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花

鮮花

“請看您身後。”

東羅馬近衛軍司令克利薩菲斯坐在輕微搖晃的馬車裏,像是被自己手裏的這封信燙到了一樣,猛地將它扔了出去,讓這幾張紙無力掉在馬車車廂的地面上。

這年輕的司令謹慎而小心地左右打量,最終緩慢地轉頭,卻什麼都沒有發現,並沒有什麼人或存在突兀地出現在車廂里。

但此刻車廂里的溫度驟然降了許多,宛若實質的陰冷幾乎主宰了這裏,而這很顯然並不是克利薩菲斯的臆想。他雙手微微顫抖,但並不很慌亂地摸向腰間,似乎是按照提前的設想本能地行動。他的腰間,掛着一個小巧精緻、式樣古樸、似乎銘刻銘文的、配有一枚軟木瓶塞的銀色小瓶。

手指終於碰到那冰涼的銀色小瓶的剎那,這位司令緊皺的眉頭終於略有舒展,半閉的眼睛也徹底睜開,額頭的細密汗珠終於凝結成一顆輕輕滑落,車廂里剛剛宛如實質的陰冷似乎已經散去。

又用手指摩挲了幾次那個銀色小瓶,沉默地又坐了片刻的克利薩菲斯沒有去管剛剛被自己扔在車廂地上的紙張,吩咐讓部下停車,讓屬下軍隊士兵們就地駐紮。

天災發生后,他的近衛軍受到了不小的影響,軍糧被龐大的蝗蟲群襲擊所剩無幾,一些士兵也被衝出來的巨型老鼠襲擊撕咬,患上了詭異的疾病,渾身長出腫塊,劇烈咳嗽,吐出鮮血,然後在幾天內痛苦死去。

好在他們遭遇的蝗蟲和巨型老鼠並不算很多,且克利薩菲斯曾與薩珊波斯的幾位祭司相熟,了解了一些關於天災的預兆和應對措施,提前做了一些應對,這才沒有釀成更大的後果。

最重要的是,他說服了陛下親率兩個軍團和主要輜重撤到深山裏的一處堡壘,而由他率領近衛軍執行監視匈人異動任務。這參考了那個波斯祭司曾經的建議:不要讓你的兩匹好馬都參與同一場戰鬥。這位睿智的祭司更加廣為流傳的一句話是,當危險來臨時,比起抵抗未知的施加者,更重要的是分隔和保護你能夠保護的。

隊伍此刻已經停止前進。車廂里,面孔年輕、表情時常不夠嚴肅的克利薩菲斯此刻全然不像往常那樣輕鬆。他輕輕吐了口氣,吩咐站在馬車車廂門口等待命令的部下,讓他們去隊伍後面的囚車裏,釋放關押在那裏的兩名男子。

他們來自多羅斯托爾,那座已被匈人叛亂政權佔據的羅馬城堡。這兩名膽大的背叛者攜帶書信和禮物,剛遇到正在撤退的近衛軍隊伍就險些被憤怒的士兵拔出劍砍死,而克利薩菲斯沒有與他們對話,收下書信,而把禮物和使者一起扔進了囚車一起帶走。

部下很快把這兩個使者帶到馬車前,這兩人有些瑟縮畏懼的神情很難讓人聯想到他們就是震動歐洲、讓羅馬人夜不能寐的匈人。這近衛軍司令對他們說,誤會已經解開,禮物和書信他都收下,請使者回城堡去復命。

半天後,他們出發前往返回多羅斯托爾。隨同他們一起送往城堡的,除了克利薩菲斯的回信之外,還有兩束各式新鮮花卉紮成的花束。這個季節的多瑙河沿岸並不缺少花卉,他們得到的也不是罕見的名貴品種。但值得注意的是,在接過這兩束花之後,縈繞在他們周圍的、似有似無的某種陰冷的感覺漸漸消失了。

............

多瑙河北岸,匈人的臨時營地堡壘,一處樣式簡陋粗糙的木質房屋裏,一個青年男人忽然睜開眼睛,發覺自己似乎回到了某種熟悉的環境。

路曜似乎用了些力氣才恢復清醒和理智,下意識打量四周,發現自己躺在地上,也沒有即刻站起來。

似乎是尚未從被死亡之海吞沒和侵蝕的巨大恐懼和絕望中恢復過來,路曜的雙眼發紅充血,眼神里仍然充斥着恐慌和瀕死的絕望,本能地蜷縮在一起,速度很快地觀察四周。他的後背被迅速滲出的冰冷的汗浸透,就像剛剛從旁邊的多瑙河裏被人撈出來一樣。

在這間簡陋房屋的地面上,除了他所在的這塊圓形柔軟毛毯外,周圍的地方,從毛毯的邊緣到房間的門口,整個地面上,都被各種各樣的新鮮的、有的還帶着露水的鮮花所鋪滿,除了必要的通道外,路曜幾乎被這些鮮花所包圍。

這些花很顯然不是從房間這裏的地面生長出來的,而是被人很小心謹慎地按照一定次序擺放在了他旁邊。花都很新鮮,有的就像還在枝上綻放着一樣,像是有人在隨時更新替換它們。看着這些新鮮的花朵明亮或柔和的層疊顏色,路曜似乎漸漸平靜了下來,動作不再急促慌張,圍繞在他四周的那種陰冷濕黏也開始逐漸褪去。

這時,他終於想起來察看自身的情況,低頭一看,卻發現自己抱着一個樣式古樸的、似乎歷時已久的、做了一定加固的人頭骨,才終於回想起自己曾舉行了祭祀先神的儀式,被突然發生的異變拉進了死亡之海,然後以一種未知的方式從絕對的死亡中倖存,回到了舉行儀式的房間裏。

而身周圍的鮮花也說明,他也許已昏迷許久了,也許已經被眾人認定為已墜入了那無盡的死亡之海。在匈人王國,尤其是在塞格德,人們對待死亡十分謹慎,特別是因意外或急病突然死去的人,往往會被家人守護一段時間,並嘗試從死亡里喚醒,事實上也確實有一定比例的人被如此喚醒。

多年來,匈人形成了對待此類狀況的慣例,他們會挑選附近最新鮮的鮮花,往往是諸如雛菊、丁香、紫羅蘭等,放置在“逝者”周圍,用淡淡的、幽暗的香氣環繞他們。匈人相信,這樣的鮮花與花香,是暫時迷失在死亡之海里的未亡者回歸的道標與燈塔。

路曜回想起了自己在死亡之海里的完整畫面,立時就一陣頭疼,剛剛平息的汗水又一層層滲出,讓他心煩意亂,隨手揉碎了手邊的兩朵雛菊。

他強迫自己不再回想死亡之海里那巨大的黃色的渾濁眼球和那足以讓人瘋狂的外貌,讓花香緩緩進入鼻腔,幫助自己平復心情。在這種重新獲得的平靜中,他發現了一點點不協調不和諧的因素。

按照匈人習俗,召喚未亡者、安撫亡靈的鮮花習俗,其本質是與掌管死亡的鬼神和先神的交流溝通,是藉助和撬動這兩位神祗的神力,但鮮花是夜神掌管的領域,祂同時還掌管除糧食和牲畜之外的一切自然之力,可這其中唯獨沒有死亡。

這就產生了一些微妙而暗含深意的不協調,這本身扭曲了七神的本質,是一種權柄的錯位。路曜想到此處,忽然站起,像是突然明悟了什麼,手中還拿着那個頭骨,站在那塊毛毯上,若有所思。

“你說,我看到的究竟是什麼?為什麼我按照教會規範祭祀先神會墜入死亡之海?為什麼屬於夜神的鮮花能夠將我從死里救出?”他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身邊的什麼人念叨着。

一陣似有似無的低語微不可聞,但又確實響起了,“這涉及最深層次的隱秘,我勸你最好不要深究。還記得森林裏的隱修士胡斯楚嗎?你已經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知識,拯救了自己想救的人,而這一切都是有代價的。除此之外,凡人本不可直視神。”

路曜頓時感到了蒙在心頭的一層迷霧已經散去,海量的知識和啟示如洪流般從無窮遠的高處直接灌注進他的頭裏,又像泛着綠光的火焰一樣從體內灼燒着他。他本能地張嘴,試圖說出這些知識和啟示,但發現自己只是徒勞地開合嘴巴,並沒有一個有關這些隱秘的單詞從嘴巴里說出。

這也許就是他為獲得的一切付出的第一份代價吧。

...........

房間外不遠處的匈人臨時營壘外,兵團士兵們剛剛中止了演練,正在按照兩位王子的命令,配合隨軍祭司們,分隔、救治河邊和營地外圍的平民們。

天災降臨后,因與擅長預言的波斯人同樣信仰七神,對預言和預測都有一定了解,加之路曜司令對預言的核實,匈人主力所在的這個營地受到的影響不算嚴重,只有河邊負責為將官們和長老們捕魚的平民們和部分在營地外居住、依賴士兵們生活的人遭到了零星的巨型老鼠的襲擊,有一些人當時就痛苦死去,更多的被襲擊着掙扎在瀕死的痛苦中,全部希望都依賴王子們的慷慨幫助和救治。

一片混亂和嘈雜的營地里,士兵們幫着抬擔架、運送整車的草藥和負責維持秩序,隨軍祭司們匆忙地穿梭在人群中煎煮草藥和進行治療,驚慌失措的尚未染病的患者親屬尖叫着、痛哭着,河邊的這片空地擠滿了人,彷彿比旁邊湍急的河水還要嘈雜混亂。

河邊沙灘稍遠處,阿提拉王子安靜站在那裏,身旁是幾名衛兵。天災突然來襲,儘管祭司們和路曜對這件事本身有了一定預警,但這仍舊打亂了阿提拉的計劃和安排,讓兵團蒙受了不小的損失。特別是幾天前約書亞在祭祀先神時出現了意外、忽然昏厥時,整個兵團都陷入了混亂。

天氣很熱,幾天時間,與逝者在觀感上已經無異的路曜身體已開始發白和僵硬,但阿提拉堅持拒絕承認這兒時玩伴出了意外,為此不惜與布萊達和幾個長老發生了激烈的衝突。當然,他做了一定的妥協,按照部族習俗為失去意識、近乎死人的路曜佈置了鮮花,以“安撫亡靈”。

但只有阿提拉自己知道,他一定會回來,這馨香的鮮花是他從亡者之獄裏歸來的道標和燈塔。

王子的臉正對着路曜的房間。那扇木門緩緩打開,一個面色蒼白、如同逝者的青年從裏面走出,往阿提拉這邊看了一眼。

大多數時候,特別是涉及整個部族和王國的大事裏,阿提拉的情緒很淡漠,此時也是如此。他對這兒時玩伴的“死而復生”沒有表示過多的驚訝和喜悅,只是微微點了點頭。但離他很近的親近衛兵就可以發現,這鐵一樣堅強的男人挺拔的肩膀慢慢低了一點,像是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這面無血色的青年的狀態很不好,走路步伐虛浮,似乎還很虛弱,只是因不得不出來的理由出來走動。他的手裏,仍然緊緊攥着那個頭骨,讓這幅畫面平添了一些驚悚。但如果考慮到河灘上時刻都在上演的病痛與死亡和混亂,又有幾分詭異的和諧。

路曜走出房間,就不出意料地看到了河灘邊不算嚴重的混亂和痛苦。當然,這裏的災難絕對不容忽視,但結合來自血之石和直視那未知邪神得到的預言和啟示,似乎這令人恐懼和絕望的天災主要襲擊的對象是東羅馬。

他走到房間不遠處,那裏距離病患們集中居住治療的幾座帳篷還有一段距離,被幾個身材魁梧的士兵隔開,是那些被老鼠撕咬后的患病者的親屬,為防止傳染,由祭司們安排在這裏等候,與普通民眾也區分開來。

在這些衣衫襤褸或打滿補丁的窮苦平民里,充斥着埋怨、恐懼、焦急、絕望和憤怒等情緒,這些情緒也各自有它們的主人。而引起路曜注意的,是一個個子明顯不高、瘦弱的皮膚黑黑的小女孩。

這女孩其實看起來更像個瘦弱的男孩子,因她的家庭條件早已不允許她把自己與在河邊一同捕魚的其他男孩子們區分開來。若非他曾在長老們的陰謀時曾遠遠見過這女孩和她勤快而疲憊的母親,他可能也會認錯。

這小女孩此時手足無措,並非她對直面部族的大人物而感到恐慌,這個年紀的孩子還不會有這樣勢利的見識,而是她單純地不知道離開母親后該做什麼。

路曜走到她身邊,蹲了下來,用手輕輕按着這乾瘦女孩的肩膀。“你的母親呢?她的病治好了嗎?”他柔聲問。那女孩的茫然似乎還沒有完全褪去,但還是回答這陌生的大哥哥:“我也不知道,那些奇怪的戴着帽子(1)的叔叔說她死了,還說讓我不要看,大哥哥,什麼是‘死了’啊?那是她被他們接走了的意思嗎?”

看着這瘦弱卻眼神靈動的小女孩,路曜突然想起在那片幽深恐怖的“水”里,曾見過與這張臉極為相似的面孔,而那女人奮力掙扎,最終還是沉入其中,被那無盡的“死亡”所吞沒,隨即覺得胃裏一陣翻滾,眼眶微紅,想說什麼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嘴巴只是徒勞地張合。試了幾次后,他還是什麼都說不出來。

最終,他什麼都沒有說,摸了摸這女孩的頭,把自己腰帶上別著的、自己剛剛製作的一串鮮花製成的小花環取下來,戴在了這女孩的頭頂。“是的,你的媽媽被那些叔叔接走了,我見到她了,她,她很好,讓我告訴你,好好活着,有難處就來找這個大哥哥。”

那女孩被那些美麗的鮮花和濃郁的芬芳所吸引,沒有回答對面陌生的好心大哥哥,只顧着把玩那些可愛美麗的鮮花。路曜不忍心再看這女孩,站起身來,眼神正好對上遠處的阿提拉王子。

互相點了一下頭,路曜沒去管發現他“死而復生”后驚詫恐慌的普通衛兵和士兵,徑直走到士兵和將官們中間,用似乎夾雜了什麼什麼的渾厚聲音沉穩地宣佈:

“我帶來了諸神的意志,天災即將結束,諸神賜福堅強勇敢的匈人,我們必將戰勝它,在諸神的庇佑下,成為這片土地唯一的雄鷹和最璀璨的星辰。”

注1:匈人隨軍祭司和軍醫在執行治療時的標準配置,是一個帶面罩的大帽子,宗教學的意義是謹慎直面人類的災厄和痛苦,以中立的態度去代替神救治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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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恢復正常,應該是一周兩更,狀態好寫得順可能一周三更。感謝大家支持~感謝在2020-12-0101:40:10~2020-12-0413:31:5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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