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懦夫崖的亡靈長者
在女王行列穿過裁縫店廣場的同一時刻,城市的另外一處商鋪林立的市集——鐵坊市場上,有三個貝貝奴人正在閑逛。
他們都穿着本民族特色的貝貝長衫,這是一種白色細麻布的寬大長袍,下擺一直垂到腳踝附近。倒三角形的領口開得很大,並且沒有袖子,兩邊肩膀上也開着倒三角形的口子,一直延伸到腰部,因為他們總是習慣把錢袋和隨身短佩劍之類的東西掛在內衣的腰帶上,所以這種袖口也方便他們伸手到長衫裏面去取東西。
貝貝奴是一個自由邦的名字,這個城邦在遙遠西方汪洋中的大良島上,與芳之大陸隔着一條粼光海峽。
大良島上佈滿嶙峋石山,土地十分貧瘠,靠島上的物產幾乎不足以養活當地的人口,所以很久以前這裏的人就為了生活離開島嶼,四外奔波,從事貨商貿易。久而久之,經商成了貝貝奴人的唯一職業,而他們本來也是天生就比其他簡人更精通於鑽營和投機之術的。簡人有句俗語就說:天上的星星數得清,貝貝奴的賬簿數不清。
這三個貝貝奴人都是淺棕褐色的皮膚,短短的紅色捲髮,鬍鬚刮的乾乾淨淨,身材又瘦又高的,看上去就非常精明幹練。
他們可能是打算在鐵坊市場上先轉一轉,了解了解市場行情。鐵坊市場主要以五金雜貨為主,但也有不少經營食品、毛毯和其它日用工藝品的商鋪。只是今天,由於女王駕臨的緣故,市場上的人們多半都去迎接女王了,所以有很多商鋪打出臨時歇業的牌子,關閉了店門。往日人頭涌動、喧囂熱鬧的市場,如今冷冷清清,很難遇到幾個行人。
轉了一會兒,他們駐足在一家店面前。
那是一家經營鐵質茶具的小店。燒水壺、泡茶壺、煮茶的雕花小火爐,白鐵的茶漏,大小不一的各種茶碗和精美的茶匙,將小店的四面牆壁上的貨架塞的滿滿當當的。
店主是個白須垂到胸前,脊背略微有些佝僂的耕泥人,大約六七十歲模樣。耕泥人主要分佈在玫瑰王國南部和月夏王國中北部地區,他們的男人都喜歡常年戴着一種蓋在頭頂上的,用黑藍色、天藍色和金黃色三色粗毛線編織的五角形扁平小帽,其它衣着風俗與玫瑰王國人沒有多大差別。
憑着多年的從商經驗,他並沒有主動上前招呼三位客人,而是一邊喝着散發出淡淡薄荷香氣的紅茶,一邊靜靜打量着他們。
放下煮茶的小火爐,又拿起幾隻茶碗,眼睛卻還在掛着茶匙的貨架上搜尋,看來三個貝貝奴人並沒有拿定主意要買什麼。
果然,看了幾圈之後,並沒有發現能引起他們興趣的東西,他們開始依次往外走了。但就在這個時候,已經走到門口的一個貝貝奴人的左腳忽然被旁邊的東西絆了一下。他低下頭,看到在門邊地上放着一隻細腰鶴形嘴的倒水壺,藍色琺琅裝飾的表面已經佈滿灰塵。
“那是別人放在這裏寄賣的。”店主人喝乾了碗裏的茶,一邊又不緊不慢地給自己再斟上一碗。
那人輕輕吹去壺面上的灰塵,又把它舉到自己兩個同伴的眼前。
很顯然三個貝貝奴人都被那隻倒水壺表面的琺琅裝飾所吸引。用細細的鐵條彎曲成的一些細密交織如水波紋形狀的紋路,中間縫隙空間裏填充着單一海藍色的琺琅釉料,經過燒制和打磨拋光處理,做工不算上乘,但也不能說平庸,只是那些細密紋路交織的表面與當今市裡行間通行的以花卉、動物和人類活動作為圖案進行裝飾的風格大相逕庭,甚至還有些粗俗怪異。
“這個,”其中一個嗓音沙啞的貝貝奴人指着倒水壺問道,“這個一套你賣多少錢?”
“一個。”主人肯定地說。“沒有一套,只有一個。給十五個銅葉,你就可以痛快地拿走。”
“不、不。”那人輕輕遙遙頭,說:“這是一套的東西。據我所知,一套應該是八個或者七個。分開來單賣,沒人會要的,根本不值錢。但你要給我們一整套,我們會出到一百個玻束,你要金幣也行,還可能更多。”
店主人不由睜大了眼睛,他盯了對方一會兒,深埋在鬍鬚里的嘴唇蠕動了幾下。然後,他點點頭,“亞辛——!”老頭兒扯開嗓門大聲喊道。
有個男孩的童音從他背後的牆壁外面回應了一聲。
“有客人來啦!”
說著,老頭兒扶着櫃枱站了起來,又打量了三個人一眼,他把一隻肥厚的長滿老人斑的左手摸進櫃枱下方。他身後的貨架吱吱扭扭地響動着向兩邊滑開,露出了一個黑漆漆的拱形門洞。
“看來你們是想談大生意呀。”他說著做了個請進的手勢,“這隻倒水壺的主人今天正好在我這兒,她就在裏面,你們想要一整套的東西,她那裏什麼都有,保證會滿足你們的。請吧。”
穿過漆黑的門洞,又走上了一道腳踩上去就嘎吱嘎吱響個不停的木質樓梯,轉了幾個彎,最後他們推開了一扇厚重的木板門。
這應該是個閣樓,明亮的日光從僅有的一扇小方窗外照進來,投射在積滿塵土的木地板上。屋子裏亂糟糟的,堆滿了箱子、木桶和其它暫時難辨真容的東西。屋子中央有一張桌子,桌子上放着一隻熄滅的提燈。提燈後面是兩隻交叉疊放在一起的腳,兩隻穿在短靴內的人腳。
腳的主人仰面躺在一張破舊的藤椅上,用一頂錐形折耳帽蓋住自己的大部分面孔,只露出半個稍嫌稚嫩的下巴。
“你好,”三個貝貝奴人中的一個走到桌前,向對方問候道。他的兩個同伴左右環顧了一圈兒,沒有在這間小閣樓里發現還有其他的人。
“我們是杜絨、杜法和小杜卡米三兄弟。聽下面的老人家說,你有一整套的激流壺要出手。而我們就是那個敢出高價錢的人。”
藤椅上的人抬起一隻手,伸出兩個手指晃了晃,算作回禮。
“所以我們要看看你手裏的貨。”說話的這人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同伴,然後手扶着桌子繼續說道:“我們要確定我們買的東西值得我們付出那麼多。那些倒水壺不在這間屋子裏?”
“咳、咳、咳……”藤椅上的人乾咳了幾聲,似乎有意要讓自己的嗓子發出聽上去比較成熟一點兒的聲音:“你們打算出多少?”這音調雖然有些低沉沙啞,可還是難以掩蓋原本的稚嫩。
“如果是完整的一套,而且確實是藍毗珈城的那一套。我們,我們願意出一百個銀玻束,當然你要是想兌換成金布耳也行。”
“哈哈哈哈,有人在你們之前,就在今天早晨,剛吃過早飯的時候,出了三百二十個玻束——他也願意折算成金幣。”
三個貝貝奴人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桌子前的那人搖搖頭,“那你幹嘛還不出手?”他說,“這東西我們是行家,它值多少錢,什麼人會收購它,而且在哪裏出手不會給自己帶來麻煩,我們一清二楚,小兄弟該請你的主人出來了吧?”
藤椅上的人似乎感覺有些不妙,他想坐起來,可是肩膀不知什麼時候被一隻鐵鉗般的有力大手死死摁住,同時他扣在臉上的那頂錐形折耳帽也被摘掉了。
這是個大約十一、二歲的少年,厚厚的嘴唇,雪白的牙齒,天真稚氣的臉蛋因為此時正在感受身體上的痛苦而有些扭曲。
“放開他。”
一個陌生而又冷冷的女聲從另外兩個貝貝奴人的背後傳來。
“哦哦,真人出現啦。”這是那個沙啞的嗓音。
“放開他……”
很明顯這不僅僅是口頭語氣上的威脅,而是伴隨一團實實在在的死亡的氣息正沉重地凝聚在小屋狹窄的空間裏。
因為分別被兩隻尖銳的利刃抵住了后腰眼和左側的脖子,所以另外兩個貝貝奴人像一瞬間變成了兩個木頭雕像似地被釘在了那裏,一動也不敢動。
“呵呵,”沙啞嗓音的那人乾笑了兩聲,他看了看突然出現在自己兄弟背後的這個人一眼,又看了看自己的兩個兄弟,他們緊張的表情似乎已經說明了一切。他放開了那男孩,同時收起了右手上的匕首。
“呵呵,”他又笑了兩聲,“我們是正經談生意的人,不必弄的血流滿地,你說呢?”
那人是個身材稍微有些瘦小的女孩,看不出大致年紀,黑色的短髮,臉上矇著一塊青黑色的絹紗,只露出兩個大而圓的眼睛。她起初躲在哪裏,沒有人知道,就像突然從空氣里出現一般,沒有任何音息,她就那樣現身在兩個貝貝奴人的身後,並且立刻控制住了他們。
現在她也收起了手裏一長一短兩隻武器,無聲地掃視了他們一眼,她開口說道:
“要想得到我的信任,首先回答我三個問題……”
“哦、哦,”沙啞嗓音的那個貝貝奴人臉上露出了笑,“是哪三個問題?”
女孩將手裏的一柄雙刃短劍和一柄羊角形狀的匕首輕輕放進腰帶上的皮鞘內,向前走了兩步,走到了光線比較明亮的屋子中央。
現在可以看到她穿着灰綠色的緊身上衣,外面套一件黑色的馬甲,用深藍色絲線鑲邊,前襟下角分別墜着兩個同樣藍色的流蘇。下身穿一條灰黃色的褲子,褲子外接縫處用綠色的絲線綉着兩隻身體呈現波浪形狀的游蛇。她的腳上穿着一雙男式的褐色短靴,因為這種靴子為了防止摩損,頭部特意有一塊斜着加固上去的土黃色的硬牛背皮,所以通常都叫它鴨嘴靴。兩隻靴子的腰部,前後各鑲着四個銅質圓鈕作為裝飾。
“如果沒有得到我的信任,”女孩並沒有直接答覆貝貝奴人,而是繼續用極快的語速自顧自地說道:“你們三個就都會死在這間屋子裏……”
“啊?哦、哦,會這樣?那真是很糟糕的事情呀。”
“第一個問題,”女孩說,“你們從哪裏來?”
“我們是貝貝奴人,”沙啞嗓音的男子笑了笑,攤開了兩手說,“我們當然來自大良島的貝貝奴。”
“很好,那麼第二個問題:大良島的貝貝奴有一個叫綠林-巴適那的商人,他今年五十歲,有一個十七歲的女兒,名叫萊麗達,她嫁給了一個叫托幻的西至崖人,西至崖人喜歡把要送給別人的珍貴禮物都裝在盒子裏——請問托幻送給貝貝奴人的彩禮一共裝了多少個西至崖盒子?”
“這是個著名的婚禮,貝貝奴人人都知道這件事情。那個西至崖人為了迎娶萊麗達,一共送了滿滿七十七盒禮物。”
“是嗎?”女孩微微笑了笑,說道:“第三個問題,現在我要問的是——七十七個西至崖盒子中,第二十三個盒子裏裝的是什麼?這個也是貝貝奴人人都知道的事情。”
“哦,這個、這個我們真不知道,因為舉行婚禮的時候,我們兄弟三個都不在貝貝奴。”
桌子后坐在藤椅上的男孩緊張地看了看女孩,又回頭看向自己身後側的那個沙啞嗓音的男人。
“嗯,其實……”女孩把原本放在刀柄上的兩隻手垂了下來,她眼裏閃爍出狡黠的微笑,放緩了聲調說:“其實這個,這個第二十三個盒子裏究竟裝的是什麼,我也不知道。算你們通過了信任測試。”
三個貝貝奴人相互對望了一眼,他們都笑了起來。
“跟我來,”女孩說著轉過身去,拉開了小屋唯一的那扇通往外面的門。“我帶你們去看看貨。”
可是話音還沒落地,她已悠然跳了起來,並在空中轉過身子,右臂輕盈劃了道弧線,嗖嗖嗖,從她手中射出了三隻飛刀。
桌子前面的兩個貝貝奴人立刻用手去捂住各自的脖子,但血還是激射出來,飛濺到了陰暗屋頂的橫樑上。
在他們倒下去的同時,隨着噹啷一聲清脆的撞擊聲,沙啞嗓音的那個男子揮手擊落了飛向他的小刀。
兩人短暫地對視了一下,忽然有團黃色的粉塵從空中飛揚瀰漫開來,還明顯帶着一股淡淡的芳香。貝貝奴人趕忙用手捂住了鼻子,一邊抬起另一隻手揮散開眼前的粉塵迷霧。
但是屋子裏卻再也看不到那個女孩的蹤影,而原來縮在藤椅里的那個男孩也不見了。
貝貝奴人扭頭望向窗子,那個女孩一定是在撒下毒物粉塵的同時,以超乎常人的極快速度鑽出窗子逃走了。顯然在那張桌子的下面是有密道的,男孩就是從密道逃走的,而密道的門他即使找到也從外面無法打開。
他又看了自己的同伴一眼,他們雖然還在地板上抽搐,但他們肯定活不過多久。於是他丟下了他們,小心翼翼地穿過黑漆漆的門洞,來到了樓下那間臨街的店鋪。
老店主依舊穩穩地坐在角落裏,他已經喝完了他的茶,正攤開一隻藍色花邊的小手絹,把包在裏面的糖塊分給對面站着的兩個士兵。這是兩個負責市場巡邏的士兵,腰上掛着盛在白鐵鞘內的佩劍,脫下的手套和頭盔隨意地丟在小櫃枱一角。
“這是月夏王國的製糖大師彌巴親手做的芳心糖塊,”老頭兒砸吧着嘴,有滋有味地說著,絲毫沒有介意旁邊門洞裏走出來的那個貝貝奴人。“是用這世界上最甜的蜜心葡萄經過三個晝夜熬制出的糖漿,加上只有布施岩才出產的香花蜜,據說還有睡眠森林的瑪瑪女巫施的魔咒在裏面呢,哈哈,每一塊都是極品,用錢都沒辦法買到。含在嘴裏,是不是香甜在心中,哈哈哈哈,彷彿有一隻少女的柔嫩小手在你胸前輕輕地撫摸。”
“喔啊,他是誰?”三個人一陣大笑,忽然一個士兵指着貝貝奴人說。
“貝貝奴人,當然是商人。”老頭兒斜睨了那人一眼,“怎麼,對貨不滿意么?那請便吧,我就不送你啦,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