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來香(3)
喧鬧的宴會仍在繼續。
走出人群密集的舞池,傅少澤看她若無其事的樣子,皺着眉問她,“真沒喝多?”
“這能喝得醉什麼人?”白茜羽其實已經有點上頭了,說話不經大腦,“不過你那位女朋友不怎麼樣。”
“什麼?”傅少澤沒反應過來。
“酒品如人品,她喝酒不爽快,我喝了三杯她卻一杯都沒喝,顯然人品也不怎麼樣,遲早得分。”她的語氣中充滿了老江湖指點後輩感情問題的牛逼勁兒。
然後她晃了晃,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傅少澤連忙扶住了,才知道她根本不像看起來的那麼能喝,聽她說的胡話,又覺得有些啼笑皆非。
“酒品如人品”……這是哪學來的一身江湖氣?一點大家閨秀的樣子都沒有。
“不會喝還逞什麼能?”他不由皺起眉。
白茜羽走路晃了晃,“你女朋友說,你平時喜歡喝葡萄酒,我要是不喝,就是配不上你……你說你交的這都什麼女朋友啊?”
傅少澤聽她一口一個“你女朋友”聽得有些刺耳,本想為自己澄清兩句,到了嘴邊卻咽了回去,想着索性就應了下來,好讓她徹底死心,可又聽她說是因為自己才喝成這樣的,這話便有點張不開嘴,只好忍着酒氣扶着她。
走過長廊,傅少澤帶着她到門口休息區的沙發前坐下,讓她在這裏等候歇息,自己去和那些名流辭行,都是上流社會有頭有臉的人物,總不能一聲招呼也不打就開溜。
樂隊的演奏遙遙地傳過來,白茜羽靠在沙發上,只覺頭暈目眩,腦子像是收不到信號的老式電視機一樣嗡嗡作響,她索性閉上眼,任由意識飄到半空中。
她短暫地忘記了自己還身在民國,好像只是和朋友在夜店喝得累了到外面抽一支煙,但很快朋友們就會鬧哄哄地從後面拍她的肩膀叫她去吃夜宵,回到家的時候把包包和鞋子隨手一丟,就可以撲進柔軟的KING-SIZE大床里倒頭大睡,一覺睡醒拉開窗帘就是一屋子的陽光。
她甚至迷迷糊糊地認為民國的經歷才是一場夢,只要夢醒了,這些煩惱也就結束了。
這時,亨利·沙遜正好送走一位賓客,剛準備回到宴會廳時,正好看見了一個女孩子閉着眼倚在沙發里……似乎是傅家公子的女伴。
出於紳士的禮貌,亨利·沙遜腳步頓了頓,客氣地開口:“WhatcanIdoforyou”(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說完,他看了一眼身旁跟着的年輕通譯,示意他開口,通譯點點頭剛要開口,那邊的女孩子已經睜開了眼,醉醺醺地接了話:“...I’mfine…Ijustwanttotakearest.(我沒事…我只是想休息會兒)”
亨利·沙遜爵士一怔,他沒想到對方說得一口地道流利的英文,不由有些驚訝,“你英文說得很好,是留過洋嗎?”當時在門口見到這位小姐的時候,她對自己的話語毫無回應,他還以為她聽不懂英文。
“嗯……”白茜羽眉頭皺了皺,警覺地說,“沒有。”說完她有些得意,即便是喝多了也還謹守虞小姐的身份,卻壓根忘了自己正在用英語與別人對話……
沙遜爵士笑了笑,隨口說道,“噢,那小姐應該去一趟倫敦的,你的口音像是在那裏出生的。”他並不是恭維,他在遠東經營半生,各種荒腔走板的英語都聽過了,即便是留洋歸來的通譯,口音還是帶着一股生硬的味道,遠遠比不上眼前這個看起來還很稚嫩的女孩。
那年輕通譯也在旁邊聽得一愣一愣的,可仔細看了看白茜羽的長相……沒有高鼻樑,寬額頭,和深邃立體的五官,只是一張秀氣而稚美的臉,不笑時自有三分清冷疏離,是典型的東方長相,一點兒也不像是混血兒。
“算了吧……唔,還是詩歌里的倫敦比較美。”白茜羽聳了聳肩,她沒有意識到這個動作很不“虞夢婉”。
“為什麼這麼說?”亨利·沙遜來了幾分興緻。
“它沒有巴黎浪漫,沒有羅馬恢弘,沒有柏林厚重……但比東京要寧靜,比紐約要溫暖,比北京……空氣好一點兒。”
北京……是說北平嗎?北平空氣不好嗎?老爵士有些費解。但他從白茜羽的語氣中隱約感受到了一件事——她似乎真的都去過這些地方,這太不可思議了。
就在這時,傅少澤遠遠地從宴會廳走了出來,白茜羽瞧見了,朝這個挺和善的老頭點點頭,說了聲,“啊,抱歉我得走了。”
片刻后,傅少澤來到她身邊,見了亨利·沙遜在旁頗感意外,他全然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只遠遠地看到兩人似乎在攀談,一旁的通譯解釋說看見這位小姐喝多了,怕出意外,這才上前關心了兩句。
傅少澤不疑有他,道謝過後便辭行準備離開,亨利·沙遜卻忽然開口道,“下個月五號,我夫人將會舉辦一場淑女的沙龍,如果傅先生不介意的話,希望……這位小姐到時能賞光前來。”他面帶微笑的看向白茜羽。
傅少澤有些意外,但此時自然無不應允,彬彬有禮地攜着白茜羽告別離開。
出了公館,冷風一吹,白茜羽哆嗦了一下,“你……叫代駕了嗎?”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身上,想掏手機,但掏了空。
傅少澤脫下外套扔給她,說,“我已經讓司機過來了,馬上到。”
白茜羽很不配合,身子往另一邊歪,傅少澤連忙攬住她,胡亂將外套裹在她身上。在別人看來,像是依偎在一起的一對小情侶,看到這一幕的都是會心一笑。
車來了,白茜羽坐進後排就閉着眼睛不動彈了。傅少澤叫了她幾下始終沒有反應,於是在半路讓司機停了車,去後備箱拿了床毯子給她蓋了。
可他蓋毯子的時候,白茜羽卻忽然清醒了,一把抱住他的手臂,在黯淡的光線下抬眼看他,輕輕地問,“我喝多了是嗎?”
傅少澤正俯在她身前,聞言下意識看向她,他看見女孩子雪白的臉頰透着微微的紅,烏黑的髮絲披散,眼眸迷濛,像是在月光下矇著一層神秘的紗,驚鴻一瞥。
他移開了眼,有些不自在地道,“你知道就好。”距離太近了,他聞到了來自身畔的淡淡幽香,不是來自於香水的味道,清清甜甜的,很好聞。
“那我現在丑不醜啊?”
她說話時溫熱的吐息輕拂過他的耳畔,聲音低低的,軟軟的,很撩人,可她的語氣卻那麼純真,像是根本沒有察覺到自己此時的語氣多麼像親昵的撒嬌。
傅公子在外素來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有的是風流體貼的手段,哄個女人是信手捏來的事,可不知道為什麼,面對這個他並不太待見的青梅竹馬,那些打發人的動聽情話卻根本說不出口。
他的話梗在喉頭,只憋出來一句:“還行,反正也看不清。”
白茜羽仰着臉看着他,介於清明與醉酒的狀態之下,她清澈的眼眸中泛着水霧,“那,給你添麻煩了嗎?”
傅少澤一愣,自從昨日見到這個闊別多年的未婚妻以來,她一向表現得冷淡而疏離,不曾有過半點情意,可此時醉酒後的她,卻溫柔得不可思議。
“……也沒有。”在她柔軟目光的注視之下,他覺得自己根本說不出別的回答,說完之後又想起什麼似的,語氣略顯生硬地加了一句,“你表現得很好。”
其實今天決定要帶她赴宴之前,他就料想到這個晚上肯定不會太愉快,果不其然,他不得不拎着喝得爛醉如泥的她匆匆忙忙地離開,連杯酒都沒喝完,但煩躁的心情,似乎因為這句話而稍稍熨帖了起來。
再仔細想來,她之所以會喝多,根本的原因還是在他的身上。她沒有出醜,沒有惹什麼麻煩,甚至還在名流們面前留下了一個好印象……他打斷了自己的想法,反應過來,將自己的手臂抽回來,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與她拉開距離。
“以後少喝點。”
“噢。”
白茜羽看着他緊繃著的側臉,忽然笑了,像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隨即她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小聲嘟囔了一句:“可惜了……”
車子繼續行駛着,時而顛簸一下。白茜羽閉目養神,漸漸睡著了,傅少澤瞟了她幾眼,最後什麼都沒說,只是為她拉了拉滑落的毯子。
不知過了多久,昏昏沉沉間,白茜羽隱約聽到司機與傅少澤說話的聲音。
“……我爹……什麼時候……”
老式發動機的聲音很,響聲音斷斷續續的,白茜羽聽不真切,但渾渾噩噩的腦子一個激靈,清醒了過來。
“據說脫不開身,要下個月……”
“還有……霞飛路那邊……一定瞞住……”
“少爺放心,已經交代過了……”
片刻后,車裏再次歸於安靜,而白茜羽僅存的意識終於被無邊的睡意所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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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開始是每日八點一更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