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9 章 第一百九十五章 奄奄一息
扶青十分慷慨,因我昨日摔砸得厲害,他便命人將一應吃飯的東西全都撤換成金器。以至今早,昏昏沉沉半夢半醒時,芍漪把湯藥和清粥小菜端到床前,那一片金光閃閃險些晃暈了我的眼。
她最後擺上蜜餞和甜湯,將各類大小碗碟擠得滿滿當當,不留一絲縫隙:“昨夜寫的信,主上已經看過了,卻沒再給我,只說讓你好好喝葯,好好吃飯,等什麼時候身體痊癒了,他便什麼時候派人把信送出去。若一直不見起色,那這封信就永遠到不了白庭仙脈,也永遠到不了小醉靈哥哥的手裏。主上還說……”
芍漪又似為難道:“還說讓我告訴你,如今只以養好身體為上,別操心想着再重寫一封送出去。且不論你能不能送出去,即或是真的僥倖送出去了,他也會將所有參與送信之人,連我這個看護者在內一齊重罰。”
我話音淡淡:“逼灌,威脅,他除了用強,也使不出別的手段了。”
芍漪將我扶坐起來,墊上兩個舒適的軟枕靠着,手裏端過葯吹了吹:“主上這麼做,只是希望你能早些養好身子,畢竟那日,你同遼姜公子激戰一場,險些耗盡了元氣,這可不是鬧着玩的。你現在臉白得像紙一樣,這還是喝過葯休息一夜的樣子,昨天剛醒來的時候可比現在都不如呢。”
她這番言語堪稱情真意切,而我能給出的回應,卻只有漠然:“養身子?扶青可以用精元內丹救我迴轉,也可以派白褚折磨我,派蒙面殺手對付我,如今卻又讓我養身子。芍漪,你有沒有覺得,我就像一隻被人擺弄的小貓小狗,好壞全憑他心情?”
芍漪緊抿雙唇,或許是答不上來,或許是話憋在心裏,不知該怎麼答,良久,只得一聲沉沉的嘆息:“你又妄自菲薄了。”
我呆看着帳頂出神:“總好過自命不凡,活在虛假的世界裏,被人用冷水潑醒得強。”
她默了默,勺子刮在碗邊,埋頭輕輕吹涼一些:“喝葯吧。”
我強忍住不適艱難咽下,又喝了一大口甜湯,這才緩過來,道:“葯太苦了,一聞見這味道就想吐,我直接喝雪蓮羹會不會好得快些?”
芍漪耐心勸慰:“你以為呢,每次煎藥的時候,我都把歸心蓮放進去了,否則豈能才昏睡兩日就醒過來?說到底,歸心蓮只能幫你保命治傷,如果子暮想儘可能快的恢復精神就必須喝葯。”
我沒再掙扎,只是低頭,喝葯,咽下。再低頭,再喝葯,再咽下。偶爾用蜜餞和甜湯去去嘴裏的苦味,直到碗底乾淨了為止。
喝過葯,我胃裏直犯噁心,剩下的粥和菜一口都沒動。
這是潛意識反應,就好像淋了雨,身體會受涼,不可控的。
芍漪見狀也不敢勉強,只怕東西沒吃多少,反倒把葯吐出來,還得再喝一次,便撤下碗碟,讓我休息。
靜靜躺了會兒,芍漪先是往銀熏爐子裏續上一些安神香,繼而又添茶打水,小心避開未愈的傷口,為我簡單梳洗一番。
埋頭從水盆里看,鞭笞留下的紅痕清晰可見,雖然已經淡了很多,卻還是布在臉上,觸目驚心。
帕子碰到傷口有些疼,我輕輕嘶了一聲,她格外憤惱:“那個黑心王八蛋,竟在鞭子上附了法力,她分明想蓄意毀你容貌啊!否則這種皮外傷,用一株歸心蓮,即刻便能好。幸而,雖得多費些功夫,但再遲幾日終歸還是會好的。”
我心灰意冷:“能不能好都無所謂了。”
她沒好氣地剜了我一眼:“誰說無所謂,你若被毀了容貌,別人怎麼想我不知道,流嫿鐵定第一個落井下石。”
“誒對了,你昨晚寫信時提起,流嫿的事不再計較是什麼意思?”她忽然話鋒一轉,“今早,我剛把話傳到,主上就冷着臉哼了一聲,從始至終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問,瞧那態度是不打算讓司徒公子送這封信呢。”
我搖搖頭看了看她:“扶青從來都不是平易近人的性子,偶爾擺臭臉哼一聲實屬正常,流嫿那件事他不知道,你也別問了。”
芍漪聽得懂,我和流嫿素來不睦,原本她礙於扶青的威懾,縱使吵破天也沒膽子碰我。況且兩個姑娘拌嘴的事,只要我不哭訴告狀,扶青便懶得管。可近來這段時間我同扶青鬧成這樣,她多半是覺得保護傘不在了,行事比以往出格了些,也並非不可能。委實不值得尋根究底,遂笑着說起別的,沒再問下去,
晌午又是那碗苦藥,米飯我只夾了三筷子,配上一點點鮮菇和筍絲,再添兩口山藥燉的排骨湯,整桌菜幾乎原模原樣撤下去。
芍漪險些哭出來:“如果今晚再這樣,恐怕明日那頓午飯,就是主上看着你吃了。”
我勾起虛弱的笑容同她打趣:“葯喝了反胃,如果可以不喝葯,再撐三碗飯都沒問題。”
她打不得也罵不得,便用新鮮牛乳制了些奶糕,讓我嘴饞的時候能撐多少撐多少。
我很給面子,塞進嘴裏細嚼慢咽,前後足足撐下了三塊奶糕。
雖然比不得紅豆糖糕好吃,但想起那苦兮兮的葯,就不得不嘆一句,人間美味啊。
午後——
睡過一場中覺,我躺得精神疲憊,便讓芍漪搬了張椅子,繫上披風坐在廊下賞花觀鳥。
師父大人未時七刻登門,她被禁足良久,堆積的差事比這滿園花草還要多。此次原是抽個空閑過來,一則看看我身體情況如何,二則為日前發生在映月樓的大戲訓誡幾句。卻不想,竟意外帶來個晴天霹靂的消息。
柏無暇說,禁足這段期間,根本沒有一個人去找她,也從未見過臉上長着黑斑胎記的女子。
“素沃,失蹤了?”
離開映月樓,她根本無處可去,也不大會有人敢冒着得罪紫虞的風險收留一個侍女。已經半個多月了,如果不帶着我的手串找師父,她還能到哪裏棲身?莫非,因為我當日說的那些重話,她寧可回到映月樓,也不願向師父尋求庇護?還是說,她已經被紫虞的人找到,並且強行帶走了?
我的下意識反應,是扶着椅子站起來,藉助一切可以支撐身體的東西,步履蹣跚回到房中,拿到床頭枕邊的天帝斬魂刀,打算再闖一次映月樓。
沒錯,我現在是紙糊的身子,風一吹就倒,連召喚它的法力都使不出來了。
結局顯而易見,我還沒走出這間屋子,就被師父連人帶刀丟回了窩:“瞧把你給能耐的!”
芍漪緊張兮兮湊過來,彷彿我是個瓷娃娃,一摔即碎的那種。
她用最慫的語勢,壯起了膽子,怯聲道:“您……您下手……您下手輕些……”
柏無暇氣哼:“我下手已經很輕了,不讓她掂掂這身骨頭幾斤幾兩,還真當自己有天大的本事想救誰就救誰呢!”
續又看向我道:“且不說人未必在映月樓,即便真的在映月樓又如何,你能保證一定把她給找出來?就算人找出來了,紫虞才是她正兒八經的主子,任憑鬧到主上跟前你也不可能把人帶走。秩序一旦被打破,就很難再維繫下去了,否則今日你可以去映月樓搶人,是不是明日紫虞也可以堂而皇之來跟你搶人?”
她十分恨鐵不成鋼:“現在去映月樓,無疑是擺明了告訴所有人,你背着紫虞和她的侍女私下往來密切。一旦讓紫虞抓住你收買她侍女的話柄,再隨便安兩條罪名扣在你身上,就足夠別人造謠生非了。如果那丫頭真被她抓了回去,到時候手串就是物證,你說得清楚嗎?”
“何況還有外頭那些恨不得把你……”
柏無暇收得很及時,話聲吞在喉間,戛然而止。
我眼中疑雲一閃:“把我什麼?”
芍漪連忙堵話:“沒什麼……”
柏無暇轉身往凳子上一坐,給自己倒了杯茶,卻沒喝:“上次你同霍相君放走醉靈在前,又背着主上擅離魔界在後,霍相君被下入雷火獄,姑且算是發落了。但對你,主上迄今為止,都還未公開做出懲處。這次你又拿着天帝斬魂刀,闖進映月樓要殺了紫虞,紫虞雖然沒什麼大礙,可遼姜卻傷得不輕。現下外頭什麼局面,你自己應該清楚,不需要我說吧?”
我暗暗打量芍漪的神色,看她捏着手左右為難,心中大抵有了答案:“想必是扶青不讓說。”
芍漪急得撓頭團團轉,跟火燒螞蟻一樣,險些跳起來:“您,您倒是沒說,卻三緘其口讓她猜,主上知道一定會生氣的。”
柏無暇撥着茶蓋悠悠抿了一口:“生氣就生氣,我若是服管束的性子,當初也不會叛離崑崙墮仙為魔。無論接下來主上打算用什麼手段什麼方法解決此事,我這個做師父的自然是希望徒弟能夠面對,雖說不可強求她現在就獨當風雨,但也不能被護在庇蔭下,什麼都不知道。”
我眉目微垂:“你覺得他是庇蔭?”
柏無暇輕嗒嗒放下杯子:“我怎麼覺得不重要,你怎麼覺得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別人怎麼覺得。你不妨猜一猜,現在外頭那些人,會如何向主上進言?”
我靜靜道:“秦子暮來自凡間,與魔界並非一條心,又能操控天帝斬魂刀,再加上搭救醉靈的舉動,即便不是仙界安排的細作,私下裏也定與仙界有所勾連。如若不趕在與仙界交兵之前,徹底殺了她永絕後患,魔界勢必大亂。”
“說來說去,不外乎就是這些話,扶青大概耳朵都聽出繭子了。”
柏無暇聽罷一笑:“所以你應當明白,現下只有待在碧瀅小築才最安全,也順便想想該怎麼同外面解釋天帝斬魂刀的事吧。”
她又道:“據我聽說,你所召的天帝斬魂刀,是在眾目睽睽下從闕宮飛出去的。不過,你最好不要辯稱那是主上給的,別人根本不會相信,因為主上不可能駕馭得了這把刀。縱然主上將此事壓下來,也只能治標,不能治本。所以我私心認為,關於這把刀的來龍去脈,還得由你自己出面解釋清楚,只有治了本里,才能徹底平息外頭的風言風語。”m.
我瞪着眼睛啊了一下:“天帝斬魂刀是從闕宮出去的?”
她瞥眼投來一個看傻子的眼神:“眾目睽睽的事,我還能騙你不成,騙你能有什麼好處?”
這句話音方落,柏無暇便托起杯底,埋頭撇着茶沫子吹了吹。
她很淡然,品過這杯茶,起身續又說道:“關於素沃的下落,你也別太着急,興許她只是另有去處,未見得就回了映月樓。我先派人暗中找找,她既然戴着你的手串,臉上還有一塊顯眼的黑斑胎記,估摸應該不會太難找。如果搜遍魔界還找不到人,那時候再想辦法,也不遲。”
我道:“如果紫虞殺了她怎麼辦?”
她走到門口停下來,轉頭看了我一眼,語氣不緊不慢:“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何會萌生此念頭,但也着實太過於杞人憂天了。紫虞身份貴重,無需跟一個侍女過不去,除非她想利用這個侍女得到什麼。在目的還未達成之前,就沒理由殺人,放心吧。”
隨後又同芍漪簡單交代了幾句話,左不過是讓她多費些精神,好好照顧我什麼的,說完便走了。
出於禮數,芍漪將她送出去,我則一個人坐在床邊,合上眼疲憊地沉默良久。
素沃…………
手串…………
天帝斬魂刀…………
忽然,我胸如擂鼓一震,繼而襲上刀剮般鑽心的急痛。
殺千刀的清心丹!
我猛打個寒噤,臉邊沁出細密的冷汗,咬住胳膊瑟縮在被子裏發抖。體內彷彿燎熾着一團火,身上卻如墮冰窖,又驚又寒。
恍惚中,我看到了莫萊山,還看到容熾翻開木盒蓋子,金燦燦的絲帛中央擺放着一顆丹丸。
那顆丹丸……那顆丹丸……是什麼顏色的來着?
我已經不記得清心丹是什麼樣子了,或許再慢慢等上一段時間,我還會忘得更多。忘記吃過清心丹,忘記那晚與容熾的見面,忘記自己曾深深喜歡過一個人。
一個看似近在咫尺,可即使拚命踮起腳尖,也永遠都觸之不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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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覺難受極了,身體彷彿正在脫離床墊,被一股無形之力緩緩懸上半空,耳邊還依稀傳來帶着哭腔說話的聲音:“主上,怎麼辦啊,我試過好多方法,可子暮她始終都醒不過來……”
不多時,床邊傳來撲通的聲響,我也隨那陣動靜再度緩緩掉了回去。
“主,主上?”
”主上!!!”
“您撐着點,我去末陽殿,我去稟報將軍!”
然後便是砰地一聲,有人撞開門板,跑了出去。
我虛睜着雙眼,餘光看到小半截裙角,一下子閃出門外不見了蹤跡。
床下半暈半倒着一個人,他的嘴角沁出血澤,聲音極度微弱,奄奄一息:“暮暮……暮暮……”
我顫巍巍挪動着指尖,想試圖抓住他的手,可身體沒有力氣,什麼都做不了,也說不出話。
耳邊只斷斷續續,聽到一陣低靡,且無力的聲。
“暮暮,對不起”
“明日我可能”
“要失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