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婚夫他桀驁狷狂(三)
繆梨沒回答。
她仍舊站在原地,垂眸望地板,任搖曳的燈光舐着面頰,好遮掩由脖頸一路爬上來的臊熱。
那垂落身側的手揪着睡裙,手指搓來搓去,偷偷做小動作,以為赤星看不見,其實他看得一清二楚。
床很大,完全足夠睡下一個赤星、一個繆梨,中間還能壘個枕頭牆。未婚夫妻睡一塊兒本不離奇,訂婚之後才第一次見面的未婚夫妻……那也是未婚夫妻。
赤星今晚的時間和精力多得很,夜還長,他也有充足的興緻等待繆梨度過糾結的思考。
繆梨不必過多思考。順應等於妥協,妥協等於增加滿意度,如果赤星對她很滿意,他們兩個就會結婚。
《退婚指南》上說,想做失敗的未婚妻,何妨跟未婚夫先生唱唱反調,即使對方強大無比,又秀色可餐。
繆梨轉身去推門。
幾分鐘之前明明開合自如的卧室門此刻成了頑固分子,使勁兒用力還是巋然不動,進來送去,出去好難。
不是門刻意為難小姑娘,是某個無聊的在用魔法作祟。
“沒有其他睡覺的房間。”赤星在身後道。
“是嗎?”繆梨回頭看他,“我以為你王宮很大的。”
小貓逗了會伸爪,女王逗了則會睜圓眼睛。眼睛圓溜溜,胸脯里鼓着一點不如意的氣,殺傷力太小,可愛值略高。
“我不碰你。”赤星道。
似乎被這句承諾打動,繆梨在門邊蹉跎片刻,終於挪騰過來。
卧房鋪着雪白的長毛地毯,腳踩在上頭很舒服。
繆梨爬上床,拍拍屬於她的那個枕頭,蓬鬆柔軟。
她跪坐在屬於自己的那半邊,突然探身往赤星這兒湊近。
淡淡香風撲面時,魔王下意識停頓了翻書的手。
有那麼一瞬,她離他極近極近,他只需稍稍側轉臉,眼睫就能碰到她的眼睫。繆梨突如其來的親近未婚夫的覺悟,倒令赤星起了些許訝異。
訝異或許因為想太多。
赤星很快發現,繆梨湊過來只是為了拽被他壓在身下的那截被子。
他這麼高大一隻,還是蠻重的,這會兒她卻能一把將被子扯出。
繆梨抱着枕頭拖着被子跳下床,把它們安置到靠牆的一張躺椅上,兔子堆窩似的壘得蠻好。
她才沒放棄唱反調。
赤星見狀,從鼻腔哼出一聲笑,倒沒生氣,反而被繆梨這點反叛精神取悅,維持着撐腦袋的原姿勢,看她忙活。
繆梨倒騰完她的睡覺地方,轉身在目光所及之處搜搜,沒找到想找的東西,轉而問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赤星:“有紙筆嗎?”
魔王手一抬,從櫃中召出紙筆給她。
繆梨將紙撕成小條,用手掌墊着,低頭認認真真寫字。握筆姿勢很標準,用心的模樣也很乖,可惜寫出來的東西對赤星不大友好。
繆梨寫好魔文,輕輕一吹,紙上的文字登時有生命似的活泛起來,紙於是成了魔符,落在地上,拉起一道透明屏障。
繆梨看起來有些滿意,收好東西,快活地坐到她的躺椅上。
赤星看懂她的意思,眉梢一挑:“看來你對我很不放心。”
“這對你好,對我也好,陛下。”繆梨道。
她枕上枕頭,蓋上被子,彷彿被層雲包覆,輕飄又安穩,雖然躺椅硬邦邦不大稱意,但瑕不掩瑜,還是能夠睡個好覺。
繆梨的半張臉埋在被子裏,眼眸半闔,像要睡去,實則偷偷地留意着赤星的動靜。
未婚妻睡覺,魔王沒了消遣,草草翻動兩頁書,隨即以書覆面,仰卧在沒有被子的大床上,交疊着雙腿。
不多時,他的胸膛起伏平穩均勻起來。
房中燈火暗了許多,卻始終沒有熄滅,小火苗跳出燈罩,在天花板逛街一般遊走。
繆梨的警惕隨赤星的無動於衷和漸起的睡意而減弱,她不大認床,睡窄窄的躺椅也無所謂,往被裏一縮,思緒鬆散,把剩餘的夜晚交付夢境。
夢如果有味道,應該是甜甜的,像棉花糖。
繆梨不知道,棉花糖的滋味兒,她比赤星更先嘗到,因為她熟睡之後,床上的未婚夫抬手揭掉蓋在臉上的書,露出一雙清明有神的眼,分明從未入眠。
赤星丟開書本,無聲下地,一步步接近繆梨。
魔符的確暫時阻礙了他的行進,然而破解這點魔法之於他,不過像戳破泡泡一樣輕而易舉。
赤星伸指一點,屏障盡數碎去。
他沒收回手,順勢伸去觸碰繆梨的眉心,勾開滑落到她臉上的髮絲,低聲道:“雕蟲小技。”
繆梨的眼皮動了動。
夢要留她,沒讓她醒來。
她蜷縮在被子裏,像小動物蜷在溫暖的保育袋,搭在臉頰邊的手鬆松握着,指尖泛出淡粉色。
赤星看她,天花板逡巡的小火苗覺察主人的動作,也溜下來看她。
火苗隨即在魔王輕飄飄一個眼神中飛速離開。
赤星把繆梨抱起,連同她裹着的被子。被子軟乎乎,她也軟乎乎,還很輕,夢不是棉花糖味兒,她才是。
繆梨的頭枕在赤星頸窩,呼吸吹到他脖子上,輕輕淺淺。赤星的紅髮落在她跟前,與她的黑髮纏作一起。
繆梨被放到了床上睡。
赤星並未一同躺下,他的大手曾在繆梨臉蛋停頓幾秒,原本想捏,感覺會把她捏醒,只輕輕一撫。
滑嫩。
他隨即離了她,走出卧房,穿過長長的走廊,在拐角處拍醒守到睡着的菇冬。
“陛下,今天挺晚了,工作先放一放吧。”菇冬道。
“那你去睡?”赤星道。
借十個膽子給菇冬,菇冬也不敢,揉着眼睛跟在赤星身後:“我給您拿夜宵去。”
內務官一邊揉眼睛,一邊偷看赤星,心道陛下與繆梨女王在房中不知如何嬉鬧,末了還能精神奕奕地繼續工作,體力果然了得。
繆梨一覺睡到天亮,睡得飽飽,還未睜眼,先伸個舒展的懶腰。
懶腰伸到一半,忽覺身下躺椅實在太過柔軟,又覺原本狹小的空間好像大了很多,倏然睜眼,看見滿室天光。
天光之中,位於她視線正前方的是一片堅實的胸肌。
繆梨往上看,看見赤星睡着的臉。
魔王很快被未婚妻推醒,還被枕頭砸臉。
面對美目圓睜的女王,這位陛下的解釋是不知半夜發生什麼。
晨光暈得坐在跟前的少女輪廓柔和完滿,她醒來不久,發梢亂卷,小臉兒上未消的睡痕透着點稚氣,讓她形於色的嗔怒感染力銳減。
“你自己跑過來睡,也未可知。”赤星說得慢條斯理。
繆梨覺得自己變成一隻打氣筒,砰砰砰冒出來全是氣。
理智提醒她面前這個是惹不起也躲不起的主,和平分開才能相安無事,她越生氣,他越覺得有趣。他覺得有趣,那就不好了。
退婚,必須跟他退婚!
繆梨的糟心早晨才剛剛開始。
由於她把赤星弄醒——由於互相料理衣着打扮也是婚姻生活的一部分——繆梨要替赤星梳梳頭,穿穿衣服。
赤星的捲髮不好打理,繆梨也不會束冠,弄得亂七八糟。當然不排除她有意為之。
穿衣服,這個男的似乎不喜歡好好地穿衣服,繆梨需要做的大概只有替赤星把領口扯松一點兒。
赤星是陛下,繆梨也是陛下,她照顧了他,他也有義務照顧照顧她。
衣服,繆梨自己換,妝她也要自己化,不必假手於人。
繆梨不愛化妝,而今如此熱衷,無非想要繼續頂着大花臉摧殘未婚夫的眼睛。
可惜她的未婚夫眼尖思索也快,在她拿出綠眼影的時候來了句:“你敢。”
繆梨望着鏡子,鏡子裏倚牆而立的赤星已重新拾掇過,通身一新,英姿颯爽。
他也透過鏡子盯着她看,虹膜的顏色鮮艷明亮,自帶股天然的豪橫。
“我喜歡這樣。”繆梨道,“這不行嗎?”
連未婚妻的妝容也要干涉,未免太過專權,也太過無禮。
赤星倒沒說不行。他道:“你今天要出門。”
繆梨不明所以。
菇冬及時出現,替她排解困惑:“女王,圖伶伯爵的夫人昨天遞了請柬來,邀請您參加今天下午的茶會。”
繆梨不認識圖伶伯爵的夫人,但她也沒理由拒絕對方的邀約。坐擁女王與未來王后兩重身份,她有交際義務。
“當然,你可以化喜歡的妝去。”赤星道。他在“喜歡的妝”上按了重音。
這時候的允准十分促狹,繆梨想一想,還是決定不要化妝。
她攏起頭髮,在發頂固定上她的王冠,華光璀璨。
“你也去嗎?”繆梨問赤星。
赤星反問她:“你想我去嗎?”
繆梨不想。
或許這樣的不想之情流露得太過明顯,菇冬看見,趕忙開口替繆梨解圍:“女王,茶會上都是女客,陛下去不大合適。”
“我想也是。”繆梨道。
這天下午,藉著陌生伯爵夫人的茶會,繆梨暫時離開王宮,離開赤星,得以喘息片刻,看看中心坐標王都的風土人情。
大國的伯爵夫人,家大勢大,辦個下午茶會好大的排場,後花園金妝玉點,耀目的珍珠寶石掛得到處都是,與其說喝茶聊天,不如說變相炫富更為準確。
繆梨到場時,茶會的客人們已差不多到齊。
瘦小的波波龍載着女王降落地面,收穫不少目光。那些目光瞧瞧繆梨的坐騎,再瞧瞧為繆梨引路的兩個女內務官的飛馬,跟當時錄雪的衛隊一樣生出“龍居然不如馬”的慨嘆。
異樣目光落到繆梨身上卻只剩驚艷。
繆梨知道自己長得挺好看,但可能不清楚這種好看放在整個魔界亦數一數二,又有王冠加持,縱使她出身小國,一時之間也令中心坐標的名媛們心生艷羨。
伯爵夫人格勒麗親自出來迎接繆梨。
圖伶伯爵年逾七百,他的夫人卻很年輕,不過三百餘歲,站在一堆小姐之中毫不突兀,甚至多出兩分婚姻孕育的嫵媚。
格勒麗看見繆梨,眸中飛閃過一絲妒忌。
這位異國女王沉睡三百年定格妙齡的傳聞她聽過多次,如今傳聞活生生擺在眼前,用那一張臉說明她比其他魔女憑空多出三百年的美麗和青春,光想想就心塞。
伯爵夫人看見繆梨的龍,妒忌隨即轉為不屑,借行禮的動作輕輕掩蓋過去。
這次茶會,繆梨是座上賓,被安排在最顯眼的位置,廣受矚目。
受邀而來的都是年輕小姐,或是財政官的女兒,或是公爵的妹妹,地位不算低,可沒有誰跟繆梨搭話。
除了格勒麗。
這位老伯爵的少妻很關注赤星對繆梨的態度,旁敲側擊,想知道陛下到底喜歡不喜歡他的未婚妻。
繆梨沒怎麼回答,她在開小差看長桌上的點心。
早午餐她跟赤星一塊兒吃,為了塑造挑剔形象沒怎麼吃飽,現在在這裏坐着,覺得所有點心看起來都是那麼美味。
可惜茶會的重點從來都不在喝茶,在於雞同鴨講。
繆梨的心不在焉被格勒麗當作打馬虎眼,伯爵夫人話題一轉,聊起繆梨的國家卡拉士曼。
這下果然把女王的注意力吸引回來。
“工匠國的魔種很少呢,經濟發展得也不好,您會比較操心吧?”格勒麗問。
繆梨睡覺的三百年裏,國家大事有大臣們在顧,國內各方面發展不算太崩,主要是大家因缺少主心骨而萎靡不振,現下繆梨歸來,情況會好許多。
她的確有比較多操心的事情,在中心坐標的這段時間要籌謀退婚,還要隨時裁定宰相德發轉遞過來的國事。
“還行。”繆梨對格勒麗道,“子民的自我管理能力比較強。”
“也是。”格勒麗道,“畢竟除了捶捶打打,也沒別的需要耗費工夫。聽說女王您帶給陛下的禮物,是一些精美的手工製品?”
一旁的小姐們聽見“手工製品”幾個字,心照不宣笑了笑。
繆梨點點頭:“如果你想要,可以送你一些。”
“啊……”格勒麗輕輕掩嘴,“這怎麼好,女王……”
“沒關係,我看你很喜歡。”繆梨以眸光一點格勒麗的頸部,“你脖子上那條項鏈就是我們卡拉士曼的東西。”
她微微一笑:“那是珠寶匠技藝生澀時期的作品,許久未見,真有些懷念。”
名媛們聞言,紛紛將目光投向伯爵夫人的脖頸。
眾所周知,那條閃閃發亮的寶石項鏈是格勒麗最心愛的,她一貫吹噓項鏈的用料與做工,不想出自最看不起的工匠國國民之手。
格勒麗臉上青紅交加,強笑着起身,說要去更換衣服,請女王與女客們自便。
讓客人自便,或許是中心坐標的獨特風格。
但繆梨總算能夠脫離那個招徠視線的座位,離開陌生名媛們,到角落喘口氣。
真拘束,真僵硬,工匠國的聚會就不這樣。
繆梨想起與子民們互相傳遞的美食火炬與笑聲,自由自在,雖發生於三百年前,回憶起來彷彿仍在昨日。
回憶被幾位小姐的說話聲打斷。
“彈丸之地的女王,連我們一個男爵夫人都比不上,竟敢當眾讓格勒麗夫人下不來台。”
“不知道她有什麼好得意的。”
“可能已經討好了陛下,才有這麼充足的底氣。”
繆梨覺得隔牆有耳這個詞說得真是生動。小姐們隔着一片綠籬嚼口舌嚼得起勁,哪裏想到正主就在後頭聽着。
女王聽得挺認真。
“格勒麗夫人真可憐。”一位小姐道,“她想給碧碧小姐出氣,反而搞得自己沒臉。”
“碧碧小姐聽說這個女王要來,乾脆不出席茶會,現在恐怕正自己傷心。”
“她真的很喜歡陛下嘛。”
這是一場愛而不得的苦情戲,繆梨想。過程苦一點沒關係,等她跟赤星解除婚約,無論碧碧小姐還是紅紅小姐都能重新對魔王展開轟轟烈烈的追求。
小姐們話題一轉,由碧碧又講回繆梨,講到卡拉士曼,言語之中儘是不屑。
“下等國的下等民,攀附上我們可歐蒂奈,也始終是底層。”
“可不是。”
嘰嘰喳喳的話語終於在綠籬一動后戛然而止。
打扮入時的名媛們瞧着突然出現在跟前的女王,張口結舌,猛地想起方才說的話,臉刷一下白了下去,本能地縮成一團。
她們被繆梨靜靜注視着,莫名感覺一股寒意自背脊滲出,繆梨的目光掃到哪裏,寒意就爬到哪裏,逐漸佈滿四肢百骸,無法自控。
這位女王不久前瞧着還軟軟嬌嬌,現在居然有種刀鋒般凌厲的可怕氣勢,哪怕連句話也沒說,哪怕沒戳出手指頭來,也叫小姐們怕得微微顫抖,生出跟每次面對赤星時一般無二的服帖畏懼。
小國的女王,她也是王。
名媛們受了幾分鐘沉默的折磨,終於等到繆梨開口。
“說我可以,說我的國家和子民不行。”繆梨勾勾手指,示意她們靠近,“我們得算算賬。”
其中一位小姐聽見這話,眼裏禁不住泛起淚光。
她們瑟縮着,你推我搡,想找個發言的向繆梨請求原諒,卻有個聲音適時從旁響起,解決了她們的燃眉之急。
“女士們,怎麼能對女王說這樣過分的話?”穿綠紗裙的魔女走近,身姿裊娜,細聲細氣,“快道歉,否則赤星哥哥要不高興的。”
名媛們瞧見那魔女,眼睛一亮,彷彿瞧見救星,齊齊挨過去,喚道:“碧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