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村口。
小元氏只領着一雙兒女立在村口的老槐樹下遠遠的翹首以盼着。
遠遠的,只瞧見一輛騾子車顛顛而來。
騾子車上的沈老二全神貫注的駕着騾子車,待走近些了后似乎留意到了村口的身影,沈老二定睛一看后,頓時將雙眼一眯,隨即,拉起騾繩,顛顛加速而來。
“瑤瑤怎麼起來了?”
“頭還燒么?”
“吃飯了么?”
沈老二一貫是個寡言少語之人,這會兒放下騾子繩,跳下騾車,便立馬朝着妻女而來。
見女兒羸弱了幾分,只一臉關切的看着她,卻是轉頭朝着小元氏連連發問着。
女兒精細,嬌弱,不喜歡旁人觸碰靠近。
沈老二一貫習慣遠遠的看着。
眼裏的關心卻絲毫不少。
沈老二話音一落,只見小元氏雙眼微微一紅,飛快的看了沈媚兒一眼,少頃,又極快的隱藏掉了自己的擔憂,連連扯着笑,道:“已```已大好些了,還```還未曾用飯,不知你何時回,媚兒一直念叨着你,想等着你一道回來吃呢,這會兒總算是回來了,走,咱們家去,我這就去做飯!”
小元氏擠着笑說著。
她話音一落,沈老二立馬聽到了端倪。
妻子一貫賢惠,自打女兒出生后,十指不沾春陽水的妻子為了女兒開始學着做飯下廚,雖有些勞累,但她甘之若素。
今兒個早起便早早叮囑他將圈養的那隻野雞宰了,她一貫猜測得到他什麼時候回來,一準提前將飯菜做好,提前等着他回來開飯。
這會兒,話里話外透着支支吾吾。
妻子不會說謊,一說謊便結巴不自在。
是生了什麼事么?
莫不是女兒——
沈老二轉頭便立馬瞅向了女兒。
卻見此時女兒忽而飛快的上前兩步,忽而一把抓着他的胳膊,微微撒着嬌道:“爹爹,媚兒的八寶榛子雞呢,還有蜜漿,你記沒記得帶,媚兒許久沒吃榛子雞了,想得嘴都饞了,你若不記得,媚兒便不理爹爹了。”
只見媚兒兩隻手半摟半抱着沈老二的胳膊,微微搖晃着。
也微微仰着小臉,有些嬌嗔得看着他。
沈老二見狀愣了愣后,身子微微一僵。
要知道,女兒小時候一貫是愛纏着他膩着他的,小時候最愛騎在他的脖子上騎大馬,也愛騎在他的背上,讓他當作大馬當作老虎當作騾子馱着她走,每每他一走,她便高興得直“咯咯”大笑,那銀鈴般的輕笑聲,聽得沈老二心都發軟發膩了,只覺得胸腔里暢快得厲害。
可是,自打女兒長大后,便不在與他親近了,非但如此,還離他離得遠遠的。
沈老二深知女兒長大了,也有意對女兒避及幾分,他也是頭一回當父母,以為天底下所有的父親都是這般的,只午夜夢回,心裏時時忍不住湧現一股失落感。
長此以往,竟也慢慢習慣了。
不想,今兒個的女兒,又跟回到了小時候,又跟回到了四五歲時,那般黏着他,纏着他,與他親昵。
大概是對方的舉動來得太突然了,以至於,沈老二愣了愣后,竟久久沒有晃過神來,還是小元氏推了他一把,亦是有些驚喜歡喜道:“女兒問你話了。”
沈老二一怔,立馬緩過神來,卻是雙臂微微發抖,只覺得胸腔里有什麼要噴薄而出似的,只一下一下跳動得厲害。
心裏是立馬想要回復的,可嗓子眼彷彿被卡住了似的,竟陣陣發緊,只如何都發不出話來,最終,一貫寡淡老成的臉上只微微顫動着,只有些激動的看了女兒一眼后,忽然便悶頭轉身大步,連走帶跑的返回朝着騾子車方向撞了去。
只見他有些手忙腳亂的在騾子車裏翻找着什麼,慌忙的翻找了一陣后,立馬拎着兩個油紙包大步返了回來,只舉着倉皇朝着沈媚兒跟前一遞送,梗着脖子道:“買```買了,是```是和記的,最後一隻了,所幸搶到了。”
說著,又着急忙慌得舉起另外一隻手,忙道:“這```這是蜜漿,也買到了。”
沈老二有些激動又強壓着這股激動定定的瞅着沈媚兒。
兩股完全相反的神情浮現在同一張臉上,呈現出一絲扭曲變形的樣子。
沈媚兒看着年近四旬的沈老二,忽而就想起她執意拋棄打鐵匠要嫁入官家府中做妾那一年,沈老二被她不知廉恥的做派氣得當場朝着沈媚兒舉起了手,他雙目赤紅、五官氣得扭曲變形,額頭上的青筋直接綳了出來,他氣得暴跳如雷的看着她,卻只高高舉着巴掌,久久沒有打下來。
放下巴掌的那一刻,沈老二一瞬間彷彿蒼老了十歲。
當年那個蒼老的父親與如今局促又欣喜的父親,兩張臉漸漸融合到了一起,逐漸成為了一體,清晰又模糊的浮現在了沈媚兒眼中。
沈媚兒眼圈漸漸一點一點紅了。
良久,她用力攥緊了十根手指頭,卻是極力的擠出了一模甜膩膩的笑容,衝著沈老二道:“哇,磊哥兒,快瞧,今兒個有榛子雞吃了,我就知道爹爹定然不會忘記的!”
**
沈老二被女兒的突然親昵這股欣喜之色沖昏了頭,一路上都是暈頭轉向走回來的,一直到,回到沈家,被整個沈家這一室凌亂給沖刷醒了。
往坡上一踏,沈老二便猜測到家裏遭事了。
這般雞飛狗跳的,許是老宅那邊來人了。
每月都得鬧上這麼一兩回,已是見怪不怪了。
只是,往日裏雖也如蝗蟲過境般,卻遠不如今日這般——
沈老二見着屋裏屋外一時大亂,鍋碗瓢盆全都歪歪倒倒的跌落在了地上,往廚房一踏,更是猶如被人打劫了一番似的,摔的摔,碎的碎,整個廚房盡毀。
沈老二踏入廚房的步子頓時定在了原地。
一扭頭,只見小元氏終於忍不住了,一把揪住沈老二胸口的衣裳,紅着眼道:“咱們媚兒```咱們媚兒時好時壞的,是不是當真被那惡獸嚇昏了頭了!”
若是以往,沈媚兒忽變得懂事了,小元氏怕要高興都原地蹦躂了起來。
可這會兒,卻是心裏一上一下的,只擔憂着她磕傷了腦袋,嚇破了魂,不然,怎麼一會兒跟發了瘋似的,要喊打喊殺,一會兒又跟回到了小時候似的,甜膩膩的,乖巧得不成樣子。
小元氏將方才沈媚兒在沈家的情形做派一五一十、如數描繪給了沈老二聽。
沈老二聽了后,原本有些激動的心情終於慢慢平復了下來,直至臉上的神色越綳越緊,直至變得嚴厲深沉。
他抬着目光,一寸一寸打量着整個廚房,最終,將視線落到了窗戶處木製碗櫃的刀痕上,定定的看了許久,忽而握起了小元氏的胳膊,冷不丁道:“咱們```咱們一家人搬去鎮上罷!”
這麼簡短的一句話,幾個字,沈老二彷彿下了極大的勇氣。
他的話音一落後,只見小元氏嗖地一下抬眼看他。
似乎有些難以置信。
要知道,打從小元氏嫁到沈家村不久后,兄長元朗便贈予了沈家一處私宅,宅子不大,卻足夠他們一家四口住的。
可沈老二是個愚孝之人,村子裏父母俱在,兄弟俱在,他不可能撂下一大家子自個偷偷跑去鎮上享福的。
再加上,他堂堂八尺男兒,怎能無功不受祿,無緣無故的接受妻兄所贈宅院?
無論於情於理,沈老二這木疙瘩都不會同意的。
非但如此,就連元家的果園、店鋪產業,沈老二都時時避嫌。
還是成親幾年後,小元氏有了身孕,沈老二為了妻子過得好點兒,這才慢慢踏入元家,幫襯着妻兄元朗跑跑運輸,幫襯生意。
這些年來,元家生意日漸做大,早在幾年前開始,元朗便有意將洛水鎮上的兩個鋪子一個果園交給沈老二打理,其實這些年來沈老二為元家出了不少力,可許是一來,這麼多年來,沈老二早已看清沈家是個什麼德性,他不並不想接受元家的鋪子,以防被沈家跑來鬧事吸血,回頭反倒是將整個元家給害了。
這二來,沈老二是個迂腐古板之輩,如今的日子過得已是好過許多人,他走南闖北,見識不少人不少事,深知欲成事者要心硬堅韌,他日若是走出去了,若走遠了倒還好,若就在鎮上,將來遇事,怕是不單單要失去家人,更怕是會失去整個村子。
沈老二並不貪心,如今生活足矣,故而這十餘年來,一直不顧元朗勸阻,一直死巴巴的賴在了村子裏不走。
可如今,沈家人不得安寧,山上猛獸時時侵襲,女兒又被恐嚇至此,何時是個頭啊?
旁的一切都能忍受,唯獨,禍及妻女性命,豈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沈老二說完這話后,只緊緊攥緊了拳頭。
不說則足矣,一旦下定決心,沈老二亦是說一不二的。
小元氏聽着丈夫的決定,只抬手緊緊捂住了唇。
她是個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柔弱之女,小元氏自然樂意跟着丈夫一起搬去鎮上,這些年來無論是兄長還是嫂嫂,年年月月的勸說她,可小元氏了解丈夫的性子,她憐惜他,理解他,願意同他一起吃苦。
其實,也不算吃苦,住在這村裡里,雖窮苦了些,偶爾受些委屈,可枕邊人將她捧在了手心裏,心卻是自在的。
可如今,丈夫話語一出,高興激動之餘,小元氏卻上上下下打量着整個屋子,心裏竟是滿滿的不舍與不願。
“春日的種子已種下了,最快,怕也該等到這一季收成了再合計,這事,咱們心裏頭計較着便是,不急,慢慢籌備着來!”
沈老二夫妻二人議完事後便開始收拾廚房。
屋子外,暖陽高照。
沈媚兒大病初癒,本想幫襯二人一起收拾,卻被小元氏激動得跳了起來直拉扯着沈媚兒拉回了炕上躺着。
沈媚兒躺了幾日幾夜,如何還能躺得下,一轉眼,她便下了炕,搬着張凳子坐在太陽底下曬太陽,又搬了張小桌子出來,將沈老二買的榛子雞撕開,邊曬太陽邊吃雞肉。
八寶榛子雞入口即化、酥軟香甜。
依然是記憶中熟悉的味道。
沈媚兒愛吃榛子雞,實則是聽說這榛子雞珍貴,鎮上有錢人家府邸每月會準時預定,沈媚兒便也效仿着,每月要定上一隻。
成親前,沈老二每月給她買,後來嫁給打鐵匠后,打鐵匠亦是每月給她買,後來,他時常惹氣她時,隔日一早醒來,便能聞到一陣熟悉濃香的雞肉香——
沈媚兒吃着吃着,忽而想起了前世那悶不吭聲、那老實可憐人來。
思及至此,沈媚兒只幽幽嘆了口氣,下一瞬,見磊哥兒拿着個小掃帚從屋子裏出來,沈媚兒立馬將他召喚到跟前。
磊哥兒一臉警惕的看着她。
沈媚兒微微板著臉,沖磊哥兒命令道:“張嘴!”
磊哥兒嚇得往後躲了半步,不知沈媚兒在打什麼主意,半晌,在她目光的威懾下,只小心翼翼得張開了嘴。
嘴剛一張,便覺得嘴裏一陣香糯,一隻飽滿偌大的雞腿塞進了他的嘴裏。
磊哥兒愣愣的看了看嘴裏的雞腿,又愣愣的看了看眼前的沈媚兒,只見沈媚兒忽而摸了摸他的臉,道:“有兩隻雞腿,一隻給阿姐,一隻給磊哥兒,剩下兩隻翅膀,一隻給爹爹,一隻給娘親,可好?”
沈媚兒邊說著,邊撕了個大雞翅往磊哥兒眼前晃了晃。
見磊哥兒愣着不說話。
沈媚兒只將臉微微一鼓,道:“怎麼著,你個小貪心,一個雞腿還不夠,難不成你還想搶爹爹娘親的雞翅不成?”
沈媚兒頓時嬌嗔的瞪了磊哥兒一眼。
只見磊哥兒呆掉了似的,整個人直愣愣的看着沈媚兒,只有些緩不過神來。
沈媚兒見他小痴獃似的,呆在了原地,頓時噗嗤一聲笑出了聲兒來,只用那油膩膩的手指,復又將磊哥兒的小臉掐上一掐,在對方一臉茫然又一臉呆愣的目光中,飛速逃離了“欺凌”現場。
“爹爹,娘親,吃雞翅!”
沈媚兒舉着雞翅,壓根不待二人拒絕,便飛快先一步將雞翅塞入了他們嘴裏,糊了二人一臉油。
這八寶榛子雞從來都是沈媚兒一人獨享的,此刻,是第一次,一家人同吃一隻雞。
沈老二同小元氏二人將雞翅都要吞了。
沈媚兒吃完榛子雞后,也不走,只賴着趴在窗口,瞧着夫妻二人幹活,飯菜將要熟時,聽小元氏念叨着菜刀鈍了,改日讓沈老二再去打上一把時,沈媚兒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句:“爹爹,咱們鎮上鎮西口那家打鐵鋪子還在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