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伺疾
三日後，賈芸和楊慶護送惜春和她的丫頭婆子們去了金陵。賈琛則在林家住了下來，每日和黛玉一起，在林如海身邊盡心服侍。
余老太醫每隔三五日便要來林府給林如海診脈，賈琛必然陪在一旁。凡是能補身益體的，便是天材地寶，他也命人去尋來給林如海用上。
林家不缺葯錢，太醫的葯一碗一碗喝下去，日日人蔘靈芝的用力補養，可惜林如海的身體還是日漸衰敗。
看多了武俠小說的賈琛不由得暗自懷疑，林如海這“病”是不是中毒的癥狀。他考慮良久猶豫再三，才半遮半掩的和林如海透露了這種可能性。
“你是怎麼知道的？”林如海大吃一驚，他壓低聲音和賈琛耳語，“我真是小看你了！這種葯可是前朝的不傳之秘，聽說世上攏共也沒有幾顆了。”
賈琛驚的目瞪口呆，他的武俠小說沒白看，還真讓他猜中了，“啊？我純屬瞎猜的！那解藥……”
“沒有解藥，想都不要想解毒的事！你快忘了這件事，我只是生病，切記啊切記！”
“我的天啊！您既然知道，那為什麼……這不行！姑父給朝廷效力三十載，十年寒窗，科舉出仕，輔佐君王，兢兢業業鞠躬盡瘁，難道是為了最後不得善終？您甘心嗎？我不甘心！”
“弘毅，鎮定些！這事不是你能管的，一個字也不許再問，快快忘記！”林如海已經徹底想開了，他只想平靜的過完剩下的日子，“你如今有了爵位在身，也算是官場中人。你要知道，仕途兇險、宦海浮沉，本就如此。這就是個名利場，大家你爭我奪，損傷在所難免。好孩子，多謝你的心意！姑父我雖輸掉了性命，但俯仰無愧，絲毫不悔。”
賈琛心裏翻江倒海般的難受。事關生死，林姑父不可能毫無掙扎引頸待戮，他肯定也是用盡方法自救不成，才不得不認命的吧！
“好！我遵從您的決定。”
賈琛沮喪至極。反觀自己，他有什麼能力、憑什麼本事去救林如海？連下毒的人是誰他都不知道。林如海什麼都不肯透露，看來他連報仇的心思都放下了！
“您這事，府里還有其他人知道嗎？”林如海不說，他還可以去問其他人，至少要知道仇人是誰吧！
“沒有人知道！林管家、邵師爺，甚至余太醫父子，他們沒有一個人知道內情，你能猜到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人在官場，太聰明可不是好事，知道的太多更加危險。弘毅，忘了這件事，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公卿？我早就沒有這種指望了。姑父，官場這麼兇險，我都不想做官了。”
“怎麼？這就嚇怕了？”
“怎麼能不害怕？不過，害怕也得做，寧國府上下幾百口，必須得有人支撐門庭，我要把府里的債務還清，保護家人不被人欺。這是我的責任，義不容辭。”
“好個義不容辭！臨危不懼，知難而上，弘毅，你要是我林家的兒子該多好啊！”
“我不是您的義子嗎？義子也是兒子，怎麼，您想翻臉不認賬了？”
“怎會不認賬？這是我的福氣，也是黛玉的福氣，就是要連累你辛苦一場了。”天緣湊巧，賈琛在這裏，黛玉也在這裏，他身後有兒女送終，已經是上蒼保佑。
“您和我何須如此客氣，有事儘管差遣我去辦。”
“說話算數？那我這裏還真有一件事要託付你，你幫我把林家的庶務管起來吧，我會交代林管家全力幫你的……”
林如海細細念叨着林家的各種產業，還沒說完，黛玉過來了。
她如今也是一日幾趟的來看看望父親，侍奉湯藥，榻前盡孝。黛玉愛哭，又素來怯弱，林如海怕她哭傷了身，總是讓她略坐一坐就回房，因此黛玉反不及賈琛守在林如海身邊的時間長久。
“妹妹來了，姑父正好醒着，精神也不錯，我們一起說說話。”
黛玉的身體經過余家兩位太醫診治后，幸好並未診出什麼大病來。對於黛玉天生的弱症，太醫叫停了人蔘養榮丸，建議她每日服用藥膳養身。
這個診斷比較符合賈琛的理念。老話說，葯補不如食補，黛玉年紀還小，是葯三分毒，常年吃藥總不是個好事。女兒家多病也不是什麼好名聲。
林家已經聘請了一位葯膳能人來專門伺候黛玉的飲食，只希望葯膳能見效，讓黛玉的身體能慢慢康健起來。
“姑父，妹妹停了人蔘養榮丸，開始吃藥膳了。可她總嫌葯膳味兒不好，不肯多吃呢！您得好好說說她……”
“哥哥要和父親告我的狀，也該背着我才是，怎麼當面就說出來了？”
“我是正人君子，行事自當光明磊落！”
“呸，告狀的都是小人……”
林如海笑眯眯的看着一對兒女拌嘴，儘管知道他們鬥嘴是在故意逗他開心，他的心情還是非常愉悅。他的日子不多了，就讓他一直保持這種愉悅的心情直到最終離開那日吧！
***
這日，萃賢書院的教員孟夫子來林家探病。
他進來的時候，正巧林如海醒來不久，賈琛忙着伺候林如海用藥。只見他端茶遞水，抹手擦臉，動作謹慎，有條不紊，看得出來是做慣了的。孟夫子一一看在眼裏，臉上露出讚許之色。
賈琛奉了茶，和孟夫子寒暄幾句，便告退而去，留下他們單獨敘話。
孟夫子果然贊道：“弘毅這孩子是個有孝心的，肯這樣親歷親為的照顧你，着實難得！也不枉你疼他一場了。”
林如海用藥之後有了些精氣神，略略展眉一笑，“我一生無子，愧對祖宗，連收個義子也不能順遂。不想上天保佑，峰迴路轉，臨到最後關頭，不但親生女兒在我身邊，還有個勝似親子的子侄能侍候病榻之側，摔盆送終也不愁沒人了。如此結局，我也沒什麼可遺憾的。”
“如海兄說的什麼話？生個小病就死啊活的，你就不想養好了身體，將來親眼看着令千金出閣、抱抱外孫再走？那才是沒有遺憾呢！”
林如海瞪了好友一眼，“你是來探病寬解病患的？還是來氣人的？”
孟夫子一時口快，自覺失言，他意思意思賠了個禮，問道：“你辭官的摺子遞上去也有兩月了吧，心裏可有數？”
孟夫子也混過官場，朝廷重臣的乞骸骨摺子，上頭這麼無聲無息的可不是什麼好事。如海兄是做了什麼事，令皇家生了厭棄之心？偏這種事他也不好直言相問。
林如海一臉的苦笑，他的心底是一片灰心。
如今朝局錯綜複雜，禪位的太上皇人老心不老，緊抓權柄不肯放；繼位的新皇空有宏圖大志，處處受到太上皇的掣肘不得施展新政。兩邊都不肯退讓，明爭暗鬥，時有交鋒。兩強相爭，必有損傷。夾在新老兩代皇帝中間的朝臣們日子難過，哪邊都得罪不起，唯恐做了皇室鬥爭中的炮灰。
四王八公一系全是太上皇的人，他是榮國府的女婿，自然也是站在太上皇這邊的。兩淮巡鹽御史的職位太過要緊，他避無可避的成了新皇的眼中釘。他明知這些卻不敢改弦易轍，否則太上皇也饒不了他。
他面前只有一個死局，被犧牲掉也無話可說。他的辭官摺子一遞上去，猶如丟出去一塊肥肉，朝堂上不知多少人想搶奪這個職位。狗咬狗一嘴毛，任憑他們爭搶去吧！他的身體每況愈下，恐怕等不到他們爭出個子丑寅卯來。
“摺子什麼時候發回，我又做不得主，等着就是了。外面的公事我也放手了，內有弘毅主持家務，我萬事不操心，只管和小女享受幾日天倫之樂吧！”林如海頗為自得，“我打算讓黛玉和弘毅結為義兄妹，兄妹兩個一生比鄰而居守望相助，這如意算盤打的不錯吧？”
林如海不是沒想過將黛玉嫁給賈琛的可能性。可是反覆思量之後卻發覺不妥。黛玉體弱恐難有子嗣之望，偏寧國府人丁凋零。賈琛背負着給寧國府開枝散葉的重責大任，將來的妻妾定不會少，做他的嫡妻，怕是要受不少委屈。
算了，他的寶貝女兒可不能受這份罪！
何況，他和岳母對黛玉和寶玉的婚事早有默契，他不能在此時反悔，否則讓黛玉失了外祖母的庇護反而得不償失。想來想去，讓黛玉和弘毅結為義兄妹，對黛玉來說最為有利，也彌補了他之前不能收賈琛為義子的缺憾！
孟夫子伸出大拇指，“有了這層義兄妹的關係，還有你們往日的情分，弘毅必定會擔起長兄之責，好好照顧另千金。如海兄實在是高啊！”
林如海心滿意足的接受了好友的誇讚。
弘毅現在就做的極好，對黛玉猶如親妹妹一般關愛有加。相應的，林家也絕對不會虧待了他！寧國府這個爛攤子，弘毅接下來，想必也有許多為難之處。不就是錢么？林家不缺這個。黛玉一個孤女，錢太多了反而是禍患。不如給了弘毅，給黛玉換個一輩子的靠山。
只希望，時移世易，君子弘毅，能一如初心、始終不變才好。
他會在天上看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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