅漏顯示已過戊初,太平秘境被夜神的翅膀掠過,埋入了深深的黑暗之中。不見月光,也不見星光,人們陸續掌燈,飄曳的燈火懸浮,光明方又重臨。有了陳韞的口諭,映弦晚飯後便在婢女的引導下,迎着愈演愈烈的喧嘩,來到秘境北邊的一片廣場。
廣場上人群聚集,男在東,女在西,穿着統一的杏黃長袍和裙衫,嚌嚌嘈嘈地交談。中間留出一條寬約三丈的道路,左右擺放流光溢彩的燈盞。每一盞不足手掌大小,前後相連,形若金花,一路綻放到北邊的圓台。圓台聳出地面兩丈許,前方置一尊巨大的四足青銅方鼎,兩旁架設高碩火炬,烈焰熊熊,將四周照得亮如白晝。圓台後方環布旗杆,旗幟共五色,上綉振翅之鳳,迎着風招展響動。圓台以西遠處修起一座建築物,形似塔樓,高逾四丈,由紅磚砌成,尖尖的頂直刺而上,塔身雕刻精美捲雲紋,四周有柵欄相護。
這時南邊駛來一輛青蓋五彩雲紋金輅,停穩後有太監揭簾,下來的正是陳韞。廣場頓時安靜下來。他踏着那條燈盞連綴的小路,走向北邊圓台,男男女女側身而立,俱用目光追隨。映弦站在最前排,見他頭戴七梁遠遊冠,華服金光璀璨,玉帶扣腰,上衣綉龍、山、華蟲、火、宗彝,下裳綉藻、粉米、黼、黻,夜色中光耀逼人。他負手昂然而行,拾級登上圓台,走至中央,轉身正對人群。所有人都跪了下來,齊聲道:“少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待眾人呼畢,陳韞並不示意人們起身,卻洪亮、清晰、緩慢地說了句:“天—神—福—啟—。”面向西邊的尖頂寶塔,像大鳥一樣伸開雙臂,抬起頭,正對穹頂闔上雙目。眾人也紛紛舉起雙手,彎腰叩拜,三次后以頭觸地,不作一聲。映弦依葫蘆畫瓢,卻悄悄抬頭偷看。只見陳韞維持着張臂仰望的姿態,嘴裏念念有詞,許久才將手臂緩緩放下,平視前方,又說了聲:“敬謝天神。”
叩拜的人們此時站了起來,噤口捲舌觀瞻陳韞的舉動。他接過執事遞來的金爵,走了幾步,利落地將酒灑在四方銅鼎前。又從另一執事手中接過一把小刀,倏然劃破左手食指,伸手懸於銅鼎上方,鮮血便一滴滴往下落。他朗聲說道:“以吾鮮血,求福吾民。無悲無苦,萬世太平。”
言畢,廣場爆發震耳欲聾的呼聲:“無悲無苦,萬世太平。”“無悲無苦,萬世太平。”一聲聲迭起,配合陡響的黃鐘大呂,回蕩在這與外界隔絕的秘境之中。陳韞滿意地看着他的子民,也不忘注視站在最前方的映弦,瞅見她臉上的光彩、目中的欽慕,一聲愜笑激迸而出。
映弦望向陳韞。他勝利的眼神在火光中跳耀閃爍,人群的狂喜振奮則像是升涌的浪頭不斷拍來,令她暫時忘了身處何地、所為何事。彷彿一葉孤舟漂浮在蔚蔚深海。只看見神秘的夜色,神秘的人群,輝煌的典禮,正大而滑稽的使命感,歡呼聲轟然響徹。每個人都像是另一個人,沒有後顧之憂,也不計較代價,共同起舞,不求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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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儀式,映弦獨返流照居,反覆思索進山前與韓忞的對話、進山後與陳韞的交往,揣摩其中的玄妙,漸有所悟。根據陳韞次日的講述,這樣的儀式一月一次,韓忞每隔半年會以聖主的身份出現在太平秘境,親自主持,其餘時間便是由他代勞。儀式目的是與“天神”溝通,求福祛災,保境安民。映弦對此也不質疑,還認真傾聽他發表神奇高論,目中透出的崇拜終於促使陳韞幾天後提出了要求:與映弦共結連理。而這,並不算太出乎她的預料。
她隱約意識到,失去生育能力的韓忞,做了禁城內相還不夠,還要在這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太平秘境過一把帝王癮。選擇陳韞做他的養子,無非是讓他來滿足自己傳宗接代的渴望。而現在,韓忞是要把她和他的大業徹底捆綁在一起了。看來當初他在禁城散播的謠言並非只是讓自己逃離皇宮那麼簡單。背後的險惡用心,只有她這個當事人走到這一步才能有所體會。
至於陳韞,韓忞顯然很信任這個養子,認定他能在短時間內俘虜自己,像俘虜昨晚的人一樣。她深感觸動,也萌生了更多探索的慾望,而所有的秘密只能期待陳韞有朝一日能為自己解開。她開始演繹與強化對陳韞信徒一般的感情,展現出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仰慕和依戀,同時又以韓公公的任務尚未完成作為借口,希望能將婚期推遲。最終她和他達成了約定:一旦司徒暉按照韓忞的計劃登上郁國儲君之位,兩人便成親為賀。除此之外,她也需要常回秘境與陳韞相會。映弦統統承應下來。
橘黃綺麗的燈光中,陳韞將映弦摟住懷裏,欲施輕薄,卻遭遇了映弦的掙扎。她迎着對方鬱悶而隱含恚怒的眼神,嬌羞地說期待成婚之日早早到來。陳韞尋思一陣,便慢慢放開了映弦,說道:“我喜歡你,不想強迫你,希望你能明白。”她點點頭,暗舒口氣,卻不知逃得過這次是否逃得過下次。玩火的人,會不會自焚,她不敢去想;畢竟所有的選擇,並不真正關乎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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