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帝在緬甸(一)
第六章帝在緬甸(一)
“這是一個書寫傳奇的時代,也是一個充滿了無限可能與無限機會的時代。”西方傳教士在他的筆記本上如此寫到,然後便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一般,看向緩緩步入王宮的大明皇帝朱由榔,他相信,一個人在最落魄的時刻,總是會願意接受上帝的感召。
雍容華貴的衣裳遮擋不住永曆長期缺乏營養所帶來的滿臉菜色,儘管大明所有官員都在努力的維持着所謂的體面,可是他們在王宮門前出現的一剎那,便更加印證了西方傳教士的猜想。
大明的***政權成了緬甸國君臣的階下囚。
不過,正如其他的先驅者淳淳教導的那樣,東方是塊非常奇妙的土地,這裏每時每刻都在發生着有趣的事情,在這裏永遠不要用靜止的目光來看待事情,因為接下來將要發生的,往往會大大出乎你的所料。
傳言中,明軍已經被北方的韃靼政權打得只剩一群殘兵敗將,再難讓人在時代的風雲錄上,為他們灑下更多的筆墨,如果一定要書寫他們的話,也只能是留下一段謝幕的輓歌。
可是,正是被世人認為只剩下一些殘兵敗將的明軍,與緬甸國十五萬大軍決戰於錫箔江邊,以少勝多,一路直逼阿瓦城下。
戲劇性的轉變,讓緬甸君臣瞠目結舌,在度過了最初的茫然和不適應之後,同樣做出了難以預料的轉變,在對待永曆一行人的態度上,越變越恭謹,先把永曆君臣從井梗邀請到城內,現在更是直接從城內邀請到了王宮。
看着這一步步的轉變,他感覺自己就像是身處歐洲最有名的大劇院裏,讓一幕幕最具有戲劇性的故事在他眼前不停的閃過。
為此,他努力的想要打聽到外面的明軍究竟是誰在率領,竟然能夠創造出如此的奇迹,很快他聽到了一個名字,白文選。
一個震撼了緬甸人心,讓人刻骨銘心的名字。
不過,他很快了解到,這場戲劇的導演者,其實還有一人,正是他沉重的打擊了北方的韃靼政權,讓緬甸國徹底的喪失了希望,下定決心轉變態度。
如今,那位將軍或者說是國王的軍隊就在阿瓦城下,將大炮一字排開,耀武揚威的要求緬甸交還他們的天子和賠償戰爭損失。
在大炮的射程之內,緬甸國的君君臣臣非常清楚的知道,在大明政權和韃靼政權之間,他們做出了一個極其錯誤的判斷,這個錯誤是如此的致命,就像是提前翻開了啟示錄的篇章,要將整個緬甸貴族沐浴在審判的洗禮之中。
西方傳教士並不介意大明的軍隊審判這群愚蠢的傢伙,可是,人類的審判總是會出現各種各樣的紕漏,如果因此錯怪了上帝的子民,那可就大大的不好了。
所以,當他把真實的情況了解清楚之後,忍不住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暗暗嘆道,幸好緬甸王還沒有蠢得過分。
同時,他又在暗暗的念叨着,世俗的傳奇已經被大明的那些將軍和國王們創造了,那麼神界的傳奇便由他來創造吧。
當然,他會謹守東方的戒律,世俗歸國王,神界歸上帝,他可不會像那些愚蠢的羅馬教士,以神權去干涉國王的世俗事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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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西方傳教士的念頭,永曆顯然是不知道的,雖然滿身的錦衣華服代表着天朝上國的至高威權,但是此刻的他,只是覺得如此的不堪重負,就連這單薄得沒有多少份量的衣服,也覺得分外的難以承受,面對着緬甸君臣恭敬得變態的姿態,他卻想發自內心的喊出一句話來,“朕累了,朕只想好好的活在這個世界上。”
多麼樸實的願望啊,可是他知道,被全國的抗清志士寄予厚望的他,絕對不能說出這樣的一句話出來。
朱由榔只是一個凡人,但世人皆認為他是天子,於是便有了永曆。
其實,永曆自個也是知道的,真正的大明從永曆六年的時候便滅亡了,接下來的大明只是人們艱難抗清的一種精神寄託,而他無論是在李成棟的手上,還是在孫可望的手上,都不過是一個提線玩偶。
對於永曆的心思,身為兵部尚書的馬吉翔是知道得很清楚的。
從後人的歷史記錄中來看,此人簡直就是佞臣中的代表人物,正是他私心自用,才使得永曆放棄北上建昌的決策,一路向西,倉惶而逃,讓雲南、四川等地依然還在抵抗的明軍失去主心骨,迅速的陷入瓦解之中。
不過,越是佞臣,越能理解皇帝的心思。
馬吉翔作為一個合格的佞臣,不僅要不斷的揣摩皇帝的心思,還要在阿諛奉承的過程中,不斷的將自個的權力最大化。
他非常清楚的知道,李定國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一旦永曆移蹕昆明,定然會深受晉王的影響,還有白文選、馬寶等人,永曆也一直念念不忘,常常念叨着說道,“白文選未封親王,馬寶未封郡王,是我負了他們的忠心。”
如果讓皇帝處於他們的身邊,他那裏還能專權於朝廷。
如今,他更是隱隱的聽說,明軍能夠強勢翻盤,全賴了自騰越崛起的孫永金,此人現在正駐紮於昆明一地,手握重兵,若是到了昆明,恐怕連他的立足之地都沒有了。再加上沐天波、吳啟隆等人,素來深恨於他,到了那邊更不知道會說出什麼話來,若是讓他們挑動這幾位藩王,把他一刀給砍了,那可就太冤枉了。
因此,緬甸雖然辛苦,但卻能威福自專,而且遠離雲貴兵災之地,不會有性命之虞。
現在明軍在雲南大勝,又狠狠的教訓了緬兵一次,在緬甸土司之中,素有威望的黔國公沐天波又居於此地,想必緬甸王也不敢為難他們,說不得還得日日好酒好肉的供着。
所以,現在最重要的是轟走白文選,不可讓這些藩王與皇帝接觸,如此他們才能在緬甸過上一份安定的日子。
正在他這麼想着的時候,倏然身上一涼,原來是黔國公沐天波以警惕的目光掃視過來,彷彿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投以警告的一瞪。
馬吉翔的腳步微微一抖,差點站立不穩,好在此時緬甸王已經在王宮之中大擺筵席,恭迎永曆及諸位大臣入座,只見好酒好肉的全都端了上來,於他們初次進入緬甸之時,已經大不相同。
在筵席之中,大明和緬甸君臣似乎相談甚歡,誰也想像不到雙方的軍隊,就在不久之前狠狠的打了一仗。
就算是現在,阿瓦城依然被明軍團團圍住,阻斷了緬甸諸郡的援兵,時刻準備攻城。
因此,那種相談甚歡終究只是表象,最終還是要回到正題上來的。
正當雙方其樂融融,一派祥和之時,緬甸王莽達喇狠了狠心,下定決心,對着永曆說道,“我等小邦,不識禮數,與上國藩王之間多有誤會,這才導致兵戎相見,實在是人間慘事,我孰知上國君臣向來仁慈,還望大明天子能夠開口勸慰一二,消弭雙方的誤會。”
這一番話,聲音不大,但雙方的眾臣都是聽得清清楚楚,剎那間,整個宴席,變得鴉雀無聲,把一雙眼睛緊緊的盯着上首的位置。
在一片寂靜之中,黔國公沐天波冷冷一哼,說道,“你真的能夠確定這中間只是誤會嗎?”
聽到沐天波的話,莽達喇臉上一紅,他何嘗不知道這中間根本沒有什麼誤會,純粹是他把永曆一行人扣在國內,不想歸還,引得明軍引兵迎駕,與緬兵大戰數次,只殺得緬甸軍隊一片狼狽,兵臨阿瓦城下。
可是,這種話他又如何說得出來呢,於是避實就虛的對着永曆說道,“大明天子請放心,如果能夠開解誤會,我緬甸雖是小國,也會拿出足夠的誠意來答謝天子。”
此言一出,眾人便知,緬甸王這是要掏腰包請明軍出去,臉上都是浮現出一抹淡淡的喜色,他們過了這麼久的苦日子,總算能夠看到一點油水了。
而此時,緬甸國的諸大臣則如喪考妣,可是明軍已經兵臨城下,他們不掏出點東西來,又怎麼可能將對方禮送出境呢。
此刻,眾人都把眼睛齊刷刷的看向上首就坐的永曆皇帝,希望他嘴裏能夠蹦出一句話來,讓雙方的誤會消弭於無形。
可是,永曆尚還沒有說出什麼,馬吉翔卻是率先說道,“啟稟陛下,微臣聽說昆明雖被收復,但是百業凋敝,百姓十不存一,短時間內恐怕再難恢復,而且黔西一帶,我軍還在與韃子交戰,若是漏上幾個韃子騎兵過來,恐怕會有害聖駕。”
話音剛落,緬甸眾臣便是一陣鄙視,因為馬吉翔此言,分明是貪念緬甸安逸,不願回國振作兵馬,重新收拾江山。
於是乎,眾人便不由自主的想起一些事情。
永曆***井梗期間,很多官員都見識過馬吉翔、王維恭等人醉生夢死、黨同伐異的嘴臉,對於這等人,連他們這些異國臣子也覺得萬分憤慨,甚至於有老成的官員私下感嘆到,“天朝大臣如此嬉戲無度,天下安得不亡!”
而沐天波聽到馬吉翔的話,直接便是怒了,“天子守國門,這是祖上定下來的規矩,陛下怎麼可能因為害怕區區幾個韃子,便不去昆明呢。再說了,雲貴諸府,日日盼望皇上,唯有陛下移蹕昆明,方能重振我軍士氣,收拾山河。”
沐天波說得鏗鏘有力,字字都是正理,但馬吉翔更明白永曆的心思,朱由榔凡人一個,早失去了恢復山河的幻想,“遐方寸土,仍存三恪”便是永曆現在最大的夢想了。
實際上,“燕雀自安”這樣的想法,已經在***緬甸的諸位大臣之中形成了一股思潮,他們再也不想回到兵火連天的雲南去擔驚受怕,所以,馬吉翔絕對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他後面站着整整一大批貪圖安逸的大臣。
這些人為了他們以後在緬甸的幸福日子,肯定會寸步不讓,據理反駁的。
可就在其中一人要開口說話之時,一位緬人狂奔而來,緬甸眾臣細細看去,這不正是他們派往城外,與明軍進行和談的使者么,只見他滿臉焦急,用最急促的語氣說道,“出大事啦,明軍揚言要攻打阿瓦,他們把炮彈都已經塞到大炮里去了,說是一炷香的時間還沒有回話,便開炮攻城,強行救出他們的天子。”
緬甸國君臣聞言,一陣大恐,莽達喇更是哆嗦着把酒杯都摔到地上,然後更加焦急的問道,“不是說好了要談判的嗎,怎麼又要攻城。”
那名和談使者朝着周圍看了看,說道,“明軍也不知從那裏聽來的謠言,向問我到,既然要雙方和談,為何又把他們的天子騙進宮去,嚴辭威逼,想要草草的把他們誆出緬甸去。”
莽達喇大窘,他向大明天子下跪的時候,臉都快貼到地板了,什麼時候嚴辭威逼過,現在他可是小心得不能再小心,生怕說錯了一句話,便惹得明軍發怒,廢了他這個緬甸王呢。
倒是這些大明臣子,在緬甸王宮之內,將在坐的緬甸君臣視若無睹,公然討論要不要去昆明的問題。
不去昆明還能去那,不就是待在他的緬甸境內么。
可是,面對那些明軍的詰問,他也不能不答,求助似的看向大明的諸位大臣,然後忙不迭的對着使者說道,“你速速告訴明軍,我等小國連慢待大明天子尚且不敢,怎麼敢嚴辭威逼呢。”
沐天波、吳啟隆等追隨永曆***緬甸的大臣頓時狂暈,見過臉皮厚的,但沒見過臉皮這麼厚的。什麼叫不敢慢待大明天子啊,都蹬鼻子上臉,把他們當俘虜一樣扣留了起來,還叫不敢慢待大明天子嗎。
不過,此刻他們也不說什麼,因為那位使者已經開始哭喪着喊道,“我說了啊,但是他們不信,說阿瓦城在咱們手上,怎麼做、怎麼說還不是由得我們。就算我們把大明天子,還有黔國公都一刀宰了,然後說成是他們自殺,也沒人能證明他們不是自殺。”
聽到使者的話,莽達喇差點氣絕,臉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心中暗暗的罵道,這還是明軍嗎?
可是,這話他可不敢說在嘴裏,那些大明臣子都看着他呢,於是,小心的問道,“那麼明軍是個什麼意思。”
“他們說要派遣一名絕對不會自殺的使者來王宮之中,看着他們的天子與我們一起談判。”
話音剛落,沐天波便有點明白了,城外的明軍肯定是要在緬甸王身上討點東西,如今雲南殘破,這象馬糧糗便只能坐落在緬甸身上,再加上雙方剛剛經歷了一場大戰,讓緬甸知道了厲害,現在又是兵臨城下,正好可以討要。
想到這裏,沐天波是又喜又怒,喜的是得到緬甸的糧草供應,便可以讓雲南百姓少一份負擔,怒的是明軍無視皇帝安危,肆意恐嚇緬甸,若是緬甸君臣情急之下,把皇帝一刀給宰了,可如何是好。
不過,他倒也想看看,鞏昌王究竟派那個大膽的來談判,竟然肆意妄為到這種地步。而且他們在城中扣留的時間太久,又受到緬兵的監視,只能是隱隱約約的聽到一些傳言,對外面的情況並不如鞏昌王等人了解得清楚,讓他們來談判,確實比較有利,於是對着永曆說道,“陛下,鞏昌王等人一片赤誠忠心,如果不讓他們看到皇上還好好的,恐怕不會安心,不如讓外面的明軍遣使入城談判吧。”
永曆此刻正猶豫於沐天波、馬吉翔等人的意見之中,一時之間難以做出決策,若是能夠聽聽外面明軍的意見,倒也是不錯,於是微微點頭,表示贊同。
這個時候,緬甸王根本不在乎永曆等人的意見,無論他同不同意,都會立刻讓明使入城,聽到永曆等人的話之後,更是急不可耐的說道,“快,快馬請明使入城。”
那名緬甸使者聞言,趕緊扭頭出去,奪了一匹馬,飛馳而去,一炷香的時間可不長,若是讓對方萬炮齊轟,他可就成了阿瓦城的千古罪人。
幸運的是,大炮終究沒有打響,香也還沒有燃完。一個笑容可掬的男人站在大炮的旁邊,看他的模樣,很是悠閑,似乎只是拿着一個火把在那裏玩耍,可是,只有真正與他交鋒過的人,才知道此人究竟有多麼的邪惡。
正是這個人,帶着五百多個紅夷和兩千多個緬兵端掉了他們據險而修的三座炮台,而且正是在他的鼓動下,白文選等人即使收到永曆的退兵敕令,也絲毫沒有放棄圍城,甚至於對永曆航閩一事,他們也是嗤之以鼻。
如今,又是這個人氣勢洶洶的給他們帶來了一份絕對難以接受的條約,然後幾乎是掐着他的脖子說道,“簽,還是不簽!”
面對這樣的條約,面對這樣的談判,這已經不是他一個小小的使者能夠承受的了。
現在,這個皮球推給緬甸王,倒也是個好事,於是對着他說道,“哎喲,我的爺啊,快把火把放下,緬甸王有請明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