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疏呈血染襟(2)
這個為局勢突變而發愁的人正是信王府長史伍亦清。
本來按照伍亦清的計劃,司徒曦應當一直蟄伏退讓,用諸如編注文集未完成等理由拖在京城不去之藩即可,等待映弦找到那足以給對方致命一擊的線索。退一萬步講,即使司徒暉被立為太子,司徒曦離京,只要映弦最終能完成任務,再裏應外合,司徒曦也還是有很大的翻身機會。畢竟在伍亦清看來,太子司徒煥之死跟宸妃脫不了干係。但是對這一次信王突然遇刺,伍亦清卻覺得蹊蹺大了。
理由很簡單。宸妃絕不會在岳慎雲剛剛上疏后的風口浪尖就派人刺殺司徒曦。如此司徒暉即使被立也一定會落下口實。與其說刺殺者是想要幫助端王,不如說是來攪局的。可誰又會甘冒奇險為了信王來攪局呢?伍亦清目光深沉地凝望窗外的木槿花叢,將自己想像成一隻振翼的幼蝶,破繭后舞盡麗華,最後整理出一個奇特的造型,按約跟映弦見面。
映弦今日本是以七夕佳節探望司徒素為由而出宮。回府剛過午時,司徒素卻不在府里。便跟小寧子等人絮叨,訴說想念之情。又見府中婢女聚在後院,頂着烈日圍坐於桌前。映弦走過去一瞅,見桌上放置一碗生了膜的清水,水裏浮了數枝繡花針。問起緣由,蕙衣便說道:“你看這針在水底的影子,如果像是花兒雲兒,或者形如鳥獸,便‘乞得巧’。如果影子粗如槌或者細如絲,便是‘乞得拙’了。”原來這正是七夕節察視碗中針影以‘乞巧’之俗。映弦盯着瓷碗看了半天,一片陰雲從心間掠過,遂與眾人告別,返屋休息。到了卯初便改裝去玫香院看望夢離。
夢離跟幾個月前相比,眉色減翠,玉靨消紅,病態微微。映弦覺察到不對勁,便追問夢離近來是否發生了什麼變故,夢離卻始終不肯吐露,還詢問起映弦的家世背景。映弦念及目前處境,只好說自己本是將門之後,但家道衰落,目前是在一大戶人家作塾師。夢離便信了,絮談一陣,離別時已是黃昏。
離開玫香院,夕陽淡漠地端坐天際俯視眾生,映弦前往城東“普若庵”與伍亦清碰頭。地點是映弦提出的。這座久未修繕的破廟正是自己去年失憶后與吳明見到映雪的地方。故地重遊,廟裏跟去年一樣破敗凌亂。映弦率先認出了寬袍散發的伍亦清,差點沒笑出聲。目光巡邏,確定裡外無人後便一起坐到了一個隱蔽的角落。
映弦問起司徒曦的傷勢,得知傷情不重才放了心。至於這行刺兇手究竟是誰,兩人猜來疑去仍是沒有定論。伍亦清沉重說道:“這場行刺必會引起宸妃和韓忞的警覺,咱們的計劃也因此而受阻。”映弦嘆道:“皇上又拖着不立儲君,宸妃一定會認為信王殿下又看到了希望,想要爭奪儲位了。就不知宸妃接着會如何應對。”忽想起某人說過的一句話,意念一動:難道行刺之事跟此人有關?又聽伍亦清道:“現在只好靜觀其變。不管怎樣,還請姑娘繼續留意宮中事態。如有重要線索,便儘快設法告知於我。”
映弦點了點頭,盡數道出這幾個月在宮中的發現。先感嘆夏問秋暗中相助,是他指引自己意識到黃貴妃很可能是在裝瘋,又說起紫雲宮一個叫青屏的宮女曾在東宮侍奉,而自己已在努力跟她接觸。還有一個柴姓侍衛曾因弄壞了太子的刀鞘而遭到太子懲戒。當然也不忘提到來頭神秘的虛靜觀希夷道長,靠着煉製金丹甚得太后信任。彙報完畢,伍亦清細加參詳,囑咐映弦一定要繼續盯緊貴妃和青屏,設法套出更多內幕。他自己則會打聽這柴姓侍衛的去向。
普若庵外暮色漸濃,風如遊魂四處飄蕩,映弦正想把棲秀山的情況告訴伍亦清,說不定有所裨益,卻見伍亦清目露尷尬,聲音也幽浮起來:“還有一件事不得不告訴姑娘。”
“什麼情況?”
“皇上已示意,讓我近日為信王上奏請婚。此事……不敢瞞着姑娘。”
映弦腦子一嗡,顫聲問:“那大人有何打算?”
“我會以合適人選一時難以物色為借口盡量拖着,希望姑娘能儘快覓到更有價值的發現。只不過,假如實在拖不下去,這婚姻之事,也請姑娘……請姑娘……”突然語塞,不知該說什麼。
映弦已然了悟,垂眸盯着地面,竭力掩蓋自己風波四起的心緒。一絲淡淡的迷惘悲哀在沉默里擴散,忽抬頭道:“大人不必擔心。假如他要娶王妃,只管娶好了。我……我可以理解。”伍亦清一怔復一喜,抑住驚訝,道:“信王殿下讓我轉告姑娘。假如萬不得已真到了那一天,那婚事也就是走個過場。”放低了聲,鄭重說道:“他的心裏,只有你一個人。大事若成,姑娘不必擔心自己的名分。”
名分?映弦不禁苦笑。難道我做這些是為了一個名分么?可是不為名分,又是為什麼呢?她想不通,悟不到。似乎此次行動跟世間諸事也差不多,努力是為別人的,迷惘卻是自己的。百感交集下竟忘了提棲秀山之事,惆悵地跟伍亦清道別,在邁步走出普若庵時,瞧見茫茫暮色猝然將自己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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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弦返回公主府時天色已黑,星眼透過雲層冷冷覷地,司徒素也回到了府中。竹清梅瘦如昨,裙裾上疏疏落了幾朵銀線綉成的梨花,無聲飄送幽香,腳步卻是虛浮的。兩人相見,各自關懷慰問。映弦說道在宮中一切安好,請公主不必擔心,卻見司徒素情緒不振,目蘊淡淡憂愁,怕是因七夕節觸景傷情。果然司徒素說道:“我想一個人回屋裏休息。你去跟她們玩好了。”映弦勸說無效,也只好作罷。
司徒素回到卧室點燃燈台,燭光如水,瞬間湧來許多回憶。坐在桌前凝視纖纖燭焰,時間彷彿停止。“咚咚”兩聲敲門,卻是綠翹送來一碗顏色鮮艷的熱湯,說道:“柳師傅看公主臉色不太好,所以特意做了這碗‘看朱成碧湯’,請公主多少喝一點。”司徒素嗯了一聲,眼皮也沒抬。綠翹只得將湯放在桌上,默默掩門而出。
司徒素端起桌上的青花月映梅紋碗,菠菜和紅棗的香氣連同湯的熱氣逐面而來。視線起霧,一股困意卻陡然席捲全身。遂將湯碗放下,和衣倒在床上。頭重如秤砣,闔眼漸漸睡了過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司徒素忽聽見有人呼喚自己的名字,悚然驚醒,即刻從床上坐起。屋裏卻無一人,窗外飄着綉針似的細雨,一針針刺得耳朵發麻。司徒素卻又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下了床,顧不得執傘,推門出屋,順着聲音傳來的方向而行。
一路神志恍惚,竟不知不覺走出了公主府,穿越熙攘的人群,到達江邊。清晨的沐陽江似在假寐,兩岸樹影闌珊,淡淡煙靄鎖住蒼茫的江面。幾隻古樸的漁舟從混沌中駛來,破開謎似的白霧,寂然隱入遠方石橋。雨下得斷斷續續的,像是天書里隨意遺落的殘詩散句。司徒素怔怔佇立,目送江水在灰白的天空下流動,眼神卻偕同心靈一起變得空洞悲戚。細雨打濕了黑髮白衣,也是毫無感覺。
忽然,一把油紙傘罩在了司徒素頭頂。司徒素緩緩轉身——一張俊秀的面孔投射進自己的瞳孔。對方靜默凝視,眼神亮得像是仲夏夜的星辰一齊閃耀星輝。她微微顫抖,淚盈於睫,卻難吐一字。
“素兒,你久等了。”
那人牽起司徒素的手,登上靠岸的扁舟,擎着雨傘並肩坐於船頭,駛入水墨畫卷。柔情如清泉,從司徒素塵封已久的心田涌冒而出。天色尚不明朗,幾點輕帆出沒,沙鷗斜掠過漫江雲煙,添補靈動的一筆。司徒素將頭枕在那人肩上,靜聽細雨的淅瀝和江風的徐吟,衣角襟袖一揚一折都響滿獵獵的愛音。不企永恆。
扁舟漫浮於滃翳江面,雨卻停了。天空漸轉澄碧,遠山含黛,毛絨絨的陽光像是金黃的漿果落滿小船。油紙傘輕擱於船板的一瞬,風煙俱散,夾岸齊放嫣紅的桃花,彤雲團團堆聚樹梢,翠柳在江邊垂首濯發。那人凝視司徒素,露蔓般的視線輕絡住她的臉龐,嗓音溫存如昔:“春津歸楫遇伊人,轉眄孤光照幻塵。”
忽然夜幕垂臨,濃稠的黑暗在眼前滯留許久,空中卻又掛出了一輪鑒人眉發的冰鏡,江面鋪滿幽秘白霜。兩岸樓閣空寂朦朧,夜江銀波靜謐,唯獨蘭棹咿呀,一拍拍的婉泣,一陣陣的低喟,被擊傷的江水便湧向岸邊艷耀的漁火,彼此撫慰,問的是流年冷暖。丹螢在蓼花蘆葦間閃滅,瞬息里縱放璀華。豈非九闕星辰墜落到了塵世?司徒素分辨不出,心琴幽幽,奏出五個繾綣的音符:“你別再走了。”她跟他靠得更緊,閉目聆聽渾然天成的心跳。再睜開眼時,圓月已掩面沉降,江樹在濛濛天光和滔滔逝水中幻影似地蕭瑟,離枝的落葉被風捲起后,義無反顧地一葉葉葬向江心。凄涼蜜意襲上司徒素的心頭,在放目去看七隻大雁優雅地南翔之際,清淚愉快地划落。
雪,終於還是下了起來。飄飄蕩蕩,團團滾滾,天與水在經歷皓然磅礴的響應后,留下了寂靜。司徒素已覺察不到船行,整座宇宙似乎都凝固了。但還有風停在手上。空靈的鳴叫貫徹洪荒。那人也還在身邊,還沒有死去。足矣。黑白都屬於死亡的顏色。但黑是將生靈推入神秘的深淵,是孤獨和沉淪,是徹頭徹尾的絕望。萬物消隱。白卻像一闕復蘇的前奏,輪迴前予以靈魂光明的洗滌,用痛苦的業火去淬鍊一場穿越時空的蓮燦。白雪茫茫。
司徒素感恩地與那人乘桴依偎,良久良久。在大雪吞湮江天的一刻,她醒了過來。“青…”她的呼喚沒有完成,冷汗涔涔而下。窗外延展黑水晶一般的夜空,明星有爛,牛郎織女早已過河相擁。屋裏燭焰未熄,跳動中維持孤柔的形廓。轉過頭,那碗“看朱成碧湯”猶在桌上冒着潔白而微弱的熱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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