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雲公子(七)
壽宴過後,珊瑚過了好一長段平靜的日子,平靜得她自己都差點覺得自個就是一個平常的閨秀。
一日,又是清晨,一絲陽光從清新的霧氣中穿過,溫柔的噴洒在破曉的大地。
坐在梳妝枱上,珊瑚靜靜的看着窗口的方向,那裏有一抹從窗帘縫隙里透進來陽光,有些無聊的看着它,珊瑚也不知自己在沉思着什麼,身後杜鵑等人則在有條不紊的幫其妝點着。
洗漱完畢后,不等珊瑚像往常一樣身後綴一群人去正院請安,阮氏身邊的一名大丫鬟先進門了。
“姑娘,老夫人邀您去東院用飯。”那名丫鬟其實早到了,卻依舊等珊瑚梳妝完畢才上前來開口,這也是夫人特意吩咐過的,“夫人方才已經先過去了,讓姑娘直接去就成,不用等她。”
聽到這話,珊瑚心裏一喜,溫聲問道:“祖母回來了?!”接着不等那丫鬟回話,便有些迫不及待的點了幾名近身的丫鬟出了門,走在路上才想起來,回頭同剛剛那名丫鬟問道:“不是說三天後才回嗎?怎的提前了?且也沒人提前通知我?”
“老夫人是昨日午時回來的,只那時老爺和夫人、小姐都出了門,一時沒有得信,且老夫人也吩咐了不必派人去叫老爺夫人們,下面的人沒敢違逆,便只等着老爺夫人回來再說。”說到這,這名大丫鬟頓了頓,才有些含糊的接了句,“只是昨兒老爺又醉了一回……鬧了半宿,等到夜半夫人才抽空見了管家知曉此事,但那時天色已晚,夫人不好打攪老夫人休息,便只得今天早早起來去了東院,並讓奴婢過來同姑娘說一聲。”
許是在朝堂小心謹慎了大半輩子的緣故,這一辭官,父親好酒的喜好便擋不住了,卻又因着以往不常喝酒而酒量十分的淺,一貪杯就回醉,阮氏為此很是煩擾,卻又狠不下心拒絕父親這麼點喜好,每每都只能去收拾殘局。
想到這,珊瑚臉上笑意一閃而過。
不過……聽這丫鬟這般為管家解釋起昨晚的事,想到這名大丫鬟同管家的關係,珊瑚眼裏閃過一絲瞭然,臉上抿唇笑了笑沒說什麼,只回頭加快了些腳步朝東院走去。
進了東院,剛好在院門口遇見一同來問安的父親。
看見珊瑚,傅元成本放在額頭揉着的手迅速放下,別在身後,而珊瑚也只作沒看見,依禮上前問安道:
“父親安好!”
“恩,瑚兒也來了。”
“是,聽聞祖母歸來,瑚兒甚喜,特來行禮問安。”說完有些好笑的看了眼黑着眼圈的父親,珊瑚笑吟吟的接了句,“酒醉傷身,父親還需多保重身體才是。”
“咳!咳!既來了,便同為父一起進去給你祖母問安吧!”心覺有失顏面的傅元成虛咳了一下,扭頭先一步邁進了院門。
見此,珊瑚沒再多說,只跟在傅元成身後一同進了院子。
進了正房,正見一銀髮老婦精神抖擻的坐在上首,神態安詳,正同一旁陪坐的阮氏溫和的說著話,見兩父女進了門,才停下了話頭。
等父親上前先給祖母問了安坐下后,珊瑚這才上前依次給祖母和父親、母親見禮,隨後,便是笑吟吟的有些越矩的直接上前挨着那名祖母坐下,親熱道:“祖母昨兒回來,怎的都不同瑚兒提前說一聲,也好讓孫女親自去接您哪!”
傅老夫人白氏就愛自家孫女同自己的這副親近模樣,一聽這話便忍不住揚嘴笑道:“瑚兒有心了,只祖母也是臨時想起便提前回了府,你不知道也是有的,且祖母身子好着哪,身邊也不是沒有伺候的人,哪裏還用你們接來送去的,且我家瑚兒身子這般金貴,前些天又是大風大雨的,祖母怎忍心讓你去外面風吹雨淋的,多傷身哪!”說著,還一臉珍視的細細用手撫了撫珊瑚一圈的臉蛋兒,見其面色紅潤臉色不錯的樣子,才放下心來,繼續念叨,“你的心意呀,祖母都曉得,不過姑娘家還是多在家的好,這世道在外面哪,對你這小孩子家家的太危險了。”說到這,白氏像是想到什麼,臉色漸漸便有些不好了。
見此,阮氏趕緊頑笑了句:“祖母,瑚兒十五了,可算小了,過個一兩年就要嫁人了!”
“哎呀,母親說什麼呢!”珊瑚仿若羞紅了臉,整個人扭着差點鑽進白氏懷裏,“瑚兒不嫁人,就呆在家守着祖母!”
聽兩人這麼一打岔,白氏哪還有心思想其他,頓時抱住珊瑚一聲聲的喊着心肝,一時間房內笑語聲不斷。
珊瑚心裏清楚,祖母剛剛必然是又想起了自己年少時的事,雖沒聽阮氏具體說起過,但過了這麼些年,珊瑚也能探聽到一二,據說祖母少時也是出生清貴,只中間不知為何被趕出了家門,而後才遇到了當時還是秀才的祖父,最後兩人成了家,生下父親,也似乎因此,祖母格外注重家風,更是因着母親連連生子而特別稀罕女孩,可惜的是母親第三胎還是男孩。
等到三哥出生的時候,祖母都已經放棄親自教養出一位大家小姐了,不想母親這般過了近十年後突然老蚌懷珠生下了珊瑚,這可喜壞了她,當初阮氏能抗下其他人不贊成的壓力生下珊瑚,最大的助力便是白氏。倒不是說白氏不顧及媳婦的身子,只同為母親,她非常清楚一個母親對自己孩子的感情,也明白母親對孩子保護之心的強韌。
就這般,珊瑚雖早產生下來身子弱了些,卻到底在一家人的細心照顧下慢慢長大了。
自小,祖母便是依着高門貴女的規矩從小教導珊瑚,不論是琴棋書畫,還是經史詩文,每天按部就班的教導着珊瑚如何成為一名她眼中的閨秀,而珊瑚的聰慧也不負她的期盼,既有天分又肯努力,白氏真是將珊瑚愛進了心頭,對她的寵愛便是連長孫,珊瑚的大哥都要排后,只因珊瑚不僅因為課業的繁重而害怕或厭煩於她,反而對其十分親近,珊瑚能明白白氏嚴厲教學下的拳拳愛意,白氏又如何不欣喜珊瑚的懂事貼心。
因着小時候阮氏當家做主母事務繁多,珊瑚有一半的時間都是同祖母一起過的,而當初因着祖父病故祖母堅持回鄉守靈不肯再回京時,未恢復記憶的小珊瑚還很是哭了一場。
多年不見,今年回鄉再遇的兩人卻一點沒隔閡的保持着親密,這不,白氏不過前些日子出門串了下門子,今天剛回來珊瑚便又忍不住黏上去了,連連問祖母出門遇到的新鮮事。
見自家向來文靜的女兒在老夫人面前這般小女兒姿態的愛說愛笑,阮氏心裏不免有些醋味,但扭頭看身旁的老爺一臉欣慰的看着這倆祖孫,便也放下了心中小小的芥蒂,罷了,女兒同祖母親近總是好的。
一家人“親/熱”過後,便到了早飯時間,吃過飯,傅元成便攜阮氏出了門,雖然從朝上退了下來,但兩個當家人每天依舊有許多的事務等着處理。
而餘下的兩人,白氏信佛,且對佛祖十分虔誠,便慣例每天都要念佛做早課,珊瑚也知曉祖母的習性,便沒多留,聊了兩句后就出了院門。
沒有直接回房,而是往西小院而去。
她雖不用處理家務或辦公事什麼的,卻也不是個閑人,西小院住着的是她的教學老師,若無其他事,她每天上午還是要去“讀書”的,這老師也是回太原后白氏為她新請的,之前京城裏的老師因着太原過遠沒有跟來。
好在新老師雖年紀大了些,課講得卻一點不迂腐,內容皆富含趣味,珊瑚很是喜歡。
沒有老師會不喜歡一位聰慧又好學且學識豐富的學生,以致於即使同珊瑚年歲相差甚大,這名新老師也將珊瑚看成了知己好友般,說是講課,更恰當的說法或許是兩人志趣相投的談詩論術吧。
“上課”完畢后,就到了午時用餐時間,今天珊瑚辭了老師后就又帶着一串人來了東小院,因着小時候被白氏帶慣了的,兩人都習慣了一同吃飯飯後散會步,然後一起午休。
雖然長大了,珊瑚依舊還是愛同祖母同睡一張床,緊緊挨着白氏,她可以清晰的聞到一股暖暖的,淡淡的佛香味,那是經年燒香拜佛染上的,經久不衰,珊瑚每次聞到這個味道,都回覺出一股心安,即使現在的她醒了記憶,估計一時半刻的也依舊戒不掉這個癮……她也不怎麼想戒掉。
睡夢中,珊瑚彷彿回到了小時候。
每天上午,小小的她坐在軟塌上,一旁年輕了十幾歲的阮氏正忙着打理家務,小小的她就乖乖的坐着學打絡子。當作遊戲般連着玩了幾個花樣后,阮氏就放她出門去花園裏玩了。
手上抱着繡球找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小侄子玩踢球,然後一同去園子裏看個螞蟻,抓個青蛙,什麼東西都是東摸摸,西看看,身後是一群被叮囑了不準上前幫忙只能跟着的丫鬟婆子,直到祖母的早課結束,她才同小侄子分開,被細心的洗乾淨手和臉蛋,換了衣服后,就被帶到祖母面前開始閨秀啟蒙。
那時還小,聽祖母說什麼《女則》什麼的也只當是聽故事了,好在祖母也沒強求她一定得聽懂,畢竟她那時還小,只求個耳濡目染罷了。
中午吃了飯,散了步后,小小的她必要摟着祖母才能午睡,兩人就這樣互相摟着,可以睡滿整整一個時辰。
夢中的她雖永遠在一個大房子裏,卻每天都過得有滋有味的,無論是逗鳥還是釣魚,又或是盪個鞦韆,只要是在園子裏能幹的事小小的她都愛琢磨,而她也非常享受這些樂趣,從不會覺得厭煩,因為她覺得每一天,每一日都是不同的,美好的。
漸漸的,夢裏的她便這般慢慢長大了,雖然依舊是在宅子裏,卻每天都快快樂樂的給自己找着樂子,身邊的人也彷彿被她感染般,每天都是高高興興的,不論是父親母親,還是哥哥嫂嫂們,都喜歡她這個永遠一臉滿足朝氣的女兒、妹妹、小姑子,即使她長大后總是一副端莊嫻雅的模樣,但眼中的明亮卻永遠閃耀着同她一起朝夕相處的親人、朋友…………
室外,一抹陽光偷偷穿透窗帘的縫隙跑進了房內,喚醒了沉睡中的珊瑚。
慢慢睜開眼,她差點分不清現實與夢境,直到印入眼帘的一頭全白的銀髮。
想起夢中祖母那頭花白的灰發,珊瑚只覺心裏一痛,忍不住伸手緊了緊懷中的人,將頭深深埋入了對方的脖間,細細感受着這具單薄身子的有力心跳,心裏默念:
她今生能有這樣一個幸福的家庭,真好……
…………
打破珊瑚這股怡然自得的心境的,是午後從無爭山莊遞過來的一封拜帖。
原老莊主攜少莊主三日後一同來府拜訪,而先一步與拜帖一同送來的還有一盆稀有的黑薔薇,指明送予傅家大小姐之手。
看到這,傅元成和阮氏並白氏齊齊看向珊瑚。
珊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