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繁雜
賈琛不是沒有考慮過獨排眾議反對省親的可能性，可這個想法嚴重違背了賈氏一族大多數人的意志，註定得不到族人，尤其是榮國府幾位當家人的支持。
只看賈璉的表現就能窺見，此時的榮國府當家人們，恐怕已經陷在皇親國戚、飛黃騰達的美夢中不能自拔了。這個時候，沒有人還有足夠的理智去思考，建造一座宮妃省親的別墅得花掉多少銀子？耗盡家財以後的日子該怎麼過？
原本榮國府的日子怎麼過，賈琛也不想替他們操這份心。可如今的問題是，榮國府鐵了心要建大觀園，還要把他拉下水去，這就有點過分了！
他的便宜是那麼好占的嗎？
不理會賈璉的催促，賈琛不慌不忙的吃了飯，方悠悠然往榮國府去。他沒有巴結榮國府沾娘娘光輝的心思，這地、這物、這水自然不能白給了他們。他該提些什麼交換條件呢？
站在榮禧堂門外往裏一瞧，只見正堂上，賈赦、賈政並賈家幾位族老，還有詹光、程日興、單聘仁、卜固修等清客，正你一言我一語的討論建設省親別墅一事。
賈璉攜了賈琛一起入內，賈琛先拜見了親長，又和眾清客們見禮。敘過溫寒，賈琛簡單的向賈赦、賈政彙報了他金陵一行的大概情況。
賈赦不耐煩聽這些，迫不及待的開口道：“托皇上天恩、祖宗庇佑，我們家娘娘歸家省親的事上頭已經恩准了。這是族內的一等大事，自我而起，所有賈氏族人必得同心同德，盡心竭力，為娘娘建造省親別墅。琛哥兒先前不在家，沒趕上封妃的熱鬧，可惜了！你是寧國府家主，要懂得顧全大局，為娘娘盡忠。”
賈赦得意的彷彿元春是他的親生女兒一樣，倒是作為娘娘親父賈政，笑容含蓄的輕撫鬍鬚，一派優雅從容模樣。
這幫人果然已經做出了決定，賈琛完全沒有發表意見的機會，只剩聽命的份。他站起來拱手道：“侄兒聽到了。”
賈赦點頭道：“嗯，好！這省親別墅的選址，不宜采置別處地方去，蓋在兩府自己的地界上最省事。我們已經相准了，從寧國府東邊一帶，藉著會芳園起，轉至北邊，一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大，正好合適蓋造園子。我有了年紀，不比你們年輕人精神頭足，管不了繁瑣事務。督建這事兒便由璉兒主事總攬，琛哥兒負責協理，家裏的管事們隨你們兄弟倆差遣。二弟，你看如何？”
賈政附議，“我有公務在身，也無暇管這事。你們兄弟當通力合作，同兩家的老管事人等，並幾位清客相公，審察兩府地方，繕畫省親殿宇，察度辦理人丁。只有一條，你們還年輕，遇事需記得同眾人商議，不得自專，遇事記得上稟長輩才好。”
賈琛收斂了笑意，冷了臉面，不再作聲。
開什麼玩笑？會芳園佔了他五分之一個寧國府，賈赦輕飄飄一句話就划走了？還想把他拉來做免費長工，他有那麼多空閑嗎？虧他原本還以為，他是有機會和榮國府談一談條件的，現在看來他是太高估自己了。看榮國府這幅沒商量的架勢，這些人是完全把他的寧國府當作榮國府的附庸了，更加沒把他賈琛放在眼裏！
賈璉被委以重任，清客們頓時圍了上來，恭喜之言吹捧之語不絕於耳，他心裏美滋滋，得了這樣的美差，將來的好處可是大了去了。
他的視線穿過人群找到低頭喝茶的賈琛，也不知這小子從林家撈了多少好處回來。分給他三千兩怎麼夠？他要讓他全部吐出來！
賈琛坐了一會兒，就藉著給老祖宗請安的借口出來了。他倒要看看，沒有他點頭，這省親別墅缺了一大塊，還能不能建的成？
***
賈母處還是老樣子。
榮慶堂里，雍容華貴、享盡榮華的賈母被一群如花似玉的姑娘、丫頭們圍着說笑逗樂。
惜春第一個發現賈琛進門來，頓時歡快的如小鳥兒般飛到門邊迎接，“哥哥安好！”
原本侍立於賈母身後的鴛鴦，乘着眾人都看向門口的瞬間，低下頭悄悄避到了內室。
賈琛上前給賈母行禮請安畢，眾姐妹們也過來給賈琛行禮，賈琛一一回了半禮。唯獨黛玉落在最後面，她和惜春一樣，說的是：“哥哥安好！”
有機靈的姐妹就看出不同來了，探春一臉的問號，“林姐姐對琛二哥的稱呼怎麼變了？”
賈琛問道：“你還不曾告訴姐妹們嗎？”
黛玉點頭稱是，“我只告訴了老祖宗一個人。”
賈琛便道：“這是喜事，瞞着作甚？今日你就告訴她們吧！”
林黛玉的猶豫不決，吊足了眾人的胃口，探春好奇壞了，直接嚷道：“林姐姐快說，不然我就問老祖宗了！”
賈母笑呵呵的看着他們鬧騰，可她的笑意卻未達眼底。她是清楚林家的大致財力的。黛玉帶回來的那副嫁妝頂多價值十幾萬兩，加上她手裏的十萬兩銀票，這個數字未免太少了。
這個賈琛肯定不簡單！他必定沾手了林家的財產，也不知佔了多少便宜去。
林家的錢財，一分一毫都該是黛玉的，將來也是寶玉的。偏偏黛玉這老實孩子，一味聽從她父親的安排，怎麼也不肯告訴她實話。更糟的是，如今黛玉的婚書在他手裏握着，她還不好太得罪了他。
黛玉看了賈母一眼，見賈母沒有反對的意思，才對眾姐妹說道：“我父親臨終前，命我和琛二哥結為異姓兄妹，這事惜春也是知道的。”
眾人恍然大悟，紛紛恭喜賈琛和黛玉，惜春眨巴眨巴眼，問道：“你們怎麼不恭喜我？以後林姐姐是我的干姐姐了，我們也是親上加親啊！”
惜春挽着黛玉的胳膊，其間的親近之意惹得探春都嫉妒起來：“惜春妹妹這樣可不行，大家都是一起長大的好姐妹，不許你只和林姐姐好，若有偏私我必要生氣的！”
這時，一個着大紅衣裳的姑娘笑着小跑進來，道：“琛二哥安好！我是湘雲，你剛從揚州回來嗎？這次可帶回什麼有趣物件？”
隨後而至的寶釵溫言制止道：“雲妹妹，不得無禮。琛二哥安好！”
“薛大妹妹好！史妹妹好！”
史湘雲委屈的看了寶釵一眼，不依道：“上回琛二哥從揚州回來，給姐妹們都送了禮物，偏我不在沒趕上。這次好不容易趕上了，總該有我的份了吧？”
賈琛哭笑不得，他還從來沒見過如湘雲一般半點兒不知道見外的姑娘，這性子也太“莽”了些，“史大妹妹放心，少了誰，也不敢少了你的。你且耐心等等，回頭我把東西送到惜春那裏，你愛什麼，自己去挑，可好？”
湘雲遂了心愿，喜笑顏開的道謝，“我喜歡揚州胭脂，正紅色的最好看。上次我從寶哥哥那裏得了一盒，顏色鮮艷，甜香滿頰。用完之後讓下人去外頭買，才發現京里根本買不到這樣的好貨色，我這裏先謝過琛二哥啦！”
她一來，屋子裏又熱鬧了三分，賈母直說“鬧得受不了”，便把姐妹們都打發出去，獨留賈琛在跟前說話，“你再和我說說林家的事，姑蘇那邊，守墓和祭祀等事都安排妥當了？”
賈琛回到：“姑父臨終前將姑蘇的祖宅和田地都留給了林氏族裏，又另外捐了一大筆錢給林家族學，很多受益的族人都感激姑父。我離開前和林氏族裏打了招呼，姑父一脈的墳塋已安排了專門的守墓人定時清理、四時憑弔，老祖宗儘管放心。”
林如海絕嗣而終總是凄涼了些，賈母不免想起更加早逝的賈敏來，臉上的哀傷真了三分，“好孩子，辛苦你了！我聽你林妹妹說了，你在逝者靈前擔了孝子之責，喪儀也辦的體面，我謝謝你。”
賈母這話說的真心，賈琛也很感動。白髮人送黑髮人，賈母想必也是傷心的。他忙起身道不敢。
“你和黛玉結為義兄妹，這是好事，做兄長的要多疼惜她，可不能欺負她。若依我的意思，林家的財產就該全部交給黛玉收着才是正理，你說是不是？”
賈琛叫最後一句話刺的一個激靈，剛升起的幾分感動迅速消失，警惕之心重起。他低頭稱是。不過，賈母想讓他把吃進去的再吐出來，那也是萬萬不可能的。
“老祖宗教訓的是，我一定會疼惜黛玉妹妹，絕不會辜負了姑父的囑託。姑父臨去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黛玉的親事，他還將黛玉的婚書交由我保管。我是黛玉的義兄，就算是她的娘家人了。受人之託忠人之事，老祖宗，不如我們將寶玉和黛玉的婚事過了明路，給他們定親如何？”
黛玉如今父母雙亡，一介孤女寄人籬下，心中不免凄惶。不如把她和寶玉的婚事定下來，讓她名正言順的住在榮國府。如此，黛玉有了底氣，少了猜疑，想必身體也能更強健幾分。
賈琛這招聲東擊西用的十分恰當，立時把賈母打了個措手不及。
論起雙玉姻緣，早年間，她就和女婿林如海達成了默契，當時賈政也是知情和贊成的。可是，王夫人那裏……這兩年，她明顯更中意自己的親外甥女薛寶釵。元春封妃之後，榮國府權勢更盛，寶玉作為皇妃的親兄弟，身價倍增，偏偏此時林如海去世，黛玉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女。兩邊的家勢一起一落，王夫人怕是更不滿意黛玉這個兒媳人選了。
王夫人是娘娘的生母，賈母還真不敢越過她直接把寶玉的婚事答應下來。
“婚姻大事，需得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要先和寶玉的父母商量一下。黛玉的婚書，你先交給我，我來保管吧！”
什麼？賈琛心裏一沉，賈母難道不是雙玉姻緣的最大支持者？憑她在榮國府里的地位，這麼明顯的託詞，可太讓人意外了。
“老祖宗，依侄孫淺見，這門婚事還是早早定下為好。若今日不成，那我們另擇時間商議，如何？”賈母不把寶玉的婚書交出來，他也不可能把黛玉的婚書單方面交出去。
“林姑爺新喪，黛玉需守孝三年，她的婚事倒是不急。還有，我聽說，你姑父家的許多東西，是你幫着處理的。你倒是說說，都怎麼處理的？”
繞來繞去，賈母的關注重點還是轉移到了一個“錢”字上頭。榮國府里正商議建省親別墅，這項花銷數額太過巨大，她實在不甘心失了林家的大筆錢財。再者說，榮國府得了林家的財產，堵了王夫人的嘴，她才好做主給兩個玉兒定親。
賈琛卻堅持要把婚事的話題談到底，“老祖宗還是和政二叔商議一下寶玉黛玉的婚事為好，姑父遺言裏說此事兩家早有默契，我也不是說現在就要正式定親，只是想把兩家的婚書先換了，也好讓姑父姑母在天之靈放心。至於林家的產業，黛玉是林家唯一的繼承人，想來父女訣別之時，姑父必定對黛玉有所交代。姑父去世后，我做主處置了林家庫房裏的部分東西，換來的銀錢大部分在辦喪儀時花了，剩下的幾千銀子，我和妹妹商量了，在京郊置辦一個田莊，用來安置林家幾個積年老僕。老祖宗放心，這個田莊雖是我管着，但地契上寫着黛玉的名字呢！”
賈琛的話嚴絲合縫，並無可挑理之處，賈母臉上的笑容幾乎都要掛不住了。
關於林如海去世的前後經過，她早就細細的問過黛玉了。據黛玉所說，林如海生病前後長達三個月之久，她日日都在她父親身邊伺候，想來賈琛並沒有機會偷偷侵吞林家家產。再說了，她才是黛玉嫡親的外祖母，寶玉才是黛玉的未來夫婿，林如海斷不至於親疏不分，瞞着黛玉偷偷分給賈琛大筆財產。
難道，林家真的就只有這點財產了？賈母實在不願相信。她並非小氣之人，要是賈琛在林如海的喪禮中沾了點小便宜，幾千銀子這點小錢她也不想計較，“你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沒有林家這一注外財的支援，以榮國府現有的財力，要建一座體面的省親別墅難免傷筋動骨，這可如何是好啊？
***
賈琛依言告退而出，臨出門前四下一看，卻沒發現鴛鴦的身影。
鴛鴦一向和賈母形影不離，她這麼久不出現，想來是特意避開了。那她一定也知道了他求她為妾的事，也不知這姑娘心裏是怎麼想的。
賈琛不免有些忐忑，當初尤氏硬要把尤二姐塞給他，他未及深思熟慮就把看中鴛鴦的事說出來了。或許他應該先私下問一問鴛鴦的意思，再讓尤氏來說合的。
唉，這事辦急了！悔意頓生，賈琛低了頭往回走，剛出院門，就看到鴛鴦陪着黛玉在院子裏說話。
他一時有些舉棋不定，腳下就停了步，鴛鴦主動走進了他，規規矩矩的行禮，“琛二爺安好！”
賈琛見她臉色紅潤，眉眼間毫無陰鬱之色，才稍稍放下心來，“姑娘好！”
鴛鴦沖他微微一笑，烏油油的髮辮兒一甩，俏生生的一路小跑進了院門。看這樣子，至少鴛鴦沒生他的氣。
賈琛不由慶幸，還好還好！
黛玉笑着過來打趣道：“哥哥，小嫂子都走遠了，你還看什麼呢？”
黛玉跟着賈母住，顯然她是知情人。賈琛頗有些不好意思，剛想自我調侃幾句“人不風流枉少年”的話，又聯想到賈母不肯答應給二玉交換婚書的事，頓時泄了氣。
“什麼小嫂子，不許胡說！我來的匆忙，一堆行李還不曾整理好。妹妹，你跟我來，我給你帶回來一件好東西。”
“是什麼？”
“我在揚州的時候，機緣巧合之下，得了一塊非常罕見的鳳血玉，漂亮極了。紅玉最適合女孩兒用，我就請揚州最有名的玉雕師傅給你雕了一塊血玉鳳凰佩。鳳凰被譽為‘不死之鳥’，妹妹身子弱，正好借這份吉祥如意來旺一旺你的命數。想那薛家姑娘有個金鎖、史家姑娘有個金麒麟，我也弄樣好的給你戴着玩。只是，這玉佩只得一塊，你可別說是我給的，只說是林家之物就是了。”
“多謝哥哥費心，這東西這麼好，只給我，惜春聽了怕是要生氣的。”
“所以只能先瞞着她了。好玉難求，等下次遇到了好的，再給她買。”
二人一邊聊天一邊往惜春屋裏去，接了惜春后，三人一起去寧國府。路上，賈琛告訴惜春和黛玉，他要在寧國府給她們準備一個住處。
惜春高興的手舞足蹈，問道：“是單獨給我一個人住的院子嗎？我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一個人單住一個院子呢！”
“是啊！你和黛玉自己去挑院子，挑完了，我給你配幾個丫頭放在屋子裏，就算一個人住也不會冷清。”
“我不怕冷清！我要自己佈置院子！林姐姐，咱們住隔壁怎麼樣？”
黛玉有些猶豫，“哥哥，我以後需要住到寧國府去嗎？老祖宗怕是不會同意的。”
“你誤會了。要是這會兒，我讓你和惜春搬到寧國府常住，老祖宗肯定反對。給你們安排院子，只是為了你們過府玩耍時有個自己的地盤，想住就住，不住也行，豈不方便？黛玉，你的院子也自己佈置吧！要什麼東西只管去府庫里挑，若庫里沒有的，你們寫了單子出來，我讓人去外頭置辦。”
惜春高興壞了：“好啊，好啊，我真是太歡喜了！林姐姐，我們快走！”
黛玉心裏也異常歡喜。她來榮國府幾年也不曾擁有自己的獨立住所，只跟着外祖母住在窄小的碧紗櫥里，雖然生活上不虞匱乏，卻總有流寓失所的不安感。哥哥給她安排的這個院子，明明白白的昭示了她寧國府義小姐的身份。從此，她在寧國府里亦有了立足之地，上下人等都必須正視和尊敬自己這個義小姐。
有個哥哥疼愛原來是這麼好的事！父親果然沒有看錯人，也不枉她咬緊牙根，拼着騙了外祖母，也要替他百般遮掩那筆遺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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