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寧王被冊立為太子已經是晴天霹靂的大事,誰也不曾想緊接着竟然是路家的掌上明珠路杳杳被同日冊封為太子妃。
婚期定在五月初八,一個難得的好日子。
一時間長安城再也沒有比這兩件事情還值得討論的八卦了,街頭巷尾,所有人見面的第一句話便是談論此事。
倒是一向高朋滿座的簪纓世家卻又是出奇的安靜,便是白家也一如既往,毫無變化。
“明日乃是佛子聖誕,太子替聖人陪着幽惠大長公主去鎮國寺上香,午時的馬車。”
綠腰掀簾而來,看着凝神懸腕練大字的人,低聲說著。
路杳杳提筆寫完最後一個字,這才點了點頭。
“我們明日早上便去鎮國寺,不坐路府的馬車,對了,把路遠晨叫來。”她停筆,思索片刻,無辜說道,“跟爹說是路遠晨纏着要去的。”
綠腰抿唇笑了笑,出門去找順平商量此事。
路尋義聽了順平的話,呲笑一聲:“倒是機靈,多派人跟着,兩人不可單獨見面。”
“外面的閑話找人壓一下。”出門前,路尋義皺眉吩咐着。
順平心神一冽,知道是相爺心情不悅了,連忙點頭應下。
第二日一大早,路遠晨還在睡覺就被人挖起來,直接塞到堂姐路杳杳的馬車內。
“姐姐。”
過了年才堪堪十歲的路遠晨,長得唇紅齒白,眉目清秀,迷迷糊糊喊人的時候嘴巴微微嘟着,眼睛卻是都沒睜開。
路杳杳無奈,只好拿着毯子把人蓋上,沒多久,就聽到路遠晨的香甜的呼嚕聲。
馬車緩緩悠悠朝着鎮國寺走去,她靠在車壁上想着等會和新任太子殿下見面該如何開口。
太子十歲被冊封寧王,之後被聖人送去封地隴右道,十年時間卻只回過兩次長安,分別是兩次冊立太子的時候,是以,長安城中都不知寧王到底是什麼性格。
倒是前幾日綠腰打探了一下,坊間傳聞新太子性格極為溫和,在隴右道做着閑散王爺,從不縱容手下鬧民,很有君子風範,難得是,至今身邊一個妾侍也沒有。
“這就麻煩了。”她苦惱地揉了揉自己的額頭,“好像不好美色的樣子,若是不喜歡我怎麼辦?”
“不會的!”不知何時,原本睡得深沉的路遠晨掙扎地睜開眼,假裝大人模樣,艱難地板著臉,嘴裏含含糊糊地說著,“我家姐姐這麼好,誰會不喜歡。”
路杳杳噗呲一聲笑起來:“好好得怎麼開始說夢話了。”
“真的,我家姐姐最好的。”他趴在軟塌上,陷入昏睡時,忍不住再次強調着。
“姑娘,到了。”也不知過了多久,綠腰的聲音在馬車外響起。
路杳杳把路遠晨搖醒,盯着他睡意惺忪的眼睛,漫不經心地問着:“你今日為何來鎮國寺?”
路遠晨一臉懵地看着她。
“我,我沒……”
“不是你今日說要來的嘛。”路杳杳動作溫柔地理了理他睡亂的領子,溫溫柔柔地說著,那雙淺色的眸子盯着他看,柔情似水。
路遠晨盯着她看了一會,突然打了個哆嗦,瞬間清醒過來。
“對對,就是我。”他抓着腦袋,苦思冥想,“我為什麼來的?”
他覷了路杳杳一眼,磕磕絆絆,小心翼翼地把話在嘴邊來回車軲轆着。
“聽聞太子……”
“對對,太子,太子。”他眼睛一亮,連忙把自己的領子奪了回來,“我準備給姐姐去掌掌眼的,姐姐不放心我,這才跟過來的。”
“反正都是我的事。”
他稚嫩的肩膀主動扛起這個事情,非常乖巧可愛。
路杳杳摸摸他腦袋:“乖。”
紗窗上透過的光在鴉黑色長睫毛閃着細碎的光芒,連着淺淡的眸色都溫柔了許多。
“一定是我沒睡醒,明明大伯這麼兇殘,姐姐這麼溫柔。”
他跟在路杳杳身後嘀嘀咕咕着。
佛子誕辰,鎮國寺極為熱鬧,山下早已停滿了馬車,各家夫人娘子順着台階結伴而上。
“姑娘可要帶紗帽。”綠腰問着。
大昇民風開放,對女子的禁錮並不嚴格,台階上走着的女子,就有不少人是臉面朝天,大大方方。
路杳杳看了眼頭頂熱烈的陽光,春日溫暖但也炙熱,這九百九格台階走上去,可不是要曬壞了,是以懨懨地點點頭:“帶上吧。”
“我給姐姐打傘。”路遠晨跟着她後面,高高地舉着傘,殷勤地說著。
“呦,這不是我們的路千金嗎?”路杳杳剛剛在前院寺廟坐下來休息,就聽過游廊出傳來一個嘲笑的聲音。
綠腰皺眉,扭身看向來人:“白六娘子。”
白月瑜穿着月白色霞彩千色梅花嬌紗裙,步行搖曳間,裙擺的菱格金絲閃閃發光,手中的風水團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着。
路杳杳摘了紗帽,露出一張薄施粉黛的小臉,聞言,只是笑眯眯地喊着:“六妹妹好。”
“哪敢應太子妃的這聲六妹妹啊。”她緩步走到她面前,眼角高高吊起,下巴微抬,“恭喜啊,太子妃。”
路杳杳眯眼笑着:“同喜同喜。”
白月瑜莫名察覺出一股嘲諷,臉上怒氣陡生。
“不過聽說寧王之前也有個未婚妻,只是時運不濟,撒手人寰了,杳杳可要注意了。”她前傾身子,靠近她,眨了眨眼,眸底露出一絲惡毒之色,“畢竟杳杳也體弱呢。”
還不等路杳杳說話,只見路遠晨濃眉一豎,擋在她面前,仰着頭大聲呵斥着。
“你又在胡說八道什麼,詆毀皇室可是要殺頭的,自己要去死,不要連累我姐姐。”
他說這話絲毫沒有壓低嗓子,又快又急,只把周圍人的視線都拖了過來。
白月瑜一愣,臉頰騰地一下紅了起來,連連否認道:“我不過是好心提醒而已,你小小年紀怎麼血口噴人。”
路遠晨冷笑一聲:“你明明就是說太子克妻,還嘲笑我姐姐體弱。”
“我姐姐在府中素來得寵,大伯嬌寵得很,從小便是知書達理,性格溫柔,倒是你一個小娘子長得還不錯,說話好生惡毒,市井青蛙都沒這麼聒噪。”
他的嘴活像天橋下的說書先生,嘴皮子賊溜,且滿嘴市井俚語,一點也沒有高門大戶的講究文雅。
白月瑜急得直跺腳,連忙喝道:“給我把嘴閉上。”
“被戳中心思了所以心虛了是不是,我姐姐可是天底下最好的姐姐……”
“算了,六妹妹不是有意的。”路杳杳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溫溫柔柔地說著,“六妹妹向來是有話直說,心直口快的性子,我真是羨慕都羨慕不來的。”
“六妹妹一定是對之前春宴的事情心有芥蒂,只是我已經和六妹妹道歉了,也央着五姐姐和解了,不曾想月瑜還是對我有看法。”
她咬了咬唇,露出一點委屈之色:“只是不論六妹妹待我如何,太子到底是太子,皇室之人不可隨意詆毀,道聽途說的事情還是少說為好,免得污了皇室清譽。”
人群中也有不少官宦子女,連連點頭,看向白月瑜的目光都忍不住帶着譴責之色,此事若是追究起來,今日在場的都逃不過責罰。
白月瑜一張俏臉通紅,緊閉着唇,死死瞪着路杳杳。
她原先不過是小聲說著,不曾想路家那個混世小魔王一點眼力見都沒有,連這種事情都要大聲說出來,怪不得是一個扶不起來的紈絝。
路遠晨瞪眼,警惕地說著:“你瞪我做什麼,你難道還要光明正大報復我姐姐。”
白月瑜氣得一個仰倒:“胡說八道什麼。”
“是啊,不可胡說,六妹妹可不是壞人,何況她說得對,我確實體弱了些,不像六妹妹鞭子揮得極好,當真是羨慕啊。”路杳杳眉眼彎彎,神態天真地說著。
路遠晨冷笑一聲:“可不是揮得好,白府整日有丫鬟被抬出去。”
路杳杳驚訝地捂着嘴,一臉不可置信。
“想必是誤會。”她細聲細氣地為她辯護着。
“又不是人人都是姐姐的好脾氣,全長安誰不知道我姐姐最好了。”他撇嘴,皺了皺鼻子,厭惡地說著,“我們走吧,這人真討厭。”
路杳杳止住他動作,皺着眉,長嘆一口氣:“不要無禮。”
路遠晨才不管,伸手就把人拖走。
“遠晨的性子被我爹寵壞了,不過他還小,今日之事還請六妹妹多多包涵,不要和他計較了。”
臨走前,她揪着帕子,溫溫柔柔地請求着。
白月瑜看着這兩姐弟一搭一唱氣得直咬牙,又見周邊各異的眼神,越發怒火中燒,想要繼續上前理論,被丫鬟死死拉着袖子。
“六姑娘,六姑娘,夫人和五姑娘還等着您呢。”丫鬟帶着哭嗓苦勸着。
“攔着我做什麼,她慣會做戲,就你們看不出。”她氣得直跺腳,最後不得不扭頭走去。
“你覺得如何?”不遠處的閣樓上,細白蛟紗被緩緩放了下來,隔開一個安靜的天地。
“姑母的目光總不會差的。”說話之人鬢若刀裁,眉如墨畫,嘴角含着溫柔的淺笑,那雙漆黑的眸子,如黑珠白水,溫其如玉。
“路相就這麼一個女兒平日裏極為寵溺,性格卻不驕縱,我打聽過了,她很喜歡隴右道的事情,與你也有話說,溫溫柔柔從不舞刀弄槍,也不會欺你不會武。”
彼時,長安城很是流行教各位娘子強身健體的把式,是以個個都會一點功夫。
“就是在長安閨秀中人緣不太好。”
她皺了皺眉,補充着。
“長得美,性格又柔弱,總是吃虧一些的,幸好有她爹的名頭撐着,倒也從沒受過委屈。”
惠幽大長公主抿了一口茶,感嘆着。
“若是無事便回去吧,不是說今日沒空嗎,怎麼我出門了又眼巴巴趕過來了。”
“想着之後事情多得很,怕見不到姑母,今日既然得空就出門陪姑母上香。”溫歸遠笑說著。
溫歸遠笑着跟在她身後,斯文俊秀,好似一塊暖玉。
“不是說會來嗎?”路遠晨急得抓耳撓腮,腦袋晃來晃去,一雙眼都看花了也沒看到人。
“綠腰,白家今日怎麼來鎮國寺了。”路杳杳穩然不動地坐在涼亭一側,扭頭問着。
“說是白夫人臨時做的決定。”綠腰早已打聽清楚,也是一臉不解。
路杳杳挑了挑唇:“這麼巧。”
“來了來了!”路遠晨突然躥到她邊上,壓着嗓子,興奮說著,“上去嗎?”
“不急,有人來了。”路杳杳視線落在不遠處的假山。
只見後面假山後走出三人,赫然是白氏三母女。
“她們不會今天故意來找大長公主的吧。”路遠晨嘟囔着,不由想去前面看看,卻被路杳杳一把拉住。
“我們只是無聊逛到這裏歇歇腳的,好生坐着。”路杳杳漫不經心地收回視線,笑眯眯地說著。
路遠晨愣了一會兒,眼珠子轉了轉,這才壓着激動的心情,狀似隨意地和她們講話,眼角卻是忍不住朝着那邊看去。
“她們到底在講什麼啊。”
“哇,白月瑜怎麼臉紅了。”
“呵,大長公主是不是臉色不太好啊。”
“咦,太子怎麼朝我們走過來了。”
路遠晨像是突然被人扼住脖子的鴨子,絮絮叨叨了許久,突然閉嘴。
路杳杳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但是很快又揚起跟溫和的笑容,漫不經心地抬眉,正巧和踏入梅林的太子漆黑的眸光撞上。
新太子當真是長得好看,鼻若懸膽,眉肖墨畫,眼似寒星,修身如青竹,饒是路杳杳看慣了長安城各家俊秀郎君,依舊沒有能與他比肩的少年郎。
“殿下。”她驚訝地起身行禮,動作行雲流水。
“路家三娘子。”他開口,聲音似金石交擊,溫潤若暖陽,在風聲飄蕩的梅林中盪出一陣嗡鳴。
“不知殿下今日也來鎮國寺,多有失禮,還請殿下恕罪。”路杳杳開口請罪着,態度謙卑恭敬。
“無礙,本就是陪姑母來上香,只是不知梅林涼亭有女眷在,打擾諸位了。”他一笑起來,眼尾便微微下垂,在白皙的眼皮下落下一點隱約,親和而無殺傷力。
路遠晨原本見人來了還吊著一顆心,突然被這個笑安慰着,鬆了一口氣,眨眨眼,好奇地看着他。
“殿下長得很好看。”他打量片刻后不由脫口而出。
“無禮。”路杳杳連忙低聲呵斥着。
路遠晨嚇得閉上嘴,苦惱地低下頭。
“無礙,畢竟路郎君年紀尚小,快人快語。”他笑着調和着氣氛,態度極為親切。
路杳杳迷茫地看了他片刻,突然紅了臉。
“殿下看到了?”她細聲問着。
“姑母在如意閣中為逝者點長明燈,無意看到的。”溫歸遠笑着解釋着,眼睛卻是規矩的落在地面上,不曾放肆。
路杳杳扭着帕子,耳朵微紅。
“殿下,大長公主說可以走了。”亭外傳來聲音。
“告辭。”他拱手告辭。
“如何?”出了梅林,惠幽大長公主笑臉盈盈地問着。
“確實是好脾氣。”他點點頭,不願多言。
“白家的事說完了。”溫歸遠扶着她朝着寺外走去。
幽惠大長公主露出一絲厭惡之色:“也不知怎麼就跟着來這了,好好的日子真是晦氣。”
梅林涼亭內。
路遠晨嘖嘖稱奇:“哇,殿下真好看,而且真君子,全程都不曾看姐姐,不錯不錯,這個姐夫還可以。”
路杳杳懶懶地靠着欄杆,沒搭理他,突然問道:“惠幽大長公主來鎮國寺的消息來源,你再仔細去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