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追蹤米尼羅
“我想說的你們不會相信,”阿龍加說,“因為連我自己都不太相信,我小的時候去曾親眼看到過有一個穿黑色衣袍的人,用長木杆撐着一隻獨木舟從靈河上游劃過來。那個時候我一個人在河岸上放牛,那人一直來到我的附近。他用個大兜帽罩着頭,也看不到他的臉,只有他的眼睛像深夜裏野狼的目光那樣閃爍着青幽幽的螢光,而且比那個還要明亮。他並不說話,只是呼呼嚕嚕地喘着粗氣,可能那去是他說的語言,但我完全聽不懂。他向我伸出手,他的手只有三根細長的指頭,而且手上的皮膚是灰藍色的,像鋼鐵一般的灰藍色,長滿了鱗片。這時我才意識到,他根本不是我們人類。所以我丟下牛群,沒命地逃回家,發燒昏迷了三天才醒過來。”
“然後呢?”羅雯娜問道,“你告訴你的家人你的經歷,但他們都不相信?”
“不是,不完全是那樣。”阿龍加搖了搖頭,他長長吁了口氣,接著說道:“我的父親是個非常勇敢的獵人,在我昏迷的那幾天裏,他和他的夥伴在靈河下游的某個河灣里找到了一具被熊啃食過的屍體,衣着打扮和我遇到的那個怪人非常像,但這只是個普普通通的人,和你我任何人一樣,並不是如我遇到的那個三根手指長滿鋼鐵般鱗片的、兩眼放光的傢伙。然後他們生火燒掉了那具屍體。”
羅雯娜點了點頭,“這就是你的故事?”她看了大家一眼,然後把目光又投射到阿龍加身上。“說實話,我的職業使我總會不知不覺地留心注意和觀察我身邊的每一個人,所有人。有些人我會忽視他們,但有一些人,有一些,只要瞥去一眼,就能發現他們身上隱藏着重大秘密的人會被過濾和篩選出來,讓我加以特別地對待,你就是其一。”
她接過女僕遞來的茶,輕輕抿了一口,然後把茶杯和茶碟放在旁邊書櫃的擱架上。
“必須說明,”她笑了笑接著說,“這不是個很嚴肅的話題,大家可以喝喝娜綸小姐的香茶放鬆放鬆。但是,阿龍加你,你引起了我的主意,那應該是在艾胡亞的小神堂里。你和那個飛賊小妞兒在一起,也許只是偶然相遇。如果我的情報準確的話,那個小妞兒惹上了大麻煩,但她自己還不十分清楚這一點。這不是我們此時要討論的話題。阿龍加,你是個非常有意思的人,你從遙遠的北方過來,要去聖地找你的姐姐,你連‘就’和‘去’的發音都區別不來,顯然你來到南方的國度還有別的目的。首先,你為了一些夢境非常着急地去見馬因長老?馬因長老因為一些關於神的言論,被正統教會定性為‘過激的’和‘荒謬的’,所以他被逐出了教會,宗師的稱號也被剝奪,最後就連奧羅教派也不能容納他,他只好躲到某個沒人知道的秘密場所里去修行。後來發生了什麼,你我很清楚。
“其次,有個魔鬼般的刺客被某人派來行刺馬因長老,為了什麼呢?從表面上來看,馬因長老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宗派長老,什麼人出於什麼目的,一定要不惜代價終結馬因長老的生命呢?而這個時候,你出現了,你覺得你的那些夢幻和臆想,只有馬因長老可以解開答案。你和一個刺客都在迫不及待地要尋找馬因長老,這就讓人難免產生懷疑……”
“神啊,”娜綸向大家環顧了一眼,她張了幾下嘴,似乎在醞釀詞句,之後才說道:“如果沒人說話的話,我可以說嗎?我不知道我這樣打斷你們是否合適,我真的聽不懂你們在說什麼。對不起,我有些失禮。我想說的是,這位羅雯娜姐姐好像在審問犯人似的,但我必須說明,你們都是我和我哥哥的客人,這裏沒有法官,也沒有犯人。”
羅雯娜從她臉上移開了目光,又看了阿龍加一眼,“你說的很對,娜綸小姐。”她重新端起了自己的茶杯。“失禮的不是你,是我。”
“啊,阿龍加?”椅子上一直閉着眼睛的詩人這時忽然開口,“你是叫這名字嗎?你剛才說什麼?說我的詩篇在講述你看到過的事情?不對,那不是你看到的真相。”他伸出兩根手指朝阿龍加擺動了幾下,說:“那個不是你看到的,也不是我。事實是,沒有真相,只有夢囈,沉沉黑夜裏的夢中的低聲細語。而我那首詩篇,只是一個拙劣的模仿,那故事的原創作者,此時此刻就在隔壁的學校里教授關於園藝學的知識呢,哈哈哈哈哈……”
“哥哥你說的是安大師嗎?”娜綸向詩人投去問詢的目光,“鵝亭的安奎爾大師?”
她的哥哥攤開了兩手,故意撇了撇嘴,表示認可。
“什麼,鵝亭的安奎爾?”艾思敏大聲叫了起來,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對不起、對不起,我有點激動。鵝亭的安奎爾,他可是很有名氣的解咒大師啊,名氣還要在拜耳老師之上呢!對了,他不是諸夏地方的人嗎?”
“他在綠港已經住了一段日子了。”娜綸微笑着解釋說,“大概有兩年了吧。他一直在我們薜荔女校教授葡萄園藝學和釀造學,他還親自帶領大家在學校後面建造了一間酒窖呢。”
“他還會釀葡萄酒?!”艾思敏有點不敢相信地搖了搖頭,說:“我只知道他是個大解咒師,因為挖掘了黃丘的遺迹,而被人稱為魔犁。是的,他正確的名字就應該是魔犁-安奎爾。他還寫過一本關於黃丘的書,《獸面石椎下的三層廢墟之曝白》,好像就是這個名字。”
“哦哦哦,”癱軟在椅子上的詩人不甘於被大家冷落,忽然插話說道:“你們不該這麼快就把我遺忘,正是我的詩篇帶你們看到了希望——難道不是這樣嗎?阿龍加,我要告訴你,你的故事早已被人寫在書本上,白紙黑字,墨跡清晰,朗朗上口卻又不失高貴典雅。正是那個故事激發了我的靈感,才能寫下如此輕盈飄逸的詩篇。”
“這個人在這裏附近嗎?”阿龍加說,“我倒真想和他見上一面。”
羅雯娜走過去輕輕拍了下他的肩膀,“我和你的看法一樣,而且,”她詭異地笑了笑,“而且我感覺我們似乎越來越接近問題的答案了。”
之後不久,他們在娜綸的帶領下穿過書房前面的林蔭,又走過一條曲折迂迴的鵝卵石小道,最後推開綠色油漆的木板小拱門,來到了一條爬滿葡萄藤的長廊下面。
“這兩邊的葡萄都是安大師和同學們種植的。”娜綸說,“是小諸夏西門山最好的釀酒葡萄白霜紫玉。今年的新酒最近才被送到酒窖里,要等到拜月節才可以啟封呢。不然的話,現在還可以請你們品嘗一下。”
接着他們來到一所高大堅固的有綠色八角尖頂的三層大房屋前,透過寬敞明亮的圓拱形窗戶,可以看到室內有些女孩的身影在走動。
“這是淑女班下午的禮儀課,那邊一間教室是少女班的默讀課,安大師的教室還在前面。”
大農看了看那窗戶中的女孩們,“喂,小艾,”她忍不住說道,“我覺得你很有必要去淑女班聽下課呀。”
“去,別胡扯。”艾思敏搖着頭說,“我告訴你吧,這兩個班都不適合我!”
“呵呵,”聽她這麼一說,娜綸笑了起來:“那什麼樣的課程才適合小艾呢?”
“那還用問啊,美食和旅行的課程,這才是我最喜歡的呶。我比較喜歡一邊吃着美食一邊旅行,當然反過來的話我也完全可以接受的喲。”
“小艾你真是個開心果呢。”娜綸笑着說,這時他們已經來到一扇深褐色的窄門前。“到了,這裏進去,穿過走廊就可以到安大師的教室了。”
她說著伸手拉開了虛掩的木門。
一陣刺耳的凄厲尖嘯如黎明時分穿透陰晦峽谷的冷冽寒風,從長長的昏暗走廊的盡頭迅猛無情地突然撲了出來。
砰、砰、砰,接連三聲急促的槍聲,飛濺的火光和騰起的白色煙靄中,有個黑色的影子從走廊頂棚上的橫樑之間翻滾着墜落下來,呼咚一聲撞到了堅硬的鋪着石板的地面上。
羅雯娜左手抽出插在皮帶邊上的短劍,一步躍進了門內。她迅速左右看了一下,發現左面有一道通往上層的木質樓梯,光線昏暗,空空洞洞的。
她將白鷳槍放回皮套內,然後小心翼翼地來到那個黑色的影子前面。
那是個類似人形的物體,在地面上微微抽搐着,發出一陣嘶嘶啦啦的奇怪聲響,就像有人在黑暗中緩慢而持續地用尖銳的金屬劃開了一塊粗纖維的厚麻布。
但這裏更加昏暗,透過後面那扇窄門進來的光線傳遞到此處已經非常微弱,完全不足以照亮看清地上的那個物體的具體形態,因此她也無法斷定那個物體是具備生命的還是不具備生命的,是死了的還是仍然活着的。
忽然,吱呀一聲,旁邊的牆上有扇門被從裏面打開了,大團白光一下投射到羅雯娜的身上。她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看到有個中等身材的男人出現在門洞中。
“你在幹什麼?”
嚴厲而冰冷的問話傳來的同時,一片恍惚的輝光在這人面頰上閃爍了一下。原來他戴着一副老花眼鏡。
“你在這裏幹什麼?!”那人又嚴厲地問了一句。因為光照的緣故,看不太清楚這人的五官相貌,但可以清楚看到他背後是一間擺着張大桌子,桌子上放着陶罐、成堆的新鮮泥土和一些藤蔓植物的空無一人的廳室。
“安大師!”娜綸在小窄門那邊大聲打着招呼。
那人點了點頭,“娜綸小姐。”他朝前邁出了一步,來到了走廊上。“請原諒,我不知道今天下午你要過來。”
但這時,羅雯娜卻發現地上的那個黑色的人形物體不見了蹤影,僅僅是在自己的目光移開的瞬時之間,它就消失了。藉著側門射過來的明亮些的光線,可以看到地板上留有一片特殊的模模糊糊的痕印,並且不存在有向周圍延伸的跡象,說明那東西沒有趁自己把注意力轉移到這個突然出現的安大師身上之際,偷偷地爬到別處躲藏了起來。
“剛才有人放鞭炮嗎?嚇了我一跳。”安大師說著轉過臉很是好奇地盯着羅雯娜,“你有東西掉地上了嗎,你一直不停地在那塊地面上看來看去的?”
走進這位安大師的教室,首先聞到一股潮濕的泥土味。松木長桌上,幾隻黃褐色的四耳陶罐,有的已填滿泥土,有的裏面還栽植了剪裁下來的成段的葡萄藤。黑色的泥土鬆散地堆放在一張薄羊皮做的小桌布上,旁邊亂丟着一把手柄上纏着紅布條的園藝剪刀和五、六根還沒有經過仔細修剪的藤蔓。
桌后靠牆是一排木質擱架,擺滿大大小小的玻璃瓶,盛放着作為標本的各種色澤的泥土。擱架前的地板上倒着兩隻木柄泥鏟,鐵剷頭上沾着的泥土還沒有來得及擦拭。
“今天下午不是有園藝課嗎?”娜綸看了四周一圈,然後問道。
“本來是有兒童班的園藝課。”安大師雙手上也沾滿了泥土,他只能用手背扶了下眼鏡,掃視了幾位陌生人一眼說。“但潔霞女士認為明天是順風帆日,重溫綠港的建城史更為重要,所以午休之後就帶孩子們去參觀老碼頭的博物館了。”
這位安大師大約七十五歲左右,有些虛胖,兩個肩膀不自然地總是向上聳起,因此顯得他的整個脖子都是縮在肩膀里的。他的膚色是典型諸夏的淺灰白色,頭頂有點尖,銀灰色的頭髮十分稀薄,彎彎曲曲地向後披在肩上。他的眉毛稀稀拉拉的,但有幾根卻很長,向兩邊延伸出去,讓人不由聯想到貓頭鷹的眉羽。眼睛是棕褐色的,不是很大,但他的鼻子卻出奇的肥碩高大,鼻頭上佈滿了有深有淺的凹坑。鼻樑上架着一副白銅框架的老花鏡,鏡片上還留有手指沾染上去的污濁。他在下巴上留了一大撮山羊鬍子,但嘴唇上面卻剃的乾乾淨淨,左唇角上方並排兩顆老人斑,大的像顆扁豆,小的像半粒芝麻。
“哦,我來介紹一下。”娜綸向大家做了個引薦的手勢,說;“這位就是魔犁-安奎爾大師。”然後她又轉向那位安大師說道:“他們幾位是從艷陽城旅行過來的,艾思敏也是一位解咒師,她還是拜耳老師的學生呢。然後,這位是羅雯娜姐姐,大農,還有他是阿龍加,他來的地方更遠,他是專程來見你的呢。”
“你說你聽到了鞭炮聲?”羅雯娜冷冰冰地插進來說道,並且隨手抽出了她的白鷳槍在老頭兒眼前晃了晃。“你只聽到了鞭炮聲嗎?沒有別的什麼聲音?”
羅雯娜眼睛一眨不眨地緊緊盯着對方,另一隻手從腰間的火藥筒里取出一根用黑色油蠟紙包裹着的火藥條,裝入左面的那支槍管,熟練地抽出捅槌將它在槍管里壓緊,並填入形似一粒龍眼核般的鉛彈。
“我可以讓你再聽一下那鞭炮聲……”
她突然伸出手,將槍頂在了安大師的眉心處。由於使用的力氣足夠大,老頭兒被頂着向後退了一步。
有人驚呼了一聲,但安大師右臉抽搐了一下,他使勁站穩了腳跟。
“你究竟是什麼人,你跑到我這裏來想幹什麼?!”他咬着牙,氣鼓鼓地說道。
羅雯娜用右手輕輕擋住試圖上來攔阻或者勸解他們的娜綸。“你和走廊橫樑上的那個怪物是什麼關係?”她說話的同時,注意到老頭兒的眼神離開了自己的面孔,移向了自己的後方,通往昏暗走廊的那扇邊門。
一個長着翅膀的類似人形的黝黑的東西出現在門洞裏,它的腹部顯然受了重傷,創口處不斷地向外湧出濃稠的黑色氣體,發出嘶嘶啦啦的聲響。
“別開槍!”
安大師聲嘶力竭地大叫,猛撲過去想要摁住羅雯娜持槍的左手,但為時已晚,火光轟閃中,那個黑色人形發出一聲尖銳刺耳的嘯叫,向後方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你替我抓着他。”
羅雯娜將老頭兒一把推向了旁邊的的阿龍加,然後快速地向槍管里填充彈藥。“娜綸小姐,”她又轉向娜綸說道,“你和小艾最好先出去安撫一下趴在窗外的學生們,她們有點兒受到了過度的驚嚇。”
她隨後走到門洞裏,仔細檢查地上的東西。“不對,不是這個……”她低聲的自言自語。
“不是我們要找的嗎?”阿龍加問道。
羅雯娜從擱架下取了一隻泥鏟,走回來鉤住那個黑色人形物的翅膀,將它從門洞外拖了進來。
這時可以清楚地看到地上蜷縮着一個整體輪廓像似人形,但實際更接近蜥蜴一類爬蟲的動物。長着修長的四肢,前肢下面生有薄薄的膜翼向後延展到尾椎附近,幾乎呈現倒三角形。尾椎後面生有一根細長蟠曲着的尾巴,大約有一個蘇尺的長度。它的渾身上下佈滿黝黑細密的鱗片,微微反射着窗外的天光,看上去十分光滑。它的頭基本為橢球體,眼睛很大,但眯成了一條細縫。大嘴傾斜張開着,露出一截黑紫色的長舌頭。但引人注目的是,頭部兩側生着兩隻很大的類似蝙蝠的那種耳朵,顯得與其形貌特徵有些格格不入。
重要的一點是,羅雯娜剛才飛速轉身的那一擊已經奪去了這個怪物的生命。
所以,這時候老頭兒在阿龍加的雙手重壓下一邊拼了命的扭曲着身子想要掙脫,一邊嘶啞着嗓子大吼大叫:
“你們這群瘋子,快滾,快滾!它只是一個怪物,但不是會害人的魔鬼,你們不該殺了它呀!”
羅雯娜用手揮散了一下從怪物體內不斷湧出的氣體,“它受傷卻不流血,”她回頭看着安大師,“只有黑色的氣流在身體裏涌動,它還能夠短暫的空氣隱形,它不具備人類世界的任何生物的外在特徵,你居然還說它不是個魔鬼,安大師?”略微停頓了一下,她接著說:“你和這個東西明顯已經產生了感情,你秘密的飼養,或者圈養這個東西有多久了,五年,還是十年?”
“呸!”安大師朝羅雯娜的方向狠狠吐出一口唾沫,“你是個女劊子手、惡魔、殺人犯!”
“哼哼,”羅雯娜在屍體前蹲下身,用手揪住一隻耳朵稍微提起來一點。“這個魔鬼的耳朵眼兒里有個奇怪的符號。安大師,我想你並不知道你豢養的這個寵物原來是有主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