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疏呈血染襟(3)
司徒素的七夕夜便在品味這夢裏溫存與夢醒空虛的巨大落差中度過了。夏夜繁星照見了文嗣公主的凄淚,也沒有錯過西鑒城南邵歆舟的愁容。夜不能眠的他踱出屋,坐在院中自斟自飲,回顧往事,將一懷愁緒消融於冷酒之中。抬起頭,滿天熠熠星辰,卻並沒有一顆屬於自己,一絲吟哦不禁脫口而出:“將翱將翔,弋鳧與雁……”
到信王府時日已不算短,邵歆舟還是堅持不肯入仕。不管是司徒曦的推重還是伍亦清的暗示,甚至岳慎雲的青眼,都不足以改變自己的決定。但他也逐漸意識到,隨着儲爭的加劇,信王府諸士都將捲入其中,恐怕無人能倖免。而更沒料到,自己代岳丞相擬完奏疏后,司徒曦便遭遇了行刺。愧疚感縈繞心間,一面尋思是否做錯了,一面低頭看着石板上自己被星光拉長的瘦影,嗟嘆數聲,酒杯空了又空。
是那個白裙飄飄的倩影,在腦中盤桓不去。為此邵歆舟不知自嘲了多少回,黯然了多少回。其實迄今為止,邵歆舟只跟她見了三次面,說的話一共不到十句。所謂伊人,終究不過是一場遙不可及的奢望。可是每個風搖竹佩的黃昏和月映藤環的夜晚,總有一絲絕密的遐念電波般穿越腦海,哧一聲將自己點燃,引發源於靈魂的震顫和持久的失眠,今夜也不例外。
在七夕夜的星空下獨自徘徊,凄涼的滴漏聲像一把鑿子,鑿的是妄想和痴心。邵歆舟忽憶起白天從文學館拿回了一卷公主府剛送來的古籍,還沒來得及細看。於是匆匆返回卧室,點上燈,找到那本面目滄桑的古書,置於昏黃的燭光下細讀。他的視力已不如年輕時那麼好了,書需要湊近才行。可是這一次越讀越覺奇怪,眉頭也擰了起來,突然失聲道:“這是……”
徹夜難眠。次日天氣晴朗,豐滿清潔的陽光洗亮了屋頂每一寸瓦片,邵歆舟趕到信王府探望仍在養傷的司徒曦。司徒曦正在喝葯,見他風塵僕僕,手執一卷舊書,神情急切迥異於平日,便問道:“何事如此興奮?”
邵歆舟道:“昨天我拿回了公主府送來的一本沒有書名的古籍,夜裏細讀,竟發現此書……此書……”
“此書怎樣?”
“此書很可能是相傳失散的《竹書紀年》。”
司徒曦手一抖,葯碗垂直墜落,砸地有清脆的裂聲,烏黑的葯汁即刻濺上了衣角。一個穿杏黃衣衫、髻間插花的侍女聽到聲音急忙進屋收拾。待侍女捧着碗片離去,邵歆舟便將古書從懷裏拿出,遞到司徒曦手中。司徒曦展卷而讀,眼神愈發明亮,禁不住從座位上站起:“果然……難道真的是《竹書紀年》?”
他最近讀史,知道根據《晉書.束皙傳》記載,西晉太康二年,一個叫做“不準”的汲郡人盜了一座魏王墓,被官府逮捕,這也讓墓里的大量竹簡重見天日。晉武帝將竹簡付與秘書校綴,排定次序,用當時的通行文字考訂釋文。束皙擔任著作郎,得觀竹書,加以整理、義證,便有了《竹書紀年》十三篇。從內容推斷,這該是春秋晉國史官和戰國魏國史官所作的一部編年體史書,記錄了從夏朝起到三家分晉,接着再記述魏國至魏安釐王的歷史事件。其具體內容跟儒經正史頗有出入。比如《史記》記載,商王太甲曾因失德被伊尹囚禁三年,伊尹等太甲改過自新后便將國家還給了他,而太甲汲取教訓終成一代聖君。但《紀年》說的是“太甲殺伊尹”。又如“共和行政”,《史記》認為是西周末年國人暴動,周厲王逃跑后,‘召公、周公二相行政’,《紀年》卻說是由“共伯和”這個人攝行天子事。
《竹書紀年》直到唐朝還存在,但五代十國后,原本漸漸散佚無存。宋代的目錄書,諸如《崇文總目》、《郡齋讀書志》、《直齋書錄解題》等已不加著錄。那麼眼前的這本書,難道真的是宋朝前留存的版本么?
他再次掃讀,神情越來越複雜:
“舜放堯於平陽……舜囚堯,復偃塞丹朱,使不與父相見也。”
“后稷放帝朱于丹水。”
“益干啟位,啟殺之。”
“殷仲壬崩而立大甲,伊尹放大甲於桐,乃自立。伊尹即位,放大甲。七年,大甲潛自出桐,殺伊尹,乃立其子伊陟、伊奮。命復其父之田宅而中分之。”
司徒曦自語道:“果然如此,太甲(大甲)被放逐后潛回國殺了伊尹。呵呵,孟子卻說什麼‘太甲悔過,自怨自艾,於桐處仁遷義,三年,以聽伊尹之訓己也,復歸於亳。’”
邵歆舟道:“不錯,《尚書.太甲中》也說‘伊尹以冕服奉嗣王歸於亳’。”
司徒曦又道:“儒家經典都道舜是有德之人,所以堯將帝位禪讓給舜。《中庸》稱其為‘故大德,必得其位’。伯益也主動讓位給大禹的兒子啟。這裏偏偏是囚之殺之而得帝位。至於堯的兒子朱,正史中稱其被堯派到丹淵為諸侯,這裏卻是……”
邵歆舟嘆了口氣:“實際上《韓非子》早就直言‘舜逼堯,禹逼舜,湯放桀,武王伐紂,此四王者,人臣弒其君者也。’”
兩人心照不宣地對視,都恨不得能親身穿越時空,撥開迷霧,看一看上古時期的帝王奪位靠的究竟是德,還是暴力。但這一切,除了亘古巡遊的日月星辰,誰又能知道呢?
良久,司徒曦問道:“這書是不是皇姐府中送來的?”邵歆舟道:“是。我實在想問問公主她從哪裏得到此書。”司徒曦點頭道:“改天我們一起去問她。不過,這本書你暫時自己保管,不要給其他任何人看。我怕會引起一場不必要的風波。”邵歆舟應了,又詢問其傷情。司徒曦道:“不礙事。只是刺客至今沒有歸案,卻讓人放不下心。呵呵,也不知道下一次我又會被刺中哪裏了。”
邵歆舟告辭離去,司徒曦默默發了會兒呆,恬然感覺肩上的刀傷,創痛起起落落忽張忽合就像是瀕死的魚貼着骨頭吮吸。先前的黃衫侍女又送來一碗新熬的葯湯,遞到司徒曦面前,語聲溫柔:“殿下趁熱喝。”司徒曦接過,搖頭道:“這葯太難喝,我這幾天嘴裏都苦死了。”侍女望着最近清減不少眉目間卻依然光彩流動的司徒曦,心一悸,定神道:“奴婢給殿下拿些酥糖來。”司徒曦卻說道:“等一等。”
他將碗放下,緊盯着侍女,見她盈盈十六七歲,玲瓏俏麗的面龐上尚帶一絲青澀,水潤雙眸如沾晨露。視線在她的粉臉上游弋,又慢慢往下移,移過纖白頸脖,停留在玫紅的抹胸上。那裏裹得甚緊,依稀可辨緞子上綉着幾隻戲舞的蝴蝶,上方卻不多不少露出一片晶瑩如酪的肌膚。侍女被看得嬌羞地垂下了頭,雙頰酡紅。司徒曦忽然一拉,將侍女攬到懷裏,一縷幽香襲鼻,心神不由一盪。“啊……”侍女怯怯低呼,卻不敢掙扎。司徒曦喃喃道:“你的嘴唇紅得很,該是甜的吧。”說罷將頭俯湊過去,似欲品嘗。侍女顫抖着身軀,閉上眼不作一聲,大有任君採摘之情態。司徒曦見狀卻皺了皺眉,停頓須臾,猛地將侍女推開,道:“你走吧。”侍女愣了會兒,目中流露一絲失望,連“是”都忘了答,搖搖晃晃踱到門口。轉回身,聲如蚊吶地說了句“殿下保重”,半捂着臉疾衝出門。
司徒曦端碗灌了一口葯,苦澀的味道流入體腔,整隻胃都翻江倒海起來。放下碗,望穿數扇花窗,三天前跟伍亦清的對話漸漸在耳邊響起。
當時伍亦清一臉嚴肅地告訴他,岳丞相的病中上疏和這場詭異的行刺,導致的一個最壞的結果是宸妃和韓忞會因此意識到其實他並不打算真正退出儲爭。而之前他和信王府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付之東流了。那麼接下來他們會採取什麼狠招發動反攻,誰都猜不到,未來也必然險象環生。長史沉重而不失鎮定地說道:“這是一場長期而艱苦的仗,殿下千萬不要為一時的勝負亂了方寸。保護好自己,蓄勢等待時機。”
另一件令司徒曦煩悶不堪的事,卻是伍亦清告訴說不得不在今年上奏請婚,王妃人選也需要好生斟酌。又說會盡量拖延,為映弦爭取時間。司徒曦聽在耳里,心底卻隱約滋生不祥。這種不詳的來源,他也說不清。明明是兩情相悅,目標一致,日日思掛,像是挂念驚浪雷奔的大海中一截可供自己安抱的浮木,可為何又有一種忐忑和疑慮?自己跟映弦,究竟會有怎樣的收場呢?
心潮澎湃,遂捉了案上一枝毛筆,在紙上一蹴而就:“雲投惡海濺瓊瑤,沓浪摧衣影自銷。萬古馳光難一醒,可期凝噎是星橋?”搦管未穩,“橋”字最後一橫竟然粗重地歪了去。他一怔,扭頭瞥見那碗黑洞洞的葯湯,雖然難喝至極,卻是用來治傷的。而他早已明白,為了品味最甘的甜,必須飲下最澀的苦。
不過,也許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刻,那個人還能派上用場……一念飄過,司徒曦不禁微微笑了一下,似在眾生忙碌的塵世上又覓得一絲隱秘的寬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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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竹書紀年》的版本說法有好幾種。除了古本今本之別外,有的學者還認為即使是晉朝的《竹書紀年》也有荀、和初寫本和束皙改寫本兩個版本。這裏司徒曦僅是以《晉書.束皙傳》作為參考,所以不會像清代以後的學者那樣考證得那麼詳切。
原本《竹書紀年》(又稱《汲冢紀年》)(即竹簡出土后經當時學者整理的十三篇)已於兩宋之際亡佚,但有一些句子被晉朝後的書所引用。現在可以看到的明清通行本《竹書紀年》(又稱今本《竹書紀年》)一般來說被後來的學者認為是明朝人所偽造(也有人認為更早。不過是否一定是偽書,某些學者還存在異見)。清朝學者朱右曾搜集了自晉朝以後諸書所引《竹書紀年》的文句,注其所出,考其異同,編成《汲冢紀年存真》。王國維在此基礎上又完成了《古本竹書紀年輯校》。這兩本書可謂最大程度地還原了原本《竹書紀年》的面貌。《玉宇遙塵》此處出現的《竹書紀年》文句,除了第一句外都在《汲冢紀年存真》裏有,也就是說肯定是原本中的句子。但是“舜放堯於平陽…舜囚堯,復偃塞丹朱,使不與父相見也”這兩句是否原本里有,尚有爭議。《輯校》不錄,《存真》未收,但“舜放堯於平陽”可見於唐代史學家劉知幾的《史通.疑古篇》所引《汲冢瑣語》文,而“舜囚堯,復偃塞丹朱,使不與父相見也”可見於唐代張守節所著的《史記正義》中引《竹書紀年》文。所以我認為這兩句話還是有可能是《竹書紀年》的原文。出於小說需要,留於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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