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順風帆之日(下)

第40章 順風帆之日(下)

大薊谷在玫瑰王城的西北面,奔流不息的岩河彎彎曲曲地穿過山谷,兩岸開闊而又肥沃的土地上遍佈着無數村舍和農田。

居住在這一帶的山民通常被叫做灰肩人,膚色也比玫瑰平原上的居民較深。婦女們習慣性的梳兩支辮子,未成年的女孩則不可以梳辮子,只能讓頭髮自然披散開來。無論男女都喜歡戴一種蒲葦草編的三角寬沿帽,圓錐形的帽頂上綴着各種顏色的纓子。男人出門還習慣披一種斜肩灰布斗篷,可能這就是灰肩人這個名字的來由。

河谷里的灰肩人喜歡社交活動。農閑時,他們幾乎每周最後一天都要舉行一次篝火晚會。帶上各家自產的蔬菜瓜果、熏肉和美酒聚集到河谷中最大的神堂前的廣場上,跳豐收舞、嘮家常和大吃大喝。

這種時候,就成了孩子們記憶里的聚集在一起追逐嬉笑,做遊戲的最美妙難忘的時光。因為平時山谷中的居民總有忙不完的農活,孩子們不是在地里幫着收拾禾稼,就是在山坡上牧放牛羊,能聚在一起玩耍的時間很少。

幾個平時難得在一起的小姑娘,都穿着黑紫色齊膝小短裙,羊毛紡織的小馬甲,綉着各種色彩的花卉,下擺上綴着漂亮的流蘇,在篝火前手拉着手圍成一圈兒,跳動着輕巧的舞步,用質樸的童聲唱起了一首歌謠:

“泉水清清,泉水枯黃

泉邊有一個白姑娘;

泉水冰冰,泉水清涼

泉邊有間小小草房。

一片葉子鋪成小床,

一面旗幟分在兩旁;

南邊是個聚財姑娘,

北邊嫁個蛤蟆新郎!”

唱到這裏,女孩們突然停下舞步,然後看誰是站在圓圈的南方,誰站在圓圈的北方。接着大家哈哈地鬨笑起來,一起伸出手指着駐足在北邊的那個皺着眉嘟着嘴的女孩兒,笑得前仰後合。北邊的那個女孩兒一臉不高興,跺了下腳,不服氣地說:“再來再來,快點!”

就在這時,有兩個騎馬的陌生男子來到了人群後面,靜靜地觀看着篝火堆前的小女孩兒們。沒有人注意到他們,大概也沒有人認識他們。

看了一會兒,其中一個歲數較長的陌生人說:“今晚我們就借宿在神堂里吧,女孩兒們的歌喉真是甜美啊。”

沒等他的同伴答話,一位穿着灰白色麻布法袍的教士出現在他的馬頭前方,看了兩個人一會兒,他笑了起來。

“我說是哪裏來的生人呢……”教士一把抓住了年長者的馬轡頭,又掃視了對方的同伴一眼,說:“這年輕人我沒見過呀。”

年長者哼了一聲,他彎腰下了馬,把韁繩遞到教士的手裏,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句話也沒說,直接走向了喧鬧的人群和堆滿食物的餐桌簇擁中的神堂。

神堂的禮拜大廳里沒有擺着桌椅,只是鋪着幾塊粗糙的赭色的羊毛毯子,有幾個喝醉酒的農夫正赤着腳、歪歪斜斜地躺在毯子上呼呼大睡。

八邊形的神壇兩面各有一扇圓拱形的側門,左側的門洞後面,穿過一條昏暗而坑坑窪窪的走廊,是一間供教士們學習經典和用餐的居室。屋子中央擺着一張松木長桌,桌面上裂開着大大小小的四、五條縫隙,一個十一、二歲的小教士趴在桌邊上用心抄寫着書卷,手邊還有一個盛牛奶的餐盤。

屋子一側靠牆立着兩個高大的古老書架,書架上堆滿各種裝幀厚薄不一的書籍。有個穿着土黃色僧袍的修士模樣男子背對着門,用雙手扶着書架,似乎在專心致志地一本一本地默讀着書名。

“請隨便坐吧,鐵馬蘭。”領路的那個教士大約五十五、六歲的樣子,一臉花白的鬍子茬,但臉膛是紅色的,和山民們深灰色的膚色完全不同。“你和你的同伴,無論你們從哪裏來,什麼時候來,到了我山加姆的堂里,就等於回到了自己的家裏,沒有拘束的禮俗。”

這位山加姆教士是神堂的掌教人,他給兩位客人準備了豐盛的夜宵:一整塊烤得焦嫩多汁的山羊前排,滿滿一陶盤腌制的黑橄欖,剛出煎鍋的還沒切開的整張無酵餅和一籃子本地產的香蕉。

“我一直在想……”隨後,山加姆教士在桌子對面坐下,用一隻手的手背支着下巴,眯縫着眼睛,狡黠地在兩位狼吞虎咽的客人身上掃視了幾圈,說:“究竟是什麼樣價錢的目標,可以讓萬眾皆知的鐵馬蘭不安心呆在艷陽城的男人院子裏,而要冒着被玻鮮王的密探逮住處死的風險,跑到我們這個偏僻遙遠又沒有什麼風物教化的窮山谷里來呢?”

鐵馬蘭一邊用牙撕扯着肋骨上的肉,一邊嘿嘿笑了幾聲。他的眼睛瞄向了教士身後正在書架邊上看書的修士,而後又轉向俯身桌邊依舊在埋頭抄寫書卷的小教士。

“康萊,”山加姆呼喚了一聲,“我們有兩位客人,雖然有個客人我還不知道名字,你同他們問候一下吧。”

修士轉過了身,他臉上的白鬍須垂到了胸前。“啊,依(你)們好啊。”他努力睜大眼睛,讓人看到他的兩個眼球都是灰白色的。“願神保如(佑)依(你)們。”他的嗓音十分渾濁,吐字發音都非常不準確。

“康萊是岩河地方的人,”山加姆說,“他天生沒有瞳仁,什麼也看不到。但他卻崇拜那些會讀書的人,所以,所以他喜歡每天都趴在書架上,不是用眼睛去看,而是用鼻子去聞,聞那些古舊書頁的味道,彷彿這樣他就可以獲得那些書本里記錄的知識。”

然後,他伸出右手撫摸了下小教士的禿頭頂,又用雙手比劃了幾個手勢。小教士看了兩個客人一眼,咧開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同樣做了幾個手勢。

“布列卜在向你們問好。”山加姆解釋道,“他是個啞巴,耳朵完全什麼都聽不到。”

“這我就放心了。”鐵馬蘭用手掌抹了抹嘴上的油膩,又撕下一小塊無酵餅塞進嘴裏。“我和我的這位幫手,對了,人們叫他神的感嘆。我們兩個人從北邊繞了個大圈子過來,從女王高貴威嚴的寶座下面,兩腿打着冷戰、偷偷摸摸地過來,我們要找一個人。但山加姆或者別的什麼名字的你,不能說你什麼也不知道。”

山加姆收起了臉上的笑紋,眼裏隱約閃掠過一絲兇狠的光芒。“我不欠你的,鐵馬蘭。”他說話的聲音降低了一些:“那是誰?”

“呵呵呵呵……”鐵馬蘭笑了幾聲,他的目光落在已經轉過身去的康萊修士的背影上。“這個人有個名字,俄搓斐,但這個名字恐怕除了他本人現在也就只有我知道了。”

“我向神起誓,如你所說的那樣,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我認識厄弗拉,還認識俄祖拉,他是月夏的一位受人敬仰的長老。但我從來沒有聽過你說的……”

“聽我說,”鐵馬蘭不耐煩地擺了一下手,打斷對方說道:“你當然沒有聽過我說的這個名字,但你卻一定知道最後一個白隱者的下落。”

“俄搓斐,白隱者?”山加姆皺起了眉頭,嘬了嘬嘴。“嘖,你想說俄搓斐就是這個白隱者嗎?”

“他躲在這條山谷里有四十多年了吧?他在哪裏?”

“他死了……”山加姆抓起黑鐵茶壺給對方的碗裏添上熱茶。“十幾年前就死了,是我的前任神堂掌教親自火葬的他。”

鐵馬蘭放下正要送到嘴邊的黑橄欖,深深吸了口氣。“順加,”他聲音低沉地說,“殺了他。”

顯然,當看到那個年輕客人從懷裏掏出的長管火槍,黑洞洞的槍口直對着自己的臉面,山加姆的眼裏立刻閃掠過一絲驚恐。“等等,”他趕忙擺了擺手,“鐵馬蘭,先聽我說完。”

“他就在我們腳下。”看到黑洞洞的槍管從眼前消失了,教士才稍稍放緩了些語氣。“但向真神起誓,我真的不知道他現在是否還活着。自從十年前活活吞吃了給他送飯的教士后,那道鐵門就再也沒有被打開過。”

“你餓不死他。”聽到掌教不同尋常的敘述,鐵馬蘭卻平靜地喝了幾口茶,舔了舔嘴唇接著說:“你聽到外面小姑娘們唱的那首兒歌了嗎?有個白姑娘來看過他,給他喝了一些冥河的水,他現在應該活得還很自在,並且已經預先知道有冤家宿主會來找他……”

“你們是來殺他的,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山加姆的目光在兩個客人身上轉了一圈,看到那個年輕人胸前衣襟上綴着三顆方形銅紐扣,每個紐扣上都浮雕着一隻眼睛。“過去槍法最準的三眼客都殺不了他……康萊,把鑰匙給我。”

盲眼的老修士再次轉過身,他張開了嘴,用一隻手的兩根手指探到舌頭下面,很快取出了一把三棱形的小巧別緻的銅鑰匙。

“怪不得他說話含混不清。”鐵馬蘭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我也是練習了好久,才把舌頭練得運用自如。”

餐桌被費力地挪開,積滿油垢和灰塵的地氈捲起來,露出了一道包着鐵條的暗門。

“下去要走很長的台階,”山加姆把鑰匙和一盞玻璃罩燈遞給鐵馬蘭,又看了順加一眼,說:“我和康萊都會為你們向真神祈禱的。”

鐵馬蘭接過兩樣東西,向順加眨了下眼睛,“你不跟我們下去嗎?”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掌教的圓頭大鼻子前劃了條直線,說:“我的計劃是:你在前面帶路,我們跟在你後面。”

山加姆看着二人,搖了搖頭又嘆了口氣。“你該知道,我山加姆永遠不會暗算鐵馬蘭。”他說,“好好好,我在前面帶路,神啊,保佑我吧。”

昏暗而又潮濕的石級道傾斜直下,左轉右拐地不知道下了多遠,眼前忽然橫着出現了一條暗流,嘩嘩啦啦地從腳前流過。周圍的空間也似乎開闊了許多,雖然只能看到手提燈微弱光照下的一小片地方。地面上佈滿突兀而又濕漉漉的黑色岩石,偶爾有幾隻巴掌大的濕蟲從岩石縫隙間爬過,受到燈光的攪擾發出吱吱吱地不安分的鳴叫聲。

跨過溪流,磕磕絆絆地又走了一會兒,一道灰暗的石壁擋住了他們的道路。

石壁下面有一個不足兩蘇尺高的拱形門洞,門洞內是一扇鏽蝕斑駁的黑鐵門,粗笨的門把手上還拴着一截鏈子,垂落到地面上的積水裏。

“裏面還有一道門。”山加姆用兩隻手抓住了那根鏈子,打算用力拉開鐵門,但卻被鐵馬蘭攔住了。

“別太着急。”他做了個讓大家安靜的手勢,然後把一隻耳朵貼到門扇上仔細傾聽。

順加註意到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慮從鐵馬蘭眼角閃過。

“順加,”鐵馬蘭離開了鐵門,沒有目標地四下看了幾眼。“你還沒有告訴我,他們為什麼叫你神的感嘆?”

順加盯了對方几秒,“這個名字,”他輕輕笑了一下說,“是因為我出手比神還要快。”

“很好。”鐵馬蘭轉過身,讓自己正對着鐵門。“我們現在進去,可能什麼也不會看到。但如果你預感到危險,你就立即開火,不用管我們的感受。”

他猛地抓過掌教人手裏的鐵鏈,奮力拉扯,鐵門發出一陣吱吱嘎嘎地尖銳刺耳的摩擦聲,打開了。門洞頂上積習陳年的泥土碎屑稀稀拉拉地墜落,一團陰冷腥臭的氣息撲面而來。燈光晃晃悠悠地照進門洞內,可以看到空空蕩蕩的一個石室,大約有十個蘇尺見方,地面上除了淤泥和積水,什麼也沒有。

正對面的石壁上似乎塗畫著一些紋飾,但因為年代過於久遠,已經很難辨識出原本究竟畫的是什麼內容。這面石壁靠裏面最左側有一扇方頂門洞,黑漆漆的,像似很深,而且門洞還不足一個普通成年人的身高。

“我、我,”山加姆掌教有點不想再往前走的意思,他吞吞吐吐地低聲說道:“鐵馬蘭,我在這邊等你們吧。萬一,我是說萬一有什麼不好的事情,我也好給你們做個後援幫手……”

“有那麼可怕嗎?”順加有點不耐煩地一把推開了他,“讓我先進去。”說話的時候,一支火槍已經穩穩地握在了他的左手中。

“不、不,”鐵馬蘭拉住了他的臂彎,微微搖了搖頭。“你做我的後援,記住我說過的話,有危險你就開火,千萬不要猶豫。現在,我的山加姆老朋友,我們一起走。”

方形門洞深度不到七個蘇尺,一道厚重沉笨的鑄鐵門被一把長滿綠銹的紅銅大鎖結結實實地鎖在嵌入石縫中的門框上,橫着擋住了去路。

鐵馬蘭用左手高高舉起玻璃罩燈,一邊警覺地豎起耳朵聆聽有沒有可疑的動靜。他的右手從寬大的斗篷下面抽出那隻山羊犄角形制的窄刃短刀,然後用刀尖仔細地刮掉堵住鎖眼的泥垢和銹跡。

四周靜得出奇,只有三個人或急或緩的呼吸聲,伴隨尖利刀鋒刮過金屬鎖眼的表面發出的一聲又一聲嘎吱、嘎吱地讓人揪心扯肺般難以忍受的音響。

山加姆拿出三棱形的鑰匙,插進鎖眼,左右晃動着擰了幾下,咔噠一聲,紅銅大鎖打開了。他費力地將鎖頭從門扣子中托舉出來,然後向鐵馬蘭做了個往外拉門的手勢,好像是為了給對方讓開位置,自己悄悄倒退了兩小步。

鐵馬蘭回頭看了順加一眼,發現那年輕人的火槍已經對準了鐵門。

他沒有再說一句話,將刀插回后腰,伸手抓住作為門把手的三角鐵環,猛力拉了一下,厚重的鑄鐵門卻像長在了門框上似得,紋絲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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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八支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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