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之海

死亡之海

在被那片突然而至的純粹黑暗籠罩之前,路曜不是沒有設想過,在遭遇過去一年來的一系列異變后,自己在溝通祭祀正神之時,會遭遇一些無法理解的異變。但當這一刻真的來臨,他又有些茫然失措,心裏非常慌張。

七神信仰是匈人多年堅持的正統信仰,是現今歐洲唯一官方保護的多神信仰,在潘諾尼亞和色雷斯歷史悠久。如同所有正神一樣,七神幾乎不會回應祈求和祭祀,只有在德爾斐神諭所等地,藉助女祭司等特殊媒介,才會偶爾降下神諭。

因此,路曜可以確定,此刻的黑暗來自“效忠”於他的那個血之石的邪異效應。

那黑暗宛如實質般,像一張無形的毯子,又像不算清澈的水,將路曜覆蓋和淹沒,讓他似乎無法立足在地面上,像是被懸吊了起來,無所適從。

不知過了多久,當他的皮靴再次踩到相對堅硬的“地面”時,才發現自己已經置身於某種真實與虛幻交錯存在的地方。那種純粹又幽深的黑暗逐漸蔓延,最終佔據了路曜目力所及的全部視線。

在那些黑暗蔓延開來、吞噬所有殘存的光線前,路曜發現自己似乎處於一片“水面”上,這裏的幽深黑暗似乎也都來源於這些“水”。而為他提供支撐、讓他不至於墜入這幽深黑暗裏的,是一個巨大的、白色發黃的半圓形物體。在這“水面”上,它就像一艘小船一樣。

當黑暗蔓延後,路曜本能地就發現了腳下“船”的本質。那是他剛剛用來祭祀先神的頭骨,他曾經的“主人”的頭骨。

那宛如實質的黑暗在蔓延開來后,就像最開始籠罩他的那些黑暗一樣,立刻開始讓人感到不適,彷彿即刻就能讓人窒息死去。而這無形又致命的黑暗裏,一股他最厭惡和恐懼的刺骨寒冷同時襲來。路曜下意識想要呼喚血之石,但不用他調動念頭,他頭頂驀然出現了一頂遍佈滄桑鏽蝕痕迹的暗紅色荊棘王冠。

這王冠似乎在某種程度上被“點燃”了,發出點點溫暖又不灼人的溫度,微光剛好可以照亮路曜和他的“船”,在這幽深的“水面”上漂浮。

頭頂的王冠開始發光后,這頭骨變化的船開始自行運動,輕輕地向前划動,將那“水面”帶出一點微不可見的波瀾。路曜用手摸了摸正在發熱的王冠,驅散了一點指尖那縈繞不去的寒冷,不意外地聽到了腳下那頭骨的主人的聲音。

“路曜,我的孩子,這麼多年了,你一直把我帶在身邊,但這還是第一次你找我來說話。”那略顯蒼老和陰冷的聲音從那空洞的頭骨里響起,似乎帶着點遇見故人的激動顫抖。路曜沒什麼情緒,低聲回答:“我並沒有來找你,你已經為你當年的暴行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我帶着你的頭骨是為了方便祭祀先神。

“先生,我記得我兒時你讓我這麼叫你。即使是在當年的奴隸販子裏,你也是最苛刻狠毒的那一個。干你們這一行的,你也許早知道會橫死,但你可能沒想到會那麼快吧。你死前那個晚上,你給了我一件大衣,請我喝了酒,那是我兒時唯一一次吃飽飯。那天之後我一直帶着你的頭骨,你此刻有知,我這些年走了很多地方,也算是帶着你看了這世界,報了你那晚的恩了吧。”

那頭骨似乎有些畏縮,聲音又低了一分,划動的速度也慢了下來,“不,不...路曜,我,我懺悔...我用了這麼多年,在這片死亡之海里受罪,我用永世的折磨來償還我對你,對那些孩子們犯下的罪行,這是我應得的。你...你還過得好嗎?我這裏看不到外面,只有這些水,這些折磨...”

路曜通過這話驗證了自己對這裏是傳說中的死亡之海的猜測,坐了下來,讓王冠更亮了一點,以驅散靠近“水面”感受到的更多的嚴寒。“我?我當然過得好。我現在是匈人王國最有權勢的人之一,獨掌兵權;當年殺死你的阿提拉,現今是王國攝政和未來的大王,我最要好的兄弟。只有我過得好,你們這些惡人受到的永世折磨才是有意義的。不是嗎,先生?”

那頭骨似乎更加痛苦了,還蒙上了一層水霧,“孩子,你不明白...你不明白這死亡之海到底意味着什麼...它是死亡本身,是能夠消解永恆的恐怖存在。它太可怕了,這些年一直在折磨我,讓我無數次被死亡本身溺死,再復活,再溺死,伴隨着我的只有無盡的嘶吼、絕頂的疼痛和徹骨的寒冷...救救我...我罪不至此啊!求你了我的孩子,看在我供你長大的份上...”

船上的路曜安靜聽着,被死亡之海的真實狀況所震撼,但並未產生幫助這曾經的主人的想法。對加害者的仁慈就是最卑微的怯懦。然而,隨着這船逐漸向前,除了頭骨里聲音的嗚咽和祈求,他還發現了一些異常。

那就是他的王冠開始逐漸無法抵擋那似乎無邊無際的寒冷,驅散不了越來越濃郁的黑暗。這讓他對自己的狀況產生了一定的疑問。我是要死了嗎?這死亡之海是在逐漸侵蝕每一個闖入者,把他們變成死亡的一部分嗎?

路曜並不恐懼死亡。事實上,他人生中的無數次,都面臨著死亡,但這一次是他真真切切地墜入了死亡之海。很快,那頭骨所說的疼痛和溺水感開始出現,又逐漸蔓延開來,夾雜着路曜最恐懼的寒冷,從他的皮靴里開始,逐漸向戴着王冠的頭頂蔓延。

路曜第一次露出了巨大的恐懼和絕望。但出乎意料的是,這恐懼和絕望化為了某種養料和祭品,墜入了“水”中,讓自己的王冠再一次發光發熱,驅散了黑暗和寒冷,讓已經開始下沉的船又浮起了一些。

幾乎可以確定的是,假設沒有血之石,路曜和這艘船將不可逆轉地被死亡之海所同化和侵蝕,最終墜入超越永恆的死亡之中,變成這“水”的一部分。

驚魂未定,路曜在確認自己暫時不會沉沒后,不去管□□和哀嚎的頭骨,而是將視線轉向了四周。

這四周剛剛還是無邊的黑暗和寂靜,但此刻,憑藉著更亮的光線,他發現了“水面”以下的無數人,或者說,曾經的人。

在這幽深的“水面”以下,無數人驚恐地睜大了雙眼,但一切動作都凝固在了一個瞬間,似乎是把死亡深埋在了永恆之中。而在“水面”以上,漂浮在上面的一些人的動作似乎還沒有停滯,正在有氣無力地掙扎着,徒勞地撲騰着,抵抗着無可避免地滑向死亡的命運。

頭骨做成的船輕輕地划動,推開“水”里已經墜入死亡的人,經過那些還在掙扎的人。那些還活着的人無一不凝聚着貪婪而渴望的眼神,看着這死亡前唯一的希望,但雙手已經無力掙扎,最終帶着最深切的絕望,墜入那無邊的“水”里。

“這是死亡之海,匯聚了這世間所有的死亡,”路曜頭頂的血之石對他說,“死亡是給神最鮮美的祭品,因此神降下了這次巨大的災難。看到這些掙扎的人了嗎?他們在現實中即將死於鼠疫和飢餓,看那些痛苦的神情,哈。”

路曜忽然有些慌亂。他看着水中掙扎的人,本能想到他們擺脫了“水”就可以活過來。有人一息尚存,掙扎着用枯瘦的手扒上了頭骨船,試圖爬上來,搖得船開始猛烈晃動。路曜左右為難,不知是該伸手拉這垂死者脫離死亡,還是應該把這很可能害死他的人推下去,加速這人必然的死亡。

忽然“砰”地一聲,一道火焰憑空出現,擊退了那猛烈搖晃船隻的手,讓這垂死者迅速墜入“水”中,把所有不甘、憤恨和陰毒與□□一起,化為白骨,然後迅速消失不見。“我幫你一次,你也發現了,只要有人上了這艘船,就可以擺脫死亡,但也有可能把你推下去,或導致翻船,而那樣你們都會成為神的祭品。你自己選擇吧。”

血之石毫不留情地戳穿了路曜的仁慈和自保之間的矛盾。對那絕望的寒冷的深切恐懼促使他下定了決心,又用那血之石的火焰擊退了幾個試圖爬上來的人,本能的意識也催動腳下的頭骨船加快了速度。

他不知道這艘船要去哪裏,也不知道把他拉進這夢境一樣的死亡之海里的存在究竟目的是什麼,只能本能地繼續向前。恍惚間他忽然身體向前沖了一下,意識恢復了清醒,發現頭骨撞上了一個物體。

頭骨船高於“水面”不少,路曜不得不探出身子查看,卻發現那赫然是一張他不能再熟悉的女性的臉龐,此刻已經開始發白腐爛,但一息尚存地仍吐出一些血沫。

普爾喀麗亞!

路曜腦子轟的一聲,徹底沒了理智。他可以對神降下的天災里無辜死去的人硬下心來,因為他知道他無法冒着自己死去的風險去救一些未曾謀面的陌生人。

但普爾卡不同。她絕不能也不應該就這樣不堪地死在這裏。不行,不行!

當他恢復意識時,他發現自己正在雙手使力,奮力將奄奄一息的普爾卡往船上拽,而水中似乎有什麼存在在把這女孩往幽暗的深處拖拽。而撕扯間,他的雙手都沾到了“死亡之海”,死亡本身的寒冷和痛楚開始浸染進他的皮膚里,造成了蒼白的腐爛,破損的皮膚里開始有膿液流出。

他手忙腳亂地努力着,一時竟忘了驅動血之石的力量。當普爾喀麗亞身下開始托舉起溫暖但不熾烈的火焰時,路曜才意識到自己成功了,他成功地從死亡里救回了這羅馬公主。他顧不得自己雙手已經被死亡嚴重侵蝕,忙着晃動躺着昏迷的女孩,卻眼睜睜地看着生命從她體內迅速流失。那女孩已經瀕臨死亡,還有一絲力氣,就伸出手指,輕輕勾住旁邊路曜的皮靴。

“普爾卡你醒醒啊,你醒醒啊...我求求你你不要死好不好...我救不了你...救命啊,救命啊...怎麼辦...我求求...血之石!怎麼辦啊?”路曜語無倫次,一會兒按壓身下女孩的胸口,一會兒手指試探女孩的鼻息,一會兒又呼喚不再說話的血之石,卻發現雙手的死亡衰敗氣息已經開始蔓延到胳膊上,腐爛隨即而至。

死寂的氣息剛要籠罩這艘船和上面的兩人,那暗紅色的荊棘王冠忽然發亮,發出前所未有的光亮,照亮了方圓幾百米的四周,也包裹住了兩人。那腐爛和寒冷的氣息徹底退散開來,連帶着讓“水”里還在掙扎的和已經死去但尚未消散的人化為烏有。

在劇烈的光亮稍稍黯淡后,路曜終於恢復了視野。但眼前什麼都沒有,只有路曜一個人站在船上。他似乎還能感受到剛剛普爾卡手指觸碰自己皮靴的觸感和溫度,但她已經消失在了他的視野里。

一股如酸般帶着腐蝕燒灼感的強烈情緒隨即湧上心頭,路曜剛要悲痛地蹲下,卻猛然從血之石處得到一條訊息:她已經擺脫了這裏,從死里被救出,返回了她的身體裏。他幾乎脫力了一般,一下就跪在了船上,雙手扒着頭骨船的船邊,閉上了雙眼。

寒冷和黑暗都不再襲來。當他覺得已經調整好情緒,睜開雙眼,倏忽看到幽深不見底的“水”里,有一雙巨大得彷彿船一樣的眼睛,在盯着自己。

那眼睛泛着渾濁的暗黃色,充滿了冰冷和怨毒。在接觸到這隔着“水”的眼神后,路曜的思緒即刻炸開,彷彿有人把數千枚箭簇同時射入了他的頭部,又好像有人把熾熱的鋼水從他的眼角直接灌入他的腦子裏。

一陣陣聽不清但充滿了邪異的古怪囈語隨即出現,縈繞在“水面”和路曜四周,把龐雜而詭異的知識和邪異內容灌進了他的大腦。他根本無法承受如此恐怖的信息,痛苦地哀嚎着,隨即失去了意識。

那暗黃色的巨大眼珠無聲眨了一下,無邊的幽暗“水面”似乎瞬間沸騰,翻滾着攪動着,卻散發出與沸騰完全相反的徹骨寒氣,似乎要將一切凍結。幽暗的“水”與開始凝結的寒氣交織着,翻滾着上涌,輕易就將脆弱的頭骨船粉碎,化為烏有,然後吞沒了失去了意識的路曜。

頃刻間,那幽深的黑色“水面”恢復了平靜,那“水面”下突兀出現的眼珠也隨即消失。這片不知來源和盡頭的死亡之海變得詭異而深不可測,彷彿這裏從不曾有客人,又彷彿它將存在本身也歸為死亡和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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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章的感覺我比較滿意,營造的氣氛也是我想要的。希望大家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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