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櫞
“既然遇見了,我們也去與陸菀招呼一聲?”
同伴詢問着林芸,透出幾分蠢蠢欲動,眼神卻都落在皎皎如玉的郎君身上。
林芸心知肚明,陸菀空有相貌又無才名,陸家又落魄至此,平日裏這些家族依舊強勢,自視甚高的世家女郎沒哪個願意搭理她。
此時上去搭訕,顯而易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衝著那位謝玉郎去的。
可惜這會兒她心虛得很,根本不想去。
這些時日,她思來想去,也只託人送了些藥材去,甚至都不敢親自去探望陸菀,又如何敢在她面前現臉。
“我忽然有些不適,便先回去了,你們自行去逛,不用管我。”
林芸含糊地交待了兩句,就臉色難看地匆匆離去,讓同行的小娘子好生不解。
“真是好生沒意思,我們自己去吧。”幾位小娘子面面相覷,相互交換了眼神,就上前打斷了兩人。
“阿菀,許久不見了。”
着了藕荷底色挑花上襦的女郎近前先問了好,眼風不住地瞥着謝瑜,又有些羞澀地補了句,“倒是謝玉郎也在此,真是好巧。”
其他幾位女郎也嘰嘰喳喳地接着,“真是巧,平日裏很少見玉郎呢。”
巧嗎?陸菀打眼一掃,就知道她們有什麼心思,明明就是衝著她身邊人來的。
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麼聊齋呢。
這位趙娘子往日裏也沒少譏諷原身,這會兒來討姐妹情,有點晚了。
若是在平時,她也許還照顧一下她們的感受,提升一下自己的形象,可如今的攻略對象就謝瑜一個,她也不考慮那麼多了。
“如今天冷了,我也鮮少出來,是玉郎今日約我來逛逛御街,才能與幾位遇上,可不是湊巧了。”
就差明晃晃地說了,就是謝瑜約她,她才出來的。
配上她掩唇輕笑的動作,怎麼看怎麼有種說不出的得意,年紀小的那位女郎直接就青白了臉,幾乎綳不住唇角的笑。
“我瞧着那家的衣料倒不錯,趙娘子不如去轉轉,”陸菀微微蹙眉,好心提議了一句。
“你這件藕色衫子襯得膚色暗沉了不少,可見是府上的綉娘配色時不上心。去挑挑深色的衣料,許是穿起來比較相宜。”就差說她皮膚黑,不要穿這麼嬌嫩的顏色了。
“我與玉郎還有約,這便先行了。”
“你!”
趙娘子聽出了她的這番暗示,氣得唇抖,可甫一出聲,就又想到謝瑜還在,只能噎了回去。
“那兩位慢行,我們這便離去了。”她竭力繃住了最後的禮數,挺直了腰桿帶着幾位好友離去。
圍觀了這一場言語官司,謝瑜輕笑出聲,“倒不想還能見到阿菀這般模樣。”
牙尖嘴利的,談笑間把那幾位氣得夠嗆,話里話外還拿自己做了筏子。
雖然他不喜歡那活物,也覺得這時的陸菀真是像極了貓兒,高傲且自負。
真是嬌矜極了。
陸菀偏過頭來看他,耳邊精緻鏤空的玉墜就晃了晃,她蹙着眉,一本正經地問着。
“那玉郎說,我又該怎樣說?”
她做了個撇嘴的動作,整個人彷彿泄了氣一般,腮幫卻氣鼓鼓的。
“就該讓那幾位小娘子與你我同行嗎?”
她快走了幾步,低着頭悶悶地道,“那我替謝廷尉把她們追回來如何?”
饒是謝瑜素來自負善於揣度人心,也不曾見過哪個女郎在他面前說變臉就變臉,更何況還是位對他頗有好感的小娘子。
他回想想自己方才說的,也並無錯處,就有些無從着手。
好在又冷靜了一瞬,細細回想,大概猜到了些緣由,有些好笑。
“阿菀可是醋了?”
他仔細打量着陸菀,果然就看見猛然抬起的俏臉上,水潤的眸子邊有些微紅,花瓣般水潤的唇抿得緊緊的,分明是氣惱的模樣。
“謝郎君可莫要瞎揣測,我有什麼可醋的。”
陸菀刻意把視線撇到另一側,不願意看他,反而更坐實了他心裏的猜想。
“我實是覺得阿菀方才言之鑿鑿的舉止很是有趣,才開口調笑,並沒有要邀着幾位娘子與我們同行之意。”
謝瑜見她明明故作不在意,卻還在眨着纖長眼睫,凝神細聽自己說話,語氣更溫和了些。
“我與阿菀有言在先,怎會再邀了別人。況且你可還許了我一盞茶未還,我可還等着跟你討要,定不會邀着旁人一道來。”
“玉郎果真是這般想的?”
“定無所欺。”
陸菀仰着臉,若有所思的目光直勾勾地鎖着他,明澈的眼瞳里只倒映了他一人的身影,忽而笑了開。
“玉郎如此說,那我便信你。”
她好似一下就忘記了方才的不快,笑眼盈盈地望着他。
偶爾耍耍小性子又很容易被哄好,男人們不都是吃這種調調,一味地順着他們,怕不是要蹬鼻子上臉了。
“玉郎可要記住了,以後莫要騙我。我這個人記仇,最討厭別人騙我了。”
謝瑜頷首答應着,心裏一動,莫不是這就是女子對着心上人時患得患失的心情?
兩人相視而笑,他先垂下了眼睫,遮住眸中的深色,若真是對他情根深種,又怎會才達到20的好感度。
那她的喜歡,可太涼薄了些。
細竹扎出了高聳的山形架,高掛着亮色絲絹糊就的燈籠與花毬,藍白條混色的川字旗高高懸起,組成了長街上的醒目歡門,凡此種種,無不昭示着這是一家酒肆。
這家酒肆自然是姓周的,坐落在穿城而過的洛水邊,一面臨水一面臨街,是周夫人的陪嫁產業之一,寬達三間的氣派門臉,往來人客如織,足可日進斗金。
當然了,陸菀選了此地,則是因着她就是主家,可以提前叫人來訂了上好的坐席。
“玉郎覺得此間如何?”
陸菀用力推開了臨河的木窗,窗外的江邊柳,水上泊船都可收入眼底。
“位置極佳。”江上景色足可一覽無餘。
謝瑜也站到了陸菀身側,兩人離得極近,她身上細細的甜香氣不住地往他的鼻端鑽。
可這會謝瑜的目光卻定在卧虹橋上,有一隊被押解的人犯緩緩行過。
這當口,陸菀也注意到了那隊人馬,她本不甚在意,但看見謝瑜臉色微沉,不由得好奇問了句。
“玉郎是識得被押運之人嗎?”
他當然識得,不久前還從某個自盡的賊人口中親耳聽說過,也正是因着此人自盡,自己還受了聖人的斥責。
被押解的,正是指使他誣陷太子的主家。
誣陷太子的人證已經死在他手裏,想來下獄的緣由與太子沒了干係,只是不知這次是以何種事由被下了獄。
或許還是那股潛藏的勢力。
早在許久之前,他就發現似乎有人暗自籌謀,在暗中護着太子的同時,又在不斷地藉著太子之名剷除異己,只不過每每當他發現蛛絲馬跡,就很快被遮掩了過去。
“阿菀,若是有人護着另外一個人的同時,又在利用他來遮掩自己的謀利行徑,你猜是為何?”
這是拿朝堂上的事來問她?
陸菀頓了頓,腦筋轉了又轉,這也不是什麼難解的話題,倒是給她了個充當解語花的機會。
“玉郎所說,應當是正經公事,我或許見識短淺,但也多少也有些主意。”
謝瑜轉過眼,靜靜地看着她。
“也許可以試着倒過來說呢?是有人為了利用那人遮掩自己的謀利行徑,才會護着那人?”
這話可是好生有道理,可見她並不像傳言一般無腦。
謝瑜眼中意味不明,神色卻變得和緩了些。
“原是我一時有感而發,今日本是為了陪阿菀出遊,又何必提那些案牘勞煩事。倒是我的過錯了。”
他略略欠身,儀態翩翩地做了個揖,含笑賠罪,“還望阿菀不會怪罪於我。”
這都好說,陸菀眉梢輕挑,臉上浮現出些被誇獎的狡黠神色。
“玉郎既然知錯,可會認罰?”
認罰?謝瑜直起身,壓抑住眼底深處突如其來的厭煩,緩緩地俯身湊近了她,語氣放輕,低醇耳語一般。
“當然,不知阿菀想如何罰我?”
離得越近,那股甜膩的香氣更加濃烈,他辨出了秋梨、沉香、檀香三味,似乎還有着別的香甜氣息,說不清道不明,讓他驟然有些咽干。
眼底的深色愈濃,方才瀰漫上來的厭煩不悅已經都飛散了去。
陸菀不閃不避,蔥白的指尖流連地撫了撫他所贈的碧玉簪,很是喜愛的模樣。
她端起了一盞荷葉白玉勸杯,滿上了朝露漿。
一雙眼波流轉的妙目瞟着他,眼中彷彿有小勾子,勾得他心念微動。
“若是玉郎滿飲此杯,此事便算是過去了。”
勸酒的杯子容量都大,這一大盞足足有個一升,等喝完了怕是也沒心情飲食了。
陸菀心情愉悅。
偶爾捉弄一下謝瑜也是件趣事,要是能看見一貫冷靜自若的謝玉郎露出個吃癟的神情就更好了。
她用餘光覷着桌上擺放着的香櫞杯,色澤金燦燦的,很是喜人,心下盤算着,等謝瑜露出為難的神色,她就假裝大度地開口讓謝瑜換上小巧的香櫞杯。
香櫞杯是用一整個香櫞一剖為二,去瓤挖空製作而成,還雕上了花紋。而用香櫞做酒杯斟出的液體,都會帶上些芬芳之氣。
這都不是要緊,重要的是,她要謝瑜與她一道用一分為二的杯盞。
杯盞合二為一,最能聯想到的,不就是合巹酒么,用得就是一分為二的匏瓜作杯盞。
孤男寡女,年紀輕輕,相對而坐,共用一分為二的杯盞,這要是還營造不出來曖昧氛圍,她可以把陸菀二字倒過來寫了。
陸菀的小心思算計得好好的,臉上的笑意都真切了幾分,眸中的點點星光不住閃爍着。
只是這時,樓下吵嚷、哭叫聲驟起,亂作一團,穿透了隔音的樓板,瞬間打破了此間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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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香櫞做杯子盛酒,唐宋時有這種風俗。明清時候還有專門的供擺香櫞的架子。
至於朝露漿,原本的名字應該叫沆瀣漿,《山家清供·沆瀣漿》裏說是用白蘿蔔和甘蔗煮的汁水。早在三國時,曹植就有詩云:帶我瓊瑤佩,漱我沆瀣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