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0 章 第一百九十六章 條件交換
睜開眼的一瞬,我以為自己在做夢。
青紗帳子變成了紅色,床前沒有珠簾,就連房中的陳設佈置,也都與碧瀅小築截然不同。透過陽光,窗紙上照出朦朧的竹影,隨着風,徐徐搖曳。
竹影?碧瀅小築何曾有過竹子?這裏是什麼地方?
芍漪看見我醒來,欣喜間,揉了揉熬到發紅的眼睛:“子暮,你總算醒了,昨天可嚇死我了!”
我恍恍然,盯着她看了很久:“這是哪兒?”
隨着一陣腳步漸近,沒等她開口,便有人推門進來,答了這個問題:“珺山行宮。”
說話的是白褚:“姑娘要見師父,昨日見也見過聊也聊過,想來應該已經滿足你的心愿了。主子因想着,魔界人多吵鬧,不利於身體恢復,所以讓文沭帶一隊兵,由我沿路護送,把你挪到珺山靜養。”
“昨日?”
“昨日扶青來過沒有?”
我恍惚記得,昨日清心丹發作的時候,碧瀅小築好像有人來過,現下腦子裏嗡嗡的,一時也記不大真切了。
“主上昨日……”芍漪微愣了一下,眼神瞥向白褚,續又盯着我,“不曾來過。”
白褚環胸笑了笑:“人在的時候你把他往外趕,人不在的時候偏又要問,怎麼想一出是一出啊?”
我對這條蛇委實拿不出好態度,遂冷冷地把頭瞥向一旁,神色間滿是厭惡:“我只是感覺他昨天來過,出於好奇問一問,僅此而已。”
白褚哼了聲:“那定是你睡得太沉,夢中見到什麼人來過,便以為這個人真的來過。主子昨天一直在闕宮待着,從早到晚閉門不出,哪兒也沒去。姑娘若不信,可以問文沭,他就在外面。”
我低聲道:“不必了。”
刨根問底是最沒有意義的事,扶青大抵已經不記得自己承諾過什麼了,別說四天,就算四十天,四百天,我也不該抱有期待。
忽然一聲關門的動靜將我從思緒中拉了回來,白褚不知用什麼借口支開芍漪,等她掩上門,才慢悠悠掏出個瓷瓶放到枕邊:“把這個喝下去,雖不能解清心丹的藥力,但至少可以讓你下次發作的時候,除了頭暈目眩以外,感覺不到任何痛苦。據我所知,清心丹沒有解藥,目前也只能做到這樣了。”
我從被窩裏坐起來,揭開瓶塞湊近聞了聞,像白水一樣沒什麼味道:“這是哪來的?”
他沒好氣的態度,昂了昂脖子,哼聲道:“哪來的,自然是我辛辛苦苦,厚着臉皮死乞白賴幫你討來的。”
我捧着瓶子一陣心慌:“你跟誰討的?”
他擠了個白眼:“問這麼多幹嘛,只要喝下去毒不死你,能壓制清心丹發作時的痛苦不就行了?”
我努力讓自己不那麼緊張,瓶子顫顫巍巍舉過嘴邊,寡淡的葯汁一飲而盡:“你該不會把我吃清心丹的事告訴扶青了吧?”
他不搖頭也不點頭,托着腮靜靜想了很久,拋出一句似是而非的話:“放心吧,主子就算知道了,也不會是從我嘴裏知道的。”
我半信半疑:“既然你沒告訴扶青,那這瓶葯,究竟是跟誰討的?”
他語氣漸漸不耐:“反正是你沒見過,沒聽過,不認識的人。”
我總算稍稍安心了些,卻還是忍不住,再三探問:“你真的沒有告訴扶青?”
他笑了,俯下半截身子,眯起意味深長的眼神:“姑娘好像很怕被主子知道,莫非你吃下清心丹,竟是為了他?怎麼,喜歡他啊?喜歡就大大方方承認唄,我不介意跑個腿,一定向他轉達你的心意。”
我猛地一個激靈:“你……你胡說!我沒有!”
他似乎信了,又似乎不那麼信,只在嘴角噙上一個笑:“姑娘說沒有那就沒有吧,我開個玩笑而已,別激動嘛。”
我瞪住他,憋着通紅的臉,誓把激動貫徹到底:“出去!”
白褚不喜歡被我用橫眉冷目的眼神盯着,難得這次忍住了脾氣沒抽鞭子,可也委實沒什麼好臉色,氣哼一聲掉頭就走。
“等等……”我還有話沒說完,目光追向他的背影,急慌慌撐在床邊喊道,“幫我個忙。”
他斜了我一眼:“喲,有事相求?”
我目光掃視一周,尤其瞥了暼緊閉的門窗,思慮再三,這才開口:“有個臉上長着黑斑胎記的女子,先前在碧瀅小築,你見過的。我給了她一條手串,讓她去找師父,還記得嗎?”
黑斑胎記果然是個明顯的特徵,他挑着眼皮哦了一聲,連想都沒想:“你說那個丫頭啊,頗有些印象,怎麼了?”
我坦言道:“她並沒去找師父,且至今任然下落不明,如果不是藏在什麼地方,便極有可能是被紫虞的人帶回了映月樓。我想請你潛進映月樓探探情況,在不打草驚蛇的前提下,確認素沃的行蹤和安危。”
白褚擰着拳,眉宇間微微跳動,咬牙切齒抽了下嘴角:“你啊……”
我埋下頭,一隻手托腮,極認真地思考,完全沒有搭理他:“倘是我杞人憂天,素沃並不在映月樓,那自然最好。若在,請你務必保證她的生命安全。另外——”
他將拳頭擰得咯咯響:“我說你啊……”
我彷彿沒聽見,仍舊自顧自地托腮,滿腦子都是紫虞和素沃:“我給素沃的那條手串,絕不能讓紫虞拿走,你得設法偷回來。”
許是偷字太扎耳,白褚終於忍無可忍,氣結的聲音飄出門外,指着我連連哆嗦個不停:“主子強行破關,身上的反噬還沒消停,就不顧勸阻守了你兩天一夜。可你倒好,一睜眼把人往外趕不說,現在還直接越過他,使喚我去映月樓偷東西,你不覺得自己很過分嗎?”
過分?他大抵忘了,當初在碧瀅小築是怎麼對我的。還有那位不顧勸阻守了我兩天一夜的主子,不正是排唱這出大戲的罪魁禍首嗎?呵,我竟不知,自己過分在哪裏?
我倒回枕上,胳膊搭在眉心,默不作聲地一笑:“不好意思,本來要找司徒星的,可他現下不在這裏,所以才會想到請你幫忙。既然閣下不願意,那就麻煩你出去的時候傳個話,讓文沭把司徒星叫過來,我同他說也是一樣。”
“司徒星?”白褚嘁聲道,“主子把你從魔界挪到這兒,還派了我和文沭帶兵駐守,就是不想讓司徒星找過來。所以,別費力氣了,你是不會見到他的。”
“不過——”
說話間,白褚斂去怒容,換上悠悠一笑的態度:“要我幫忙也不是不可以,除非你答應一個條件,並且,答應了就得做到。”
“條件?”直覺告訴我,他口中的條件,多半沒安什麼好心,遂只是不咸不淡哦了一聲,“你想讓我答應什麼?”
白褚聲音淡淡的,揚了下眉,道:“我要進琉宮。”
琉宮?!
他口中提到的琉宮,便是那部署着先君結界,曾一度險些把我弄死的地方?
我不由淌下一顆冷汗:“哼,眾所周知,琉宮門前有一道先君部署的結界,除了扶青和蘭姑以外,對旁人而言,那裏說是禁地都不為過。你合該去求扶青才對,同我說這個,怕是找錯人了吧?”
白褚低眉輕嗤,餘光掃向窗欞外的竹影,密密叢叢,斑駁一片:“我從不做多餘的事,如果求他有用,那還找你做什麼?橫豎現在,主子對姑娘幾乎言聽計從,像這種小要求,只要你開口,他沒有非拒絕不可的理由。”
說得輕巧!
聞言,我當即蹙眉,手按捺在被子裏,忍着火氣攥了起來:“就算扶青答應讓你進去又怎麼樣,別忘了,琉宮門前那道結界可不是他部署的,難道先君也肯放你進去?”
這顯然難不住他:“我與劍共生,只要本體回到劍中,由主子攜在手裏便可進入琉宮。就像好頭頂的冠,身上的衣服,腳下的鞋,結界感應不到也阻止不了。但前提是,你得說服主子,讓他帶我進去。”
“…………”
如果答應他,就得放下姿態,向扶青屈從服軟。如果不答應,素沃要怎麼辦,還有那條玉珠手串,除了白褚誰能幫我拿回來?難道指望芍漪和文沭?
我揉揉眼,左思右想間,心情倍感煩躁:“能進琉宮的又不止扶青一個,你可以去找蘭姑幫忙,她比較好說話。”
白褚微微側目,指節在額角摁了摁,投來一個看傻子的眼神:“方才說了,現下再說一遍,我從不做多餘的事。你以為,若不經由魔君首肯,她會願意承擔風險幫這個忙嗎?”
我繃緊被子默然片刻:“我和扶青尚在僵持,若答應你的條件,就得向他低頭。”
他笑着接話:“與其說你和主子僵持,倒不如說是你自己在僵持,主子已經最大限度放低姿態了,姑娘何不妨順水推舟揭過這一頁呢?”
我一聽,頓時來了火氣,恨不立刻將他打出去:“好個順水推舟啊,可我只要一看到你,就順不了水推不了舟!”
他聳聳肩:“無所謂,姑娘不願意就算了,且看看那個侍女能撐到幾時吧。反正同你沾上關係的人,紫虞就算不殺,也會有一萬種方法,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拭目以待咯。”
我指尖一顫,思緒恍恍惚惚,復而又歸於平靜:“她也未必就在映月樓。”
白褚則是一副看戲的姿態:“那咱們就走着瞧吧,或許她在映月樓,或許她不在。總之,無論在與不在,你都見不到司徒星。眼下姑娘可堪託付的,且能出入映月樓不被發覺的,只有我。”
我努力深吸一口氣:“那又怎麼樣呢,就算我腆着臉求他,扶青也未見得就會答應。當初,我跪了一夜,只為求他放過醉靈,結果如何你又不是不知道!”
白褚攤了攤手,把腦袋一歪,故作不解:“幫我進琉宮和替醉靈求情,這可是實打實的兩碼事,怎麼能夠混為一談呢?醉靈之事,牽涉精元內丹,主子自然不會答應。至於進琉宮嘛,的確也觸及到一些底線,否則我就不會在這同你談條件了。不過,跟醉靈比起來,頂多算是小巫見大巫吧。哭鬧也好,威逼利誘也好,只要姑娘多多努力,還是很有希望說動他的。”
他說得一本正經,我聽在耳朵里,卻深覺可笑:“威逼利誘?整個魔界都是他的,你讓我威逼利誘,我拿什麼威逼,拿什麼利誘?”
“這得姑娘自己斟酌,我不在意過程,只看結果”
“但——”
他忽然冷下眸色,話鋒一轉,道:“醜話說在前頭,你要麼別答應我,若答應了就必須做到。”
我被盯得發怵:“如果做不到呢?”
他笑呵呵眯了眯眼睛,裏面卻藏着刀,很鋒利:“言而無信是要付出代價的,我既能幫你保護素沃,也同樣能殺了她。”
說完后,他悠哉地轉個身,逕自走到門前頓步站了站:“我有很多時間很多耐心,你可以慢慢考慮,想好了再說,不必心急。”
明知人命關天的事,卻又說不必心急,擺明是吃准我,不敢不答應。
以在映月樓時,白褚對遼姜的行事態度,我若答應了條件卻又說不動扶青——
他恐怕真的會殺了素沃。
帶着煩躁的心情,我苦思掙扎,惶惶度過了五日。
這五日裏,礙於芍漪的嚴厲督促,我每天按時喝葯,按時吃飯。雖吃不了多少,偶爾也會想吐,但好在,葯的確管用。我能感覺到身體正在恢復,臉上的鞭痕也隨着日復一日,漸漸消淡了。有時候,我坐在妝鏡前,會陷入一陣不自覺的恍惚。不知是不是錯覺,這張臉非但脫去了從前的稚氣,病容之下,反倒像添了一絲絲,嫩艷,和嫵媚?
午後下過一場綿綿細雨,我打開緊閉的窗戶,頓時,竹香伴着泥土的氣息撲面而來,空氣中倍添了几絲寒意,卻很舒服,很好聞。
芍漪這時推門進來,撣了撣雨珠,說道:“魔界那邊有消息了。”
我猛一個怔顫:“是師父的消息嗎?”
芍漪轉身,朝門外看了一眼,這才取出懷中的親筆信:“她實在抽不出空過來,只遣人送了封信,讓我交給你。”
“信?”我晃眼一瞥,只見信封脹鼓鼓的,裏面似乎還放了別的東西,“打開看看。”
她放緩了動作,小心翼翼撕開封緘,往桌子上倒出一張信紙,和那條連着金絲的玉珠手串。
找到了?!
我欣喜道:“師父說過,如果素沃被紫虞抓回了映月樓,那這條手串就會成為足以構陷我收買她侍女的物證。紫虞恨不能殺了我,她沒理由放過這麼好的把柄,手串還在至少可以說明素沃是安全的!”
“恐怕未必。”芍漪讀完了信,目色一怔,一凝,“信上說,手串還在,可不知為何,人卻沒了蹤跡。”
適才放下的心又再度提起,我感覺自己被一盆冷水,從頭到腳灌了個透徹:“人沒了蹤跡是什麼意思?”
少時,她將信紙攤開,平靜概括着裏面的內容:“除去咱們的碧瀅小築,主上的闕宮,奉虔將軍的末陽殿,還有聽風閣、百笙軒、行雲居和映月樓,及一些普通侍女不可能踏足的地方之外,魔界大大小小各處,你師父幾乎派人都找遍了,卻並沒見到臉上長着黑斑胎記的女子。”
“至於這條手串……”
芍漪欲言又止:“據說手串是在路邊土堆里找到的,因土質鬆散且掩埋得不深,被你師父碰巧踩住,這才發現了。”
我呆怔着臉:“手串怎麼會在土裏?”
她搖搖頭百思不得其解:“若手串僅僅只丟在路面上,倒有許多理由可以解釋,譬如她不小心遺失了,或與人爭執拉扯時,無意間掉出來的,怎麼都說得通。可偏偏在土裏,又不是賊匪掩蓋贓物,誰好好的會把手串往土裏藏?”
那金絲玉珠手串乃是貴重之物,即便素沃不慎遺失在路旁,最多被人發現撿了去,怎麼會往土裏埋?既往土裏埋,便該埋得深一些,隨便踩上去就發現了,這種事怎麼想都不合常理。
芍漪忽然點着下巴說了句:“還好,無論是誰藏的,總算沒落到虞主子手裏。否則她若藉機生事,利用素沃給你羅織罪名,那手串可就是絕佳的物證了。”
絕佳的物證?
難道……難道……
我恍然明白了什麼,顫巍巍拿起手串,心中一陣驚寒:“手串想必應該是素沃自己用土埋起來的,恐怕在我持刀闖入映月樓之前,她就已經被抓回去了。”
芍漪咽了咽口水:“何以見得?”
我不答反問道:“若換作是你在路旁偶然經過,看到這樣一條手串,會怎麼做?”
她微微一頓:“若是我,要麼置之不理,要麼撿起來帶回去,要麼揣着它尋找失主。”
我扶着椅子慢慢坐下來,若有所思看向窗外,顯得十分恍惚:“你會無故將路邊的東西,埋進土堆里藏起來,不叫人發現嗎?”
她給出一個很堅定的答案:“不會。”
我下意識握緊手串:“所以埋手串的不是別人,有且只有一種可能,便是素沃自己。土質鬆散掩埋得不深,說明那時情況緊迫,她正在被人追趕。”
“既然情況緊迫,就該立刻逃跑才對,為何還要停下來藏手串?”驀地,芍漪話音一滯,像被什麼東西哽在喉嚨,“她莫非是……”
“沒錯,她這麼做,是為了保住手串,不被追兵帶回去交給紫虞。”
是為了我。
芍漪不自覺浮出為難的神色:“虞主子沒有物證,就必定會釘死這個人證,她恐怕要受好一番嚴刑拷打了。”
我把頭仰起來,突然很想笑,又很想哭:“你能見到司徒星嗎?”
她一陣沉默后嘆息:“我奉命照顧你,如今你身體尚未痊癒,他們怎麼會准我離開珺山呢?”
罷了。
我起身,默默走到香案前,把信丟進赤金熏爐里焚了:“白褚呢?”
她向外瞥了一眼:“在外頭。”
我扣上熏爐的蓋子,一柱青煙裊裊,恍若浮云:“把人喚進來,就說,我答應他的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