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哭鬼
“光醬,你知道是誰殺了社長嗎?你絕對想不到。”
“我想不到。”
“——是修司啦!那傢伙看起來平時不顯山露水的,脾氣也好,加班到最晚也不會抱怨一聲的傢伙,沒想到會用那個……那個什麼魚……來着?”
“河豚毒?”
“對對,就那個東西殺害了社長!然後修司又偽裝成是刀傷,把屍體藏在隔間裏,製造自己不在場證明……這些都是那位名偵探毛利小五郎推理出來的哦!”
說到這裏,坐在病床前的胖姑娘兩眼放光地捧着心口說道,“不愧是傳輸中的‘沉睡小五郎’呢!”
伊吹光和一臉平靜地看着這位喋喋不休的同事,像是聽一件與自己毫無關聯的事情,時不時地應和一聲,整個人的情緒穩定無比。
仿生人也許要稱對方為“前同事”才更準確。
由於大沼社長生前為了做生意欠了銀行不少錢,他這一死,銀行那邊立刻凍結了他的財產賬戶,但估計回頭也是要拿他們這家小企業的資產來抵債的……至於伊吹光和這樣的普通職員也是當場失業,大家只能各奔東西了。
如今伊吹光和身處醫院住院部之中,當初發現她的那名警員將她緊急送醫,當時女孩子都那副躺在血泊里的鬼樣子了,說她是殺害大沼知也的兇手……嫌疑性也不太大。
因此一頭霧水的江戶川柯南在暫時排除了伊吹光和動手殺上司的嫌疑后,又通過一番細緻推理以及證據搜索,終於在店後門外那個專供客人吸煙煙頭丟棄的垃圾桶里找到了河豚毒針的容器,上面殘留着真正兇手的指紋。
“……我也不想殺他的!但是他該死!”松村修司被揭穿的那一刻面色狠厲,眼淚卻直直地湧出來,“我之前一直沒有下定決心,但我今天看到他這樣逼迫伊吹喝酒,我就忍不住想到了我那個死掉的妹妹堇……那孩子當年剛剛大學畢業出來實習,也是被這個男人用同樣的手段給強迫灌醉,然後……然後堇在不久后查出懷孕!沒等我去開解她,那傻孩子就自殺了……”
說完,他就用西裝袖子擦了擦眼淚,大仇得報的笑着伸出手腕,任由自己被警方拷走了。
解決了一個案子,還有另外一個案子,那就是伊吹光和的左眼失蹤案。
警方沒有在小巷附近搜索到她遺失的左眼球,而伊吹光和作為一個神智正常、思緒清醒且沒有接受過專業訓練的普通人,是不會沒事挖自己的眼珠下來玩的。
再結合她左腎上的刀傷深度與創口方向,警方們可以推斷這是由他人動手,而非她喝醉了突然想給自己來一發切腹行為。
就在日本警方們想要繼續追蹤下去時,幾個穿着風衣的不速之客出來控制了場面。
“我們是FBI,”戴着金絲框眼鏡的短髮女子出示了證件,“這件案子是我們一直在追蹤的,剩下的就由我們來接手吧。”(注1)
…………
……
如今伊吹光和的手術做完已有數日,腹部纏着繃帶,左半邊的臉上也纏着醫用紗布。這幾日裏,她的那些前同事們也陸續地前來看望她,其中有像美子這麼熱情的談望者,也有幾個男的態度相對沒那麼熱情,甚至只是說了兩句場面上祝她早日恢復的客套話——儘管如此,這些信息已經說明了原主是個人緣不錯的……社畜。
“光和?”原本一直沉默地抱着手臂坐在病床另一旁的女子伸出五指在她虛無的視線前晃了晃,“你在走神?”
“……嗯,抱歉。”
仿生人迅速結束了原本的思考程序,故作溫和地用僅剩的那隻右眼看向自己的這位前任女同事——此人就是那天晚上戴珍珠耳環的那位,今天則是換了一套別的純銀耳環裝飾,顯得素雅又大方。
雖然“伊吹光和”已經儘力模仿原主的神態和說話語氣,然而無論是胖姑娘還是耳環女子都察覺到她身上那種陌生又疏離的怪異感覺。
伊吹光和的眼睛瞳色生得非常美麗,這與她平平無奇到只能勉強說是清秀的容貌形成了鮮明對比。第一次見到她的人,都會注意到她那雙眼睛而非是本人的容貌。
她的瞳仁是相當罕見的淡金色,在陽光下會顯得近乎透亮清澈,彷彿一汪夏日陽光下的池水——這可能與她當年因為戰爭避難而來日本的曾祖母身上有一部分歐洲人的基因有關,總之,在東方人身上較少見到的瞳色反而出現在她的身上。
如果說以前的伊吹光和是個溫和又不失自我原則與主見的人,注視他人時那雙眼睛宛若溫潤的琥珀。現在的“伊吹光和”給人的感覺卻像是在透過一塊冰冷的金色玻璃打量着世界。
你能指望一塊玻璃有人類的感情嗎?顯然不可能。
這才是兩位與原主共事大半年的女同事感到不對勁的地方。
但也多虧了“伊吹光和”現在受傷住院的特殊狀態,二人下意識地覺得應該是驟然失去了一隻眼睛導致了她變成這般冷漠疏離的樣子,但是自己又幫不上什麼忙,紛紛覺得心裏有點堵得慌。
耳環女子俯下身來,原本習慣性傲氣的面孔也柔和了不少,對穿着病號服的伊吹光和輕言細語道:“光和,你身體還有哪裏不舒服?”
這一次,伊吹光和足足過了一秒鐘才驚醒般地將視線轉向對方,在那之前,她一直維持着原本倚坐在床頭傾聽的模樣。不得不說,她大腦中用于思考的……系統?核心?還是別的什麼東西,反正那玩意兒運轉出現了明顯的卡頓,連累了她以往快捷迅速的反應能力。
“我很好。”仿生人生硬地露出了八顆牙齒的標準笑容,但頓了頓,她還是補充道,“就是……有點累。”
“我有點累”這個說辭很萬能,普通人可以這麼說,住院部病人也能這樣說。兩位關係不錯的女同事聞弦音而知雅意,連忙主動告辭並叮囑她好好養傷。
伊吹光和維持着禮節性地笑容目送她們離開病房,當單人病房的大門完全關上的一瞬間,她放開了對自己面部肌肉的控制……於是她立刻又變得面無表情起來。
不知情的人大概覺得伊吹光和這人很虛偽,連笑容都懶得維持多一秒鐘。
但對於正常的仿生人而言,它們的一切設計程序都是為了服務人類的生活和社會秩序,無論是哭泣、微笑、大怒、平靜——對於它們而言,都只是仿生皮膚和機械肌肉在模擬人類的表情流露,跟它們實際上的真實心情毫無關聯。
對於伊吹光和而言,這幾天眾多同事的探病已經零零碎碎地提取了自己所需的足夠情報,就連那個胖姑娘口中也說不出更多新情報了,那麼她們兩個就“沒有利用價值了”,可以趕快送客走人,好讓自己這具身體休息、儘快恢復健康。
是的,仿生人的程序就是那麼務實、功利。它們看起來像是人類,實際上依舊是按照機械人的實用主義邏輯進行運轉。
此時走到住院部長廊上的胖姑娘忽然停住了腳步,來來往往的病人和醫護人員從她身旁的走廊縫隙里小心地擠過去。
“怎麼了,美子?”耳環女子疑惑地轉過頭看向她。
“奈津,”美子表情失落地說,“我覺得光醬……好像有哪裏變得不一樣了。”
奈津沒有說話,但是不自覺地換了個抱臂的站姿,顯然是在聽。
美子繼續說:“平時我們受了點傷,劃破一個口子,流一點血都會很難過。更何況是像她現在這樣……”
“可是我們也沒辦法為她做什麼。我們也不是醫生。”奈津對待此事的態度比較冷靜,但也十分遺憾地說,“現代科技可沒法讓人的眼球再生一個出來,頂多裝個義眼上去。”
美子固執地搖搖頭:“我不是說身體的傷,而是說她心裏的傷。雖然我們只是同事,一起工作了不到一年,但是看她變成那個樣子,我心裏還是很難受……就好像以前的她已經死了一樣……”
奈津沉默片刻,神情也愈發困惑:“所以你打算怎麼做?”
胖姑娘定定地看了她幾秒鐘,忽然轉身沖回病房裏——嚇得暗中監控這間病房進出人員的那些人跳起來——一推開門,美子就看見面無表情的伊吹光和正冷靜地看着自己。
下一秒,伊吹光和切換出“疑惑”的神情。
“美……”
“光醬!”美子俯下身,雙臂一把抱住了伊吹光和瘦弱的身軀,激動地喊道,“你一定要好起來!要振作啊!不要被這樣的困難就打倒!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這樣說著的美子反而哭了起來,她哭得很傷心,就好像受傷的人是她自己一樣。
“……?”
伊吹光和原本冷淡疏遠的目光漸漸放緩了些許,雖然對於對方突然的情緒失控感到疑惑,但她還是根據頭腦中【安慰她】的指令,果斷地地伸出手,輕輕地摸了摸美子的背。
然後她聽見美子繼續哽咽着說:“如果那天晚上我跟你一起先走的話,你也許、也許就不會出事了!對不起,對不起……”
仿生人微微地愣了一下。就連她自己都不明白原本死寂的內心忽然有些波瀾生出。
“沒關係。”伊吹光和的聲音是如此平靜,彷彿此事與她無關,“美子,無需愧疚。這不是你的錯。”
這是非常理智的回答,根據伊吹光和對於自己這位胖同事的觀察,從對方的脂肪含量、肌肉含量、行走時的動作都不難看出——她是個戰鬥力為1的普通人。
如果當初美子和原主一起提前憤然離席,估計也是會一同遭遇殺害的下場。因此伊吹光和並不責怪對方。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當聽見她這樣說后,美子哭得更傷心了。
仿生人沒有再說話了,只是任勞任怨繼續提供着自己的擁抱。
它的天性就是這樣——對於人類的任何舉動都保持着超乎尋常的耐心,無論好壞。仿生人是人造器物,自然會對於自己的創造者在核心程序里留下親近的設定。
還好,哭泣的美子被趕來的奈津勸走了,關門時奈津還偷偷給她比了一個加油的手勢,這讓伊吹光和更加困惑。
她還清楚地記得剛剛被人擁抱時那種溫暖的感覺,也記得對方伏在自己肩頭愴然落淚的感覺,這讓她的大腦運轉程序都不禁停滯了數秒。
——原主之所以會受傷,會死,是因為兇手的緣故,而非她們二人的過失。為何要表現得如此自責?
最終她得出結論。
【矛盾性?同理心?】
【……無法判斷,該樣本列入人類異常情緒數據庫進行後續分析】
迷茫不解的仿生人覺得自己距離完全理解所謂“人類的本質”方面,似乎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幾分鐘之後,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女醫生單手抱着病歷板走進來,一邊給她檢查吊針情況和其他身體數據,一邊看似隨口地問:“剛才她們兩個怎麼突然回來了?”
伊吹光和面無表情地直視前方的雪白牆壁和沒有打開的黑色電視機,聽到女人的提問方才緩緩轉頭(就好像她剛才根本沒注意到一個大活人在自己身邊擺弄了半天的吊針藥水那樣),一板一眼地回答:“斯泰琳探員,我以為你們的監控能看到發生了什麼事。”
短髮女人的表情有些不太自然,抬手將一律滑落面頰處的短髮別至耳後,輕聲道:“糾正一下,你還是叫我朱蒂醫生吧。”
“收到,朱蒂醫生,已經更改對您的備註名。”伊吹光和的面色沒有任何不悅,相反,還略微地點點頭。
“……唔。”一時間,朱蒂的神態更加古怪了,她感覺自己不是在跟一個女孩子說話,而是在跟一台機械人聊天。
聯想到醫院的心理醫生認定伊吹光和“對於自我的認知疑似出現了嚴重偏頗”的初步診斷,朱蒂也懶得計較這種小事,畢竟她又不是真的醫生。
——朱蒂·斯泰琳,來自美國的FBI搜查官,因為某些原因而留在日本並化名“朱蒂·聖提米利翁”,這次倘若不是本土的同僚部門BAU(行為分析部)懇請他們幫忙抓捕一個剛剛逃亡到日本的連環殺手,她也不會出面攬下這件事。
“伊吹小姐,”朱蒂耐着脾氣盡量溫和地問道,“剛剛那兩位女士為何情緒不穩地離開你的病房?我想了解一下原委。這興許與你的案件有關。”
聽到這個請求,伊吹光和居然還認真地思考了一下。
“很抱歉,朱蒂醫生。”
“我無法判斷木下美子小姐哭泣的真實原因——68.2%的可能性是她想向我炫耀她擁有完整健康的淚腺和雙眼,29.7%的可能性是她是個天生的愛哭鬼,剩下2.1%則是其他原因。”
“???”
朱蒂完全不能理解這亂七八糟的數據結論到底是怎麼得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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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蒂:你這個機械人是不是腦子不太對?
伊吹:職業假笑.jpg
是的,仿生人也是會適當撒謊的,它們的一切設計都是為了體現“人性化”這個特色。伊吹不想暴露美子哭泣的真正原因興許是對於身體原主的憐憫,雖然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點。
注1:大家不要吐槽為什麼FBI能命令日本警方,原著TV786話中朱蒂就用證件命令一個警察去封鎖殺人現場,雖然後來此舉被高木警官吐槽了,但本文中可以理解成是FBI拿過了案子的決定權,日本警方作為協助者共同辦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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