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5 章
雖然陳茂生對他應下這件事並不感到奇怪,但謝珹畢竟是他看着長大的,在心裏等同於他自己的親生孩子。
一個合格的警察會在工作上大公無私,但一個普通的父親卻無法淡然地接受讓自己的孩子去涉險。
謝珹對上他的眼神,自然也讀懂了他的意思。
他安慰似的朝他笑笑,語氣里是滿不在乎。
“我死這件事已經給他們帶來很大的打擊了,短短几天內再詐一回屍我怕他們心裏吃不消。”
哪有這樣的說法呢,他不知道是在寬慰陳茂生,還是在心裏說服自己。
陳茂生心頭一動,轉眼間當年那個陰鷙冷漠的小少年,已經變成如今這個開懷處事,頗有些正義凜然的青年了。
謝珹感到了寒風吹在臉上的冷意,縮了縮脖子。
“反正我總歸會再回來的,晚點就晚點。”
陳茂生張開嘴,腦子裏卻沒能組織出合適的言語。
謝珹看他一副要說不說的模樣,嫌棄道:“便秘了就去廁所,是我長得格外清腸通便嗎?”
不等陳茂生回答,他又搓了搓胳膊呼了聲冷,眼見着樓下兩條小野狗親親熱熱地開始你追我趕,他舒了口氣,推門回了屋。
荀洲洋和徐正成原本估計在談話,彼此神情都不輕鬆,聽到動靜之後紛紛停止了言語,齊刷刷朝謝珹看過來。
謝珹要說服自己,花費的時間並不需要多少。但在別人眼裏這確實是件不好完成的任務,一旦接受,社會身份首先就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了。而那條命呢,運氣好點,或許能功成身退,運氣不好,也就沒了。
荀洲洋揉了揉他肉乎乎的臉,費力提起笑容,“那小謝你就好好休息,有空了我再來看你。”
謝珹疑惑:“不是說任務緊急嗎?”
荀洲洋一頓,“什麼?”
“你們不是說計劃早就定好,就等和我商量了嗎,現在是不打算說了?我這炸得一身傷,到時候說不定還能利用一下,別浪費了。”
徐正成第一個反應過來他的意思,激動得站起來一把拉過他的手。
荀洲洋長嘆一聲,最終也在他肩頭拍了拍。
每一位從事了緝毒相關任務的警察站在了自己的崗位上后,幾乎都能預見自己的結局,但卻沒有人會因為這結局的不好而動搖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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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珹在醫院待了整整一個月,後背的傷口才轉好,只不過因為爆炸威力太嚴重,留下的印記很難抹除掉。
護士來換藥的時候謝珹把頭悶在枕芯上,狀似不經意地打聽,“這些疤以後還能去掉嗎?”
換藥的是兩個年輕護士,從謝珹住院起就負責他的傷情記錄,自然很是清楚眼前這位年輕英俊的男人經歷過什麼樣的重創。
聽到他開口問,她們自然有些不忍心,一個看向另一個,最終模稜兩可地回復說,或許可以在將來,運用一些整形技術把傷疤祛除。
或許和將來,都是那麼縹緲無蹤。
藥水接觸到傷口,謝珹埋在枕頭裏悶哼一聲,在兩人以為他受到了打擊一蹶不振的時候又抬起頭,戲謔地道了聲:“沒傷着臉就好,否則失去了我這樣的絕世美男子,可是人民群眾的損失。”
這家醫院規章特殊,來去的都是不同尋常的警察或軍人。兩位護士相視一笑,紛紛誇讚道這位警官真是風趣。
謝珹倒也不是有意開玩笑。作為一個格外在意外表的孔雀王子,他每次去衛生間時透過鏡子看自己的後背,說不難過都是假的。儘管知道自己將要面對的是是比這些傷要兇猛百倍的境況,生死不定,他還是不可避免地去為自己失去了半邊好皮囊而惋惜不止。
他惆悵,這樣猙獰的傷口如若能想辦法弄掉是最好,否則等他真有回來的一天,鍾愈看到他傷成這副鬼樣子免不了要哭鼻子。
沒過兩天,謝珹總算見到了個熟悉的面孔。
梁遲煜提着個果籃,鬼頭鬼腦地從門邊伸出個頭。謝珹正轉換了個坐姿,想要趁着沒人在,偷偷從床頭柜上摸幾顆瓜子,扭臉便和這位不速之客對視上。
做賊心虛的他手頭一抖,飛快地彈射起來,幾乎是一瞬間就恢復了一個病人該有的虛弱姿態,懨懨地躺好。
梁遲煜站在門口看着他這一套行雲流水的動作,開始懷疑陳茂生說的“阿珹傷勢嚴重身體虛弱”是不是就是為了誆騙他這個果籃,故意賣慘瞎編的。
他把疑惑壓在心底,到底是再見了好兄弟,喜悅之情還是壓在理智之上的。
兩相對望,沉默無言。
一個月的時間,從生到死再到生,雖然沒有真正天人兩隔,但這樣強烈的衝擊還是在無形中拉開了一道盾,把梁遲煜滿腹的話壓得不知從何說起。
他看着謝珹,謝珹也只好看着他。
一個沉默不語,一個眼尾泛紅。
最後謝珹實在忍不住,揉了揉瞪得酸澀的眼睛,“你要不就進來,站門口把暖氣都放沒了。”
“……”梁遲煜緩了過來,默默地關好門走到床邊,把果籃放到他手側。
“最近還好嗎?”
“還行,參加了你的葬禮,還挺豪華的。”
他只是大腦一時間沒轉過來,陳述了個客觀事實,後知後覺發現謝珹眼神微妙地看着他嘆氣。
“應該的……對了,你怎麼來這兒了?”
梁遲煜恢復了理智,正色道:“是陳局和荀局的意思,你還活着的事……咱們局就只有我知道。”
謝珹心知如此,神色還是黯淡了些。
梁遲煜道:“你有什麼想問的嗎?”
謝珹想也不想:“她呢?”
“阿愈她……她不當警察了。”梁遲煜道,“葬禮一結束,她就被鍾家人帶走了,聽她說,過不了幾天就會出國。”
謝珹愣了神,然後才遲鈍地回答:“出國也好,挺好的。”
梁遲煜等了一會兒,也沒見他再開口。
他整個人瘦了很多,眼窩越發深了,鴉青的長睫垂着,眼裏幾乎沒有光。病號服尺碼都差不多,按理說對於他的個子,是很難合身的,而此時穿在他身上這一件卻空蕩蕩的,領口袖口露出他骨節明顯的蒼白的皮膚。
他從見到自己時外露的喜悅到此刻的黯然不過幾秒。
梁遲煜知道在這件事上無論說什麼都是多餘,也改變不了當下的狀況。
鍾愈以為謝珹死了,而謝珹對於所有人來說確實就死了,他這個人的全部都已經和這個世界再無關聯,無論有多麼的不甘與意難平,誰都不能再說一句。
他連忙加快了話題,“這次的任務陳局已經和你說過了,我同你一起執行。”
謝珹回過神來,眉間一蹙:“是他們主動要你參與的?”
“不是。”梁遲煜搖頭,“是我主動提出的。”
謝珹有些氣憤,幾乎要指着他的頭問一問這玩意兒裏頭除了屎還能不能裝些有用的東西,說話自然也難聽了很多。
“你一個聽到毒販子仨字兒小腿肚都打顫的人跟着我瞎湊什麼熱鬧?自己平時分明怕得要死,是嫌日子過得太清閑想給自己開個困難模式?”
“我不是一時興起,也不是頭腦發熱,我早就想好了。”
謝珹看着他,眼裏全是不贊同。
梁遲煜從果籃里掰出根香蕉,三兩下扒拉開果皮。謝珹心說這小子還學會賄賂了,以為拿根香蕉就能討好他讓他消氣,簡直是妄想!
腹誹歸腹誹,他還是口嫌體正直地伸出手。
梁遲煜沒注意到他伸手的動作,直接把香蕉塞進了自己嘴裏,幾口吃完之後頂着謝珹不敢置信的眼光說了句:“破醫院地址這麼偏,一早趕過來飯都沒來得及吃,餓死我了。”
謝珹頓了頓,忽然覺得讓這廝好好體驗一下人間疾苦似乎也沒什麼不好。
梁遲煜反客為主,直至吃飽喝足,也沒想起來給病號大爺削個蘋果。
他機智地岔開話題,沒再去提自己如何如何,反把重心繞回了謝珹身上。
“你這次是要潛伏在李氏的,所以原本的身份就不能用了。‘謝珹’,年二十七,嘉余市公安局刑偵支隊隊長,在一次惡性綁架案件中為拯救人質,與窮凶極惡的歹徒搏鬥,最終歹徒引爆炸/葯,謝警官英勇殉職。”
謝珹還挺滿意這個說辭,點點頭,“加上一句,一代英傑就此隕落,實乃嘉余公安團隊的損失。”
梁遲煜面無表情地把文件拍在他的臉上。
“為了掩人耳目,你的新身份不出意外應該是個普通混混,那頭有我們的人接應。”梁遲煜說的是初步準備,倒是禮貌性地問了問謝珹的意見,“你對你的新身份有什麼想法沒有?”
普通混混這種說特殊也不特殊的職業,對謝珹來說想要拿捏好只需要本色出演罷了,根本沒什麼難度。以他的成長經歷,若真心想要混入那群人,怕是比人家惡棍本身還要貼合幾分。
謝珹想了想,“我能給自個兒取名字定年齡什麼的嗎?”
梁遲煜點頭,“可以,這些我們都可以運作。”
“那我就叫……吳疾吧。”
梁遲煜眉毛一動,險些從凳子上摔下去:“無什麼?”
雖說任務險峻,但倒也不必如此自暴自棄吧。知道的是去卧底,不知道的還以為送他進宮。
謝珹咬了下舌頭,“吳疾。口天吳,沒病沒痛那個疾。”
梁遲煜嘴角詭異地一動,手頭默默在本子上開始記錄。
他是受過專業訓練的,一般情況下絕對不能笑。
“年齡?”
“年齡……二十三吧。”
梁遲煜筆尖一頓,鄙夷地看着他。
謝珹眼神飄忽,嘴倒是硬得很,“二十三怎麼啦,我看起來不像個二十三歲的帥哥嗎?你不會以為我是故意往小了報年齡的吧,我說你懂不懂市場啊,現在的小混混群體低齡現象很普遍,二十三我都說多了。而且年紀輕的才能有後期晉陞空間,才能慢慢被提拔到中心去。”
“我沒說二十三不行,你着急忙慌解釋什麼。”
梁遲煜被他連珠帶炮地哄了一通,專業素養早已裂開,笑得像個二百斤的孩子。
謝珹咬牙切齒,偏偏還暫時沒想出好點子去岔回他,只好沉着臉看他笑。
身份捏造好了,他的外貌也需要有些改變。面孔上最有辨識度的那顆淚痣自然需要點掉,除此以外,他需要做的,還有把自己從內而外變成一個新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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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挽舟的身份警方並不是特別清楚,只知道他在李家話語權頗高。線人那邊說他有個秘密行程,安保措施到時候也會打折,也方便在過程中做點手腳。
而李挽舟那邊正好和密談對象談崩了,雙方火拚中途,警方常年安插在側的卧底趁勢帶着李挽舟繞路,到了沒人的地方第二波埋伏上來,謝珹——或者說吳疾便以手下的身份衝出來救人。
謝珹本來聽完計劃過程還在和梁遲煜吐槽說幸好荀洲洋沒插足影視行業,否則就他這種編劇能力,國內影視市場肯定倒退三十年。
英雄救狗熊的過程並沒有因為他的吐槽而被撼動,李挽舟被逼至末路,身中數槍,跟着的人死傷慘重。
吳疾本來在外圍火拚,眼見李挽舟被手下掩護着撤退,也跟了過去。
他此前並沒有在李挽舟面前露過幾面,和尋常的打手沒什麼區別,唯一的不同就是李挽舟身邊的人到底還沒有忠誠到死命相護的地步,危險關頭在意的,還是自己能不能活着走出去。
這也給了吳疾可乘之機。
那些人迫於李挽舟的壓力,一哄而上,把外敵短暫地擋了下來。吳疾和同為卧底的李挽舟身邊的人對了個眼色,然後那人把時已重傷的李挽舟託付給了吳疾。
他帶着李挽舟逃命,自然不會輕鬆,受的傷更是不少。
也不知道李挽舟到底得罪的什麼人,那群人不死不休地糾纏着,看架勢非要他一條命才肯罷休了。
局勢僵持不下時熟悉的爆炸聲從耳畔炸開,李挽舟再抬起頭,看到的便是一個不太熟悉的面孔把他推在地上,自己擋在前面,用肉身隔開了他與火海。
他這邊心頭顫動不止,吳疾卻罵了娘,他這傷原本才好了幾天。
再醒來,吳疾看着頭頂的吊瓶,感慨了一下自己多舛的宿命,意外看到了守在床邊的李挽舟。
“你叫什麼名字,多大了?”
沒見應答,李挽舟放緩了語氣。
“謝謝你救了我。”
吳疾聽完這句,心裏知道他賭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