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江獨發
chapter08
程兆文出事的消息傳來的那天,杜允慈正和杜廷海一起吃着早餐。
杜廷海去接了個電話后折返,表情變得極為凝重,杜允慈一問,得知程兆文於前天夜裏在上海被人廢了。
她整個人懵了,手中握着的刀叉哐鏘掉落盤子裏,臉色泛白:“怎麼回事?”
來龍去脈並不複雜:程兆文在上海的西洋醫院裏治療得很順利,比預期要康復得快,原本將在今天回來霖州繼續休養,怎料從舞廳回家的路上遭不明來歷之人乾淨利落地一刀切掉了子孫根,手筋也全挑斷,現在人又躺進醫院。
“程二少爺不是到上海養傷,怎麼還去舞廳?”映紅問的也是杜允慈所好奇的。
杜廷海告知,程家那邊的說法是,程兆文從前在上海聖約翰大學有不少同學朋友,所以臨別前約到舞廳聚了聚,熱鬧熱鬧。
“上海是越來越亂了嗎?”映紅嚇得不輕。
曾經跟着小姐去上海前,她聽說上海很危險,不僅扛槍杆子的搶奪軍權打來打去,各個魚龍混雜的幫派也經常為了地盤火拚廝殺。
但很長一段時間,她見識到的只有燈紅酒綠十里洋場紙醉金迷,漸漸地她以為上述全是沒來過上海的人胡言亂語故意貶低。
直至有一次,小姐獨自出門上同學家,半路躲雨時不小心撞上人家殺人,導致久久失聯很遲回家,衣服還蹭得全是血,她才意識到原來上海真的危險,只是平日她伺候在太平的富貴人家裏頭,間接享受到了保護。
正如那天遭受驚嚇的小姐發出的感慨:上海遍地流金的背後隱藏着數不清的罪惡和消逝的生命。
杜允慈接着問:“誰幹的?”
答案是不清楚。
映紅嘀咕:“肯定又是仇家乾的。在咖啡館被踢我就猜是程二少爺或者程家自己得罪了什麼人。這回程二少爺在上海受的傷,不在霖州,可不能再賴小姐了。”
然而恐怕只要對方想無理取鬧,哪兒管發生在上海還是霖州,照樣能咬定你——事實也如杜允慈所料,杜廷海告知因為找不出什麼人乾的,所以程家還是把賬算在杜家頭上,聲稱如若不是因為杜允慈,程兆文不會在咖啡館受傷、不會去上海也就不會飛來橫禍。這飛來橫禍不定也是杜家搞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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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江樵今日下私塾意外地沒見到杜允慈。
近半個月來,杜允慈固定隔兩天來找他,每次來會給學生帶糕點,然後隨他一起回雲和里,吃一頓午飯。
午飯是變着花樣尋各地名廚做出來的美味佳肴,她說自己一個人食用不如和他邊聊邊品鑒有意思。
飯後她再與他切磋一盤棋藝,然後離開。
下午蔣江樵沒出門,留在雲和里。
用杜允慈送他的端硯磨出的墨寫了兩幅字,他抬頭望出外邊灰濛濛的陰天,喚了聲“葆生”。
白襯衣背帶褲平頂帽的男子立刻走來他身側:“先生。”
蔣江樵問:“阿根沒回來過?”
葆生點頭:“是。”
也就是說杜允慈今天確實沒來過。蔣江樵又問:“也沒來過電話?”
葆生:“是。”
也就是說杜允慈那邊並無異常情況。蔣江樵撂下筆,轉身上樓:“燒了。”
葆生低頭看桌上兩幅字:鳳眼半彎藏琥珀,朱唇一顆點櫻桃。
燒了真可惜。
嘆息着,葆生到底還是遵照指示,將它們捲起來,準備帶到灶台去。
住前頭的大寶這時跑來轉告葆生,剛剛阿根打來電話。
葆生聽完字也來不及燒,飛快稟告給蔣江樵:杜允慈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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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允慈並未生病,只是早上獲知程兆文的最新情況后,取消了出門的計劃,躲在房間裏不理人,吃飯也沒胃口,映紅關心她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於是落到其他僕人們那裏,自然而然的,傳成大小姐這是又抱恙了。
杜允慈其實就是想不通,為什麼程兆文還是和夢裏一樣的遭遇?雖然相比夢境,發生的時間和地點不一樣,她也沒再因為出現在事發現場而惹上洗不脫的麻煩。
思來想去杜允慈暫且只能得出一個結論:映紅的猜測多半沒錯,針對程兆文的是程兆文的仇家,與她毫無干係,是故她做得再多,也改變不了程兆文的既定人生。
她到底受到了一定的打擊,生出些挫敗感,但同時打消了杜允慈對那個噩夢的真實性持有的最後一絲懷疑。
次日,蔣江樵上完課出來,一眼看見杜允慈。
她每次出現,穿的都不帶重樣,今天是白色立領洋裝,上半身蕾絲提花,下半身百褶裙擺,斗篷式披肩綉有手工精緻的玫瑰暗紋,摩登的捲髮上別著飄盈的羽毛髮飾。
霖城的暮秋草木盡蕭疏,唯她似朵永不凋零的花,始終純凈、高貴又明艷,自成一幅漫不經心卻別緻奪目的畫作。
而她今天明顯有心事,站在已經掉光了葉子的銀杏樹下微微愣神,不知在想些什麼。
陪在一旁的映紅先發現蔣江樵,提醒了她,她才望過來。
視線對上,杜允慈臉上漾出細細的笑:“先生,中午好。”
她兩隻小巧的耳垂上戴着晶瑩剔透的珍珠耳環,點綴她嬌嫩的紅唇。可能因為今天陽光太好,她怕曬着,所以撐了把玲瓏的洋傘,她走來他跟前的時候,就勢將他一併攏在洋傘的陰影下。
但陽光好像還是從某處縫隙泄進他的心裏,暖烘烘的。蔣江樵從她紅潤的臉色瞧不出她生病的痕迹,嘴邊不覺舒展開弧度:“杜小姐,昨晚的月亮很圓,你看了嗎?”
“是嗎?”杜允慈面露遺憾,“我昨天睡得比較早。不知道今天晚上還能不能看到。”
這和阿根彙報的不一樣,阿根告訴他,昨夜她屋裏的燈熄得很遲。蔣江樵自她手中接過洋傘,幫她撐着:“月亮知道杜小姐想看它,今晚一定會再圓滿地出現。”
杜允慈唇角微翹:“那得感謝先生幫我轉告月亮,否則月亮不會知道我想看它。”
隨着和他相處的時間越長,她越發現,他講話總讓她感到如沐春風。他的氣度淵雅和言行舉止間流露的清貴,很難叫她繼續往“猥|瑣”“下|流”去揣度他。等每次和他見完面回到家,她再回溯,不得不慢慢開始提醒自己,千萬別忘記夢裏他的真面目。
回到雲和里,一起吃完今天的粵菜,杜允慈拿出原本應該昨天就親自送來的之前昌寧祥專門為他定製的新衣。
“這幾件是先做出來的,還有兩套工序更複雜,要再遲些。”杜允慈在桌面鋪開其中一件長衫,輕輕撫摸上面的暗紋,“純手工一針一線綉出來的,針腳很勻密,雖然我一直認為洋人很多東西都值得我們學習,但這點手藝,洋人的機器確實沒辦法辦到。”
她抬頭,又將長衫拿起往蔣江樵身上比劃:“先生現在就去試一試,如果有不合身的地方,等下我回去的時候,順道送回昌寧祥里修改。”
“昌寧祥的師傅量過的尺寸,定然不會出錯。我這些天也沒有吃胖。”蔣江樵將長衫疊回桌上。
杜允慈又一次問:“先生下午有沒有時間?”
蔣江樵說:“杜小姐來過這麼多次,想必已經了解到,我是個閑人。”
“先生倒打趣起自己了。”杜允慈重新拿起一件長衫塞進他手裏,習慣性賣關子,“既然有時間,那麻煩先生換上新衣,隨我一起去吧。”
一刻鐘后,大壯開着福特汽車將人送抵電影院。
霖州目前還只這一處電影院,是杜氏的產業,前年開辦起來的。這裏原先是個戲園子,一開始電影就在戲園子裏的空地上放映,慢慢看電影的比聽戲的人多,才改為專門的電影院。票價貴,所以來的也一般為富貴人家的少爺太太小姐們。
杜允慈因為享受過上海電影院裏更為先進和完善的設備,所以回來霖州后只來這裏體驗過一次。今早聽父親和福伯談及今日電影院將上映新片,所以起了心思,讓福伯問電影院的經理為她預留座位。
“我很久沒看電影了,先生願意陪我在黑漆漆的廳里坐一會兒嗎?”因着與他逐漸熟稔,杜允慈借口的理由也比之前不用心。畢竟他現在基本不會拒絕她的請求。
無論他是否真高潔,她相信“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經過她頻繁地帶他嘗鮮,他一定會慢慢習慣上流社會的生活水平和質量,回不到過去,那麼他將日漸依賴杜家,直至完全離不開杜家對他生活上的支持。
而不出她所料,蔣江樵確實依舊未拒絕:“我的榮幸,杜小姐。”
這句話是上一回和他吃飯時,她教他的西洋紳士用語。眼下當真從他一個老派之人口中講出來……杜允慈笑了。
迎出來的經理帶他們從特殊通道直接進入影院內。
但凡霖州上映的影片,都是已經在上海放映過的。這也是之前杜允慈不來的另外一個原因。今次這場,則是杜允慈去年離開上海后的新片子。
內部尚保留戲園子的部分設計,杜允慈和蔣江樵的位置便安排在樓座的包廂里,正對戲檯子上的幕布。經理還立刻送來茶水、小食、熱毛巾。
映紅拿起其中一塊熱毛巾要幫杜允慈擦手,杜允慈示意映紅到蔣江樵那邊伺候去,遭到蔣江樵的謝絕:“不必了。”
杜允慈莫名從這三個字聽出一絲冷意,側頭看蔣江樵。
蔣江樵正低垂着眉眼自行擦手。
廳內的燈恰於此時熄滅,全場驀地漆黑一片,以致杜允慈來不及確認。
兩三秒后投向幕布的光束打出來,杜允慈的眼睛藉由昏暗的光線重新勾勒出他模糊的輪廓。
蔣江樵已抬頭,並也側身來看她,好看的面容分明舒展着平日如玉般的溫潤,好奇地詢問她探究的目光:“怎麼了杜小姐?”
杜允慈周到地說:“一會兒放的是美國影片,沒有翻譯配音的原片,放電影前字幕上會先用中文告訴我們影片的主要情節[注],先生記得留意。中間如果有不明白的地方,先生隨時可以問我。”
蔣江樵扶了扶眼鏡,嘴角抿着很淡的弧度:“好。”
幕布上的中文字幕在他話尾音落下的同時如杜允慈所預告的顯示了出來。
兩人均望回前方。
其實以杜允慈的經驗,大部分來電影院的觀眾,並不在乎究竟看沒看懂故事情節。看不懂,也不影響大家跟着畫面呈現的演繹體會到情感。
今兒的影片是冒險詼諧題材,於是一開始,廳里的笑聲便不曾間斷過。
杜允慈同樣數次忍俊不禁,
忍俊不禁間,她轉頭看蔣江樵,好奇他這般老派的人接觸西洋的電影會是什麼反應。
奈何蔣江樵坐得比方才靠後少許,上半身全部淪於陰影中,她瞧不分明。
“先生。”杜允慈隔着桌子嘗試朝他那邊傾側過去身體。
蔣江樵聽聞她的低喚,也朝她這邊傾側過來身體:“嗯?”
他的面容得以重新一覽無餘於她眼中,但同時,她的唇和他的唇相距不過兩指。杜允慈心臟猛跳快一拍,立刻坐正身子。
“杜小姐?”蔣江樵似乎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你剛剛要和我說什麼?”
杜允慈忽覺空氣不太流通,有些悶也有些熱。
“我——”
沒等她解釋,廳里突然爆出一記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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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資料來源於網絡。
呼呼,這一更又來遲了,本來想直接寫個粗長的章節,現在只能先放一半出來。今晚零點前還會有一更哈。本章發佈24小時內超過25字的有效評論自動掉落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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