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

“家庭”

塞格德,前後搖晃的公共馬車上,穿戴整齊嚴肅的路曜懷揣一份文件,皺着眉頭看着不寬敞的車廂里醉醺醺的男人和脫了靴子晾腳的大漢,不自覺地整理了一下衣服,微不可察地坐得更遠了一些。

專營外城貧民區和沿河線路的“鬼神”線公共馬車是塞格德運力最大的馬車線路,低廉的票價和密集的車次讓稍不那麼貧窮的人也可以省去勞累的步行,而這代價就是車廂內環境的直線下降,真是的...脫靴子幹什麼...車廂里都快看不見人了...路曜心裏抱怨着,心頭忽然一動,敏銳地感覺到身上似乎有什麼異動。

他從小在窮苦人中長大,比誰都清楚此刻正在發生什麼。低下頭,他果然發現了一直乾瘦發黑的手,正攥着自己本來別在腰間的錢袋,試圖在這馬車裏偷竊。

那手的主人也迅速察覺了已被發現,路曜順着那迅速抽回的手,看到了它的主人,一個乾瘦的、戴着頭巾的、樣貌不出眾的女孩。事實上,他仔細分辨了幾秒,才通過那頭巾里的長發,將她與馬車上常見的竊賊小男孩區分開來。

眼見自己並未丟失什麼,路曜也無意追究這小蟊賊的責任,就要準備將視線移回,不想這在他身邊坐着的女孩微微靠近他,在他耳邊跟他主動地悄聲搭話,“還挺警覺,看來夫人還沒老,眼睛還有神。我還挺遺憾,你要是個草包就好了,那樣你袋子裏的十個金幣、十二個銅板和那個奇怪的小飾品就歸我了。”

路曜正驚奇於這女孩的身份和驚人的感知偵察能力,未及回話,就被這女孩塞進手裏一朵似乎是剛採下來的小小花朵。“紫羅蘭。有機會可以來找我。你到站了。”

心裏已明白了這女孩的來源,路曜也沒有再說什麼,搖晃的馬車也確實停下了,他拉動車廂牆壁上的銅鈴,告知車夫,在碼頭站下了車。

昨天的兩次分別進行的“安排”過後,路曜被迫加入了大丞相瓦格薩的“黑軍”和商會會長裴麗爾夫人的“家庭”,塞格德城除執劍者之外最大的兩個隱秘組織,並分別領取了接頭暗號和密信。當然,出於對瓦格薩的警惕和對裴麗爾一方的好感,他內心深處更傾向於真正加入裴麗爾的組織,因此今天的秘密行程先趕往了“家庭”在城內的一處據點。

碼頭站是城內穆列什河邊的重要公共馬車站點,數條線路均在此設站,這裏是寬闊水深的穆列什河在塞格德最大的貨運碼頭,商會在此有數個或明或暗的倉庫。仿照羅馬人的習慣,馬車站的地面由大理石鋪就,中央樹立着一座噴泉。

路曜懷揣着那份密信,沒有在美麗的噴泉廣場處耽擱,加快了腳步,前往前面不遠處的一棟不起眼的兩層半建築,這是一幢中等規模的倉庫,在碼頭十分常見。

既然已經被迫入局,路曜已經別無選擇,不如努力抓住機會,利用眼前的和背後的資源,在棋局中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推開那扇並未鎖上的木門,路曜按了一下懷中的密信,走進了這座倉庫。這裏與一般的倉庫有一定區別,被相應改造了,除了巨大的中庭通向天井之外,其餘部分均加了樓板,做了隔斷,適合許多人居住。

他邁入了大門裏的小門廳,習慣性地等待侍者服侍自己脫下頗沉重的正式長袍,卻發現這裏並沒有王廷常見的侍女和侍者,甚至只有一個挽着頭髮的中年女人端着一盆水,準備給門口的大理石水盆添水。這女人發現了進入的路曜,有些詫異,但旋即不耐煩地說:“男人?這裏不歡迎訪客,你站在那裏是等人給你換衣服嗎?這裏可沒有老爺太太。”

想起昨天裴麗爾夫人的介紹,他隨即明白了“家庭”的特殊和複雜,以及門口水盆的用處。效忠於裴麗爾夫人的這個秘密組織成員均為女性,因成員來源複雜,曾經地位差異大,信仰不一,她們信奉所有人一律絕對平等,在沒有任務時她們更像某種互助武裝團體,因此絕不會有侍女一類的角色。

自己脫下長袍疊好,放在門口的柜子上,他在剛添滿清水的石盆里洗了洗手。裴麗爾夫人說,由於她們極其複雜的來源和信仰,“家庭”並不信仰七神,而是信仰一位被稱為“最高神”的模糊存在,後者在大多數時候被稱為“古老者”。“古老者”憎惡污穢,出任務回來後用清水清潔沾滿血腥的雙手也就成了這個組織唯一的“宗教”儀式。

路曜要去的地方是這座建築的頂層閣樓,按照約定,那裏會有一個這裏的負責人等待接頭。儘管自認為做好了足夠的心理準備,但他還是引起了這個全都是女人的地方的軒然大波。

他走到狹窄的樓梯邊,看到一樓大廳里正在手持劍和盾搏鬥的兩個強壯女人將視線掃過來,持劍的女人因分神被對面的同伴用盾擋開,踉蹌了幾步,踩倒了大廳地面上種着的一片花朵。

事實上,包括狹窄的樓梯間在內,這座建築的許多空間都種着各種式樣的花朵,而天井的採光讓它們都得以沐浴着龍神的明媚陽光。不時有年齡長相各異的女人從樓梯間上下,與路曜擦肩而過,投來異樣的、帶着恐懼或厭惡的目光,但她們都不約而同地盡量與他保持一段距離。

在這方面,裴麗爾夫人沒有說得太明白,但路曜有一定的猜測。在偌大的塞格德,來源不同但一樣神秘的女人們結成了絕對排斥男人的秘密組織,這其中一定包含着許多的無奈與憎恨。

而女人們居住的地方忽然進入一個男人,就會發生許多尷尬而必然會發生的事情。例如路曜順着樓梯間走到二樓,直接映入眼帘的就是一片曼陀羅和它們旁邊隨意半遮掩着的布簾里舒服地窩在澡盆里的女人。

儘管路曜剛剛發現這尷尬的一幕就側過臉不看這邊,但轉彎的功夫這澡盆里的女人與旁邊同伴的對話還是衝進了他的耳朵:“昨天可氣死我了,那老傢伙要了我三次,還窮酸得不肯包夜,要不是為了他在王廷的消息源,我寧肯免費給他那個英俊的僕人...啊!!男人!這裏怎麼會有男人!”

這風塵味極濃的女人此刻才反應過來,攏過水麵上的曼陀羅花瓣和泡沫勉強遮掩着自己袒露在外的肌膚,尖叫着把手邊抓到的任何隨便什麼東西扔過去,扔到男人背影已經消失的樓梯間。

女人們的議論和尖叫很快就在這棟建築里四處傳播,就像是一塊石子被丟進了安靜的湖面,激起了層層波瀾。但當路曜轉身到了充作閣樓的低矮的三層,這一切的聲音全部都頃刻消失,像是這裏的花朵一樣安靜。

穆列什河邊的這種普通建築通常是兩層結構,但這裏巨大的人口密度讓人們普遍選擇在兩層房屋的頂層再用磚木混合結構添加一層低矮的閣樓,小商人們可以用以存貨,而當作卧室也可以擠進去幾個瘦小的人。而這座建築也不例外。

有所區別的是,這個與其他建築一樣低矮的三層閣樓並不像同類們一樣擁擠而堆滿了雜物,也不像人員混雜的小妓館一樣擠滿了做皮肉生意的下等娼妓,而是擺着一個又一個木質架子,頂滿了從地板到天花板的空間,就像一排排書架。而仔細觀察,就不難發現,這些“書架”上,擺着一排排晾乾的花朵,以及似乎是種子的黑色顆粒。

它們安靜地躺在木質架子上,就像是有活着的特性一樣,散發著似凝結似流動的迷人香氣,宛如實質,迅速吸引了路曜的注意力,讓他難以挪動步伐繼續沿着樓梯往上走,產生了沉浸在這片香氣中迷醉沉眠的強烈念頭。

“是路曜司令嗎?不要在那裏一直站着,那些花有強烈的麻醉迷幻作用。”一聲清脆的聲音響起,就像天井吹來的一股清風,帶來了這個季節難得的清涼,也讓路曜狀態的一絲不正常徹底消失。

這聲音的主人引領路曜登上了最後一截台階,把作為地板一部分的擋板放在樓梯間的上面,讓這處高於頂層閣樓的空間的全貌和這裏的主人徹底顯現出來。這是一個用木料搭建起的額外空間,地方狹窄,僅能容納一張不大的木桌和兩張躺椅,很顯然是面前這個女人的居所或者說辦公地。

“日安,女士,我想你就是這個‘家庭’的‘家長’了吧?”路曜點頭致意,試探着問道。女人隨意在躺椅上坐下,勾起嘴角,勾勒出一個淺淺的笑容,“不,外來的陌生人,‘家庭’不需要家長,我們都是‘古老者’的孩子,也都要回到祂那裏去。”

對這女人前後稱呼的變化有些奇怪,路曜有了些猜測,但仍舊問道:“女士,你剛剛的話似乎表明你認識我,此刻怎麼又成了外來的陌生人了?”“先生,這座城市陰影里的的潛藏者很少有人不知道執劍者,但源自‘古老者’的啟示教導我們,在不值得信任的污濁世界,好奇和魯莽是最無用和危險的情緒。”這女人不露痕迹地抹去微笑,平靜地對他說。

路曜沒有再廢話,按照裴麗爾夫人的話取出懷中那封火漆漆封的信件,交給了這女人。女人並沒有接過這密信仔細端詳,也沒有打開它,只是瞟了一眼,就順勢把它隨手放在那張木桌上。

她讓路曜坐在狹小房間裏的那另一張躺椅上,神態自若地看着他,彷彿知道他一定有問題要問一樣。路曜見這女人擺明了要為難他,也就大方地說:“女士,裴麗爾夫人應該對你說了我加入這個秘密組織的事情。我想‘家庭’和我本人之間都存在一些可能妨礙我們交流合作的誤解,也許我能有幸聆聽你的講解。”

“比王廷其餘的那些蠢傢伙們強,至少能夠感知到這裏的異常和對外來者的敵意,”女人重新勾起了禮貌性的笑容,“我想你應該發現了這個組織的性別組成和與花朵的有趣聯繫。與外界少數人的猜測不同的是,我們的成員並不以花朵品種為名,它們是一個代號,或者說,一個小組。”

滿意地在旁邊的路曜臉上看出了些許意外,這女人接著說,“事實上,並沒有那麼多花讓我們去命名,這種分類也並不是什麼有趣而優雅的上流消遣。根據任務的不同、所轄區域的差異和些許個人喜好,我們或自願或被分配在不同的花組裏,再按照自己的習慣去選擇化名,化名加上花組才是我們的完整身份。

“花的種類和品類會隨着季節和情況的變化而隨時變動,但大的方向不會改變。比如你剛剛碰到在二樓洗澡的幾個,她們都是曼陀羅。曼陀羅們會常駐妓館,用皮肉來交換一樓的薔薇們用刀劍才能得到的東西。

“花組內是互相依靠的姐妹關係,而‘家庭’的核心是不同花組間的師徒關係。鬱金香在多瑙河你的身邊得到了一朵小雛菊,你派的耳朵我抓了,本來打算直接沉了河,既然你已經成為了我們的一員,那等會兒你下樓時候就可以把他領回去了。”

暗哨早就彙報了同僚的失蹤,而猜測到因由的路曜也沒有下令深究,此刻並不意外。“我只是奇怪,你們為什麼要執着於吸納那個失去母親的小女孩?或者說,你們為什麼只吸納因各種原因無依靠的女性?”

女人沒有回答,只是把那封有些顯現焦黃色的火漆信封拿起,遞給了路曜,“好奇是要付出代價的,但你想必應當知道。這封信並不是交給我的,‘古老者’賦予的直覺告訴我這裏面的內容可以回答你的問題。”

昨天在商會,裴麗爾夫人直接從一摞文件中取出了這封信用火漆封好交給了他,他一直以為這是一個確認身份的工具,因此在得知它的內容很可能另有文章時,還是吃了一驚。接過女人遞過來的小刀,他不禁有些猶豫。在很短的時間內確認了紙張無毒,且並未接到體內血之石的預警后,他還是謹慎地劃開了火漆漆封。

“‘雛菊’是一個特殊的代號,在古老年代裏,它代表着獻祭和犧牲,也蘊涵著拯救和希望...師徒關係涉及某種儀式...‘古老者’的神國在不可名狀的所在...”路曜正看得入神,那女人忽然說:“我來為你指出這裏的一條隱藏事件。”下一秒,這女人的手指輕輕彈動那有點發脆的紙張,驀然間它發散出一點離奇而邪異的花香,這花香讓他異常熟悉。

“這...三號毒...減量三成五...麻醉...”他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意識忽然模糊,舌頭像被寒夜凍住一樣僵直,旋即暈倒在了躺椅上。

“湊合。我讓夫人用了三號紙。毒理精湛,要不是花粉在紙里,內容也吸引他,還真騙不到他。就是邏輯直了點,隨便誘導一下就信了。”女人表情平靜,對聽到動靜走上閣樓的組員說。

“怎麼處理他,女士?”那進來的年輕女子看着暈倒的路曜問。躺椅上的女人說:“給他穿好長袍,交給地下室那個廢物,讓他帶走他的司令。把夫人的任命書給他塞衣服里。尊重些,他現在開始就是與我平級的‘向日葵’了。混蛋,要不是夫人的命令...男人都該死!”她不覺間露出了幾分狠色。

回過頭,她用有些玩味的眼神看着剛進來的組員,“不過你好像喜歡這類白凈的精緻男人,有王子在,這可是平時很難近身的大人物,要不你先...”

那年輕女子尷尬笑了笑,“不要說笑了,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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