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
卻說沈家的屋子建在了後山的山坡上,是整個沈家村地勢最高最偏的,下到村子裏,要走過一條蜿蜿蜒蜒、綿長而下的羊腸泥巴小徑。
以前,沈媚兒嫌棄路臟,有時下雨後下山直接要沈老二背下山,亦或是恨不得墊着磊哥兒的小腳丫子踩着下山,矯情到了極致。
這會兒卻是大步邁向前。
小徑旁熙熙攘攘的,也住了不少人家。
其中距離沈家最近的要數陳家。
陳家地勢比沈家略低,就在沈家屋子坡下的右側,是沈家往日接觸最多的鄰居。
陳家是沈家村為數不多的外姓人之一,有兩兄弟搬到了本村,本家在鄰村,去年年末,上山打獵被老虎吃了的便是陳家大房的。
陳家家境貧寒,人口又多,為了生個帶把的,陳家前頭已經陸陸續續生下了四個閨女,一直到去年年底陳家二房這才老來得子生了個胖大小子,卻不想,轉眼便趕上了大雪封山,又老虎食人這一事情,陳家經常食不果腹。
沈家挨着陳家,時常接濟一二。
沈媚兒嬌貴,吃的用的都是頂頂好的,她不愛吃的,吃不完的,穿不完的,基本上都被心善的小元氏送給了陳家。
這會兒路過陳家時,遠遠地只瞧到陳家的大姐兒翠姐兒正坐在井邊洗衣裳,身前是一個巨大的圓形木腳盆,腳盆里成堆成堆的衣裳,是全家老小七八餘人的所有衣裳。
翠姐兒同沈媚兒一般大小,卻是同人不同命,長姐如母,翠姐兒打從三四歲起便上山下河,跟在父母後頭幹活了,如今不過十五歲,底下三個妹妹全是由她拉扯大的,家裏所有的家務,田裏地里所有的農活全是她操持的,除此以外,還時時上山尋些藥材賣錢,打絡繡花送去鎮上綢緞鋪子裏賣錢,是整個沈家村最得力又最可憐的,多為人稱讚。
又加上沈陳兩家緊緊挨着,故而,村子裏時常將沈媚兒與翠姐兒放在一起做比較,只道,果然,一個住在天上,一個住在地下,一個是天生的小姐命,一個卻是天生的丫頭命。
身份雖雲泥之別,可二人的風評卻又分明是反着來的,勤快、賢惠、能幹等所有的好的詞彙全是形容翠姐兒的,驕縱、奢侈、妖精之類的所有的差的評價,毋庸置疑,全是給沈媚兒準備的。
不知是不是因常年放在一起比較的緣故,沈媚兒與翠姐兒的交情並不好,確切的說,是沈媚兒非常自覺的以高姿態示人,翠姐兒見了她時時讓着道走。
這會兒,沈家母子三人打從陳家門口經過,翠姐兒懂事有禮,若是擱在往日,一早過來跟小元氏打招呼了,只這會兒,見了沈媚兒,卻見她愣了片刻后,只忽而匆匆起身,將手往褲子上擦了擦后,竟頭也不回的直接進了屋。
見着了小元氏也裝作沒有瞧見到似的,神色動作也略有些慌張失措。
小元氏那句“翠翠”到了嘴邊又給咽下去了。
片刻后,瞧了瞧身旁的女兒,只當作對方被女兒方才“發瘋”的模樣給嚇到了。
畢竟,方才沈家大亂,周婆子、殷氏、沈氏那一大群人驚慌失措又罵罵咧咧的逃命,這一動靜鬧得太大,惹得山坡下,正在做午飯的鄰里鄰居全都瞧見到了,紛紛出來探頭探腦的瞧熱鬧。
“瘋了瘋了,媚姐兒被那老虎給嚇瘋了,竟舉着刀鬧着要殺人了。”
這句話一路從坡上傳到坡下。
“沈家二媳婦兒,你們家媚姐兒醒了?沒什麼大礙罷,方才她祖母說媚姐兒拿刀要殺人,是真的假的?”
“不是說那晚那神婆子給媚姐兒施了法,辦了法事,嚇走了那些不幹凈的東西么,怎麼還神神叨叨的?”
坡下的鄰居們見小元氏竟領着沈媚兒下坡了,頓時又是關心,又是驚訝,也有不少瞧熱鬧和幸災樂禍的。
邊說著,邊將目光投放到了小元氏牽着的沈媚兒身上。
只見一身大紅細花襖兒套在她身上,這襖兒,這面料,這式樣,是整個鎮上最時興的,尋常府里的有錢太太有錢小姐才穿得起,在他們這村子裏頭,就連新娶的新娘子都沒有穿過這式樣的,便是穿了,也沒人能穿出這效果來。
媚姐兒今年十五了,是既沒下過地,又沒幹過活,連太陽花子也從來沒有曬過,那臉白得,比剝了殼的雞蛋白還白,就連兩隻手上的十根手指頭,也根根跟白玉養成的似的,又細又長,好看得不像是人的手,倒像是天上的神仙用來施法的纖纖素手似的。
沈媚兒她爹沈老二便是個人高馬大,相貌俊朗之人,更別提她母親了,乃是有錢人家正經養出來的陽春白雪般的玉人兒,而這媚姐兒卻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比她生母小元氏更要貌美伶俐幾分。
村子裏的人沒有讀過書,念過字,不知該如何形容,只知,沈家那媚姐兒小小年紀便粉白黛綠的,那小臉蛋,猶如夜裏的新月似的,皎潔明亮,又像是水中的撈月似的,隱隱灼灼,令人看不分明,只覺分外妖嬈,更別提那小嘴,小鼻,也不知是怎麼捏的,才能捏成個這般玉麵人兒來,尤其是那雙眼,好傢夥,看人的時候,只覺得眼含春水,暗含秋波,看誰都像在朝誰拋媚眼似的。
若非都是打小瞅着她長大的,不然定以為——
這般人物,橫豎村子裏的人們市面上沒有瞅見過,只覺,只覺該是戲文才有的。
這樣的人若是被嚇傻嚇瘋了,豈不可惜?
尤其,往日裏那沈媚兒大紅襖兒一穿,人雖美俏,卻時時拿下巴刺人,是驕縱傲慢到了極致,見了人也從不打招呼,便是連長輩也完全不放在眼裏,人雖美則美,卻並不討喜。
可今兒個不知道是不是大病初癒的緣故,遠遠地只見披着頭髮,長發齊腰,小臉略白,又略有些憔悴,人脆弱了,有些病態,便莫名覺得有股楚楚可人,又處處勾人的意味,倒叫不少人瞧了又瞧,只覺得怎麼這世上都是人,怎麼就偏有人能生的這樣好看呢?
鄰里鄰居都在詢問。
小元氏夫婦二人和睦,雖比旁人富裕幾分,遭人妒忌,只沈老二熱心,時常幫襯鄰里鄰居一二,每每往來鎮上村子之間,給人捎帶過不少東西,小元氏一時溫溫柔柔,無甚攻擊性,還是與人接善的多。
小元氏見大傢伙關心,只忙擠着笑,含糊道:“已大好了,方才···方才鬧着玩的,媚兒已經大好了,現下正吵鬧着要去村口接她爹爹了,這孩子,誰都不貼,就愛貼着她爹爹···一會兒沒見,便惦念得厲害···”
小元氏含含糊糊擠笑回應着,一路順道跟鄉親們招呼着。
沈媚兒卻是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
額頭上被磕傷了,這會兒還包紮着。
會留個小疤,拇指蓋大小。
前世,被愛美的沈媚兒嫌棄不已,她時常畫朵桃花或者臘梅做遮掩,是沈媚兒全身上下唯一的缺點了。
方才,陳家那翠姐兒一直盯着她的額頭瞧着,神色似乎有些···避之不及。
沈媚兒垂眼沉思了一陣,想了起來。
十五歲時候的事情距離她重新醒來時,其實已經過去三年了,如今這情景,是她記憶中三年前的事情,許多事情實則記不太清了。
她是個大大咧咧、愚昧驕縱的性子,是最不記事的,記憶中,上輩子或者上一回經歷過的這個時節中,其實,她對老虎橫行,或是被老虎驚嚇一事,印象並不深,更甚者,她甚至連老虎的模樣都未曾瞧見過。
只隱隱記得,那回她摔倒昏迷,醒來后便得知有老虎下山,將她嚇暈了,差點兒還將她給叼走了,可無論是上世還是今生,她都沒有瞧見過老虎的蹤影,她隱隱記得,她其實是被陳家那翠姐兒給推倒磕暈頭的。
原因是,沈媚兒貌美,十分討男子喜歡,村子裏大小夥子打小便愛跟在她屁股後頭打轉,沈媚兒絲毫不顧及,還十分得意,時常故意釋放魅力,她最喜歡看到所有人全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
不過,村子裏有一讀書人,是整個村子裏唯一的讀書人,喚作季白,自幼由寡母養大,因讀了書,又生得白凈,是整個村子裏沈媚兒唯一正眼瞧得上的人,不過,季家窮酸,沈媚兒又有些嫌棄,於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沒事便要去撩撥一二,有事便將對方拋在了九霄雲外。
不想,那季家寡母卻反倒是瞧不上她,而瞧上了坡下能幹勤快的陳家翠姐兒,說是兩家近來走得極勤,怕是不日便要成事了。
說那季家寡母指名道姓的指了沈媚兒愚昧,是個蠢人,便是一百個一千個沈媚兒也比不上半個翠姐兒。
沈媚兒聽了這話頓時惱火上頭,氣急敗壞,轉頭便去勾搭了那季家白郎,還故意讓翠姐兒知曉,翠花往日裏一直避着她走,那日竟被沈媚兒氣得急紅了眼,竟當即衝上坡來尋她理論,吵不過便一把將她推倒了事。
那個時候,沈媚兒日日叫嚷着不是老虎嚇的她,是坡下的翠花將她推倒摔暈的。
只翠姐兒太過得人心,沒人肯信她,沈媚兒氣得委屈的埋頭哭了一晚,后在翠花定親的日子,跑去她家大鬧一場,差點兒攪渾了這場親事。
當然,這一切全都是后話了。
這會兒,沈媚兒只扭頭,盯着陳家的大門定定的瞅了一陣,心裏則在認真琢磨道:究竟什麼才是好人,什麼才是壞人呢?
她沈媚兒雖為人驕縱惡毒,害人害己,傷了父母,傷了弟弟,負了打鐵匠,卻也沒有害過他人,她甚至連一隻雞都沒殺過,連一隻螞蟻都沒踩過,卻最終被人折磨慘死。
翠花勤快、老實、善良,是所有人眼中的好人,卻也會推人罵人,還在那季白那裏告她的黑狀,令他從對她從深深着迷,變成了最終的厭惡至極,就連後來的打鐵匠都為了她誤會她,氣得她扔掉了頭上的鳳釵負氣拋棄他而去!
翠花是沈媚兒心裏的壞人。
可她沈媚兒卻是所有人心裏的壞人。
她這一回,也想學着當個不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