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天八月即飛雪
傅玄是齊國這片土地上僅次於蔣誠的傳奇人物。
在齊國,傅家的存在就好像金墉這座城市,從不攀附,也從未陷落。高嶸曾經對他的幕僚和兒子們說,傅家自有他們的一套生存方式,輕易動不得。
在傅玄當家的這段時間裏,更是把這種作風延續到了極致。
所以他逼得澄琉不得已放棄了寫信,並且頂着寒風登門拜訪了四次。
今天已經是她登門拜訪傅玄的第五次。
每次出營時高敏看她的眼神,也從一開始的緊張敬佩,變成了戲謔。
她到今天都沒見上傅玄一面。
“很抱歉,公主殿下。”傅家的小廝彎着腰說:“我們老爺一直病着。”
“我知道,我帶了補品來,”澄琉說:“我很擔心傅老的病,想探望一下他。”
“我們老爺說,寒舍簡陋,病體枯槁,實在不能招待公主的萬金之軀,唯恐失了體面。還請公主莫要站在這冷風裏,如若凍壞了玉體,我們全府上下擔待不起。”
冷風一陣一陣地吹,澄琉的表情比北風更冷:“這已經是第五次了吧。”
小廝彎着腰,低着頭,沒有說話。
澄琉抬頭,看着古樸厚重的傅府牌匾,她冷笑了一聲,帶着侍衛們揚長而去。
傅玄當然沒有病。
作為一個老人,他已經顯得很精神。他正坐在屋子裏跟岑歌芮的心腹下棋。
“康樂公主比我想像的要有耐心。”那個來自長安的幕僚說。
“但是我並不想請她進來。”
“為什麼呢?”幕僚笑着問。
“我已經很老了,除了下棋什麼都不想做。”傅玄說:“而我猜想,她的棋一定下得很臭。”
事實上元昊也是這麼說的,他喜歡下棋,當然也嘗試過跟澄琉下,但走不了幾個子,他就笑着說:“你的棋真不怎麼樣。”
“我的棋很臭。”澄琉也笑着說:“但是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我從來沒有輸過?”
“為什麼?”
“因為每當我感覺到自己落下風了,我就掄起棋盤砸死對手。”
按照高嶸的規矩,高家的孩子們無論寒暑,都必須在早晨聚在一起用早餐。從前是在一個大屋子裏,鬧哄哄地坐上好幾桌,男孩子和女孩子們是分開的。
而現在,小小的一張桌子上,圍坐着高家最後三個核心的骨血。
高敏,高澄琉,高毓。
澄琉剛剛坐下,就對上了高敏戲謔的眼神。
“妹妹,你起得好早。”
“其實我昨晚根本沒睡。”
“小可憐。”高敏很同情地看着她:“其實你應該好好睡一覺,再吃點熱粥,這樣你才有力氣對付傅玄那個老滑頭。”
“他的確是個老滑頭,簡直可恨極了,我去了五次,他都把我晾在門外。”
高敏笑了:“我以為他會很願意跟一個女人談判呢,看來他實在是很不懂得憐香惜玉。”
“他還很自大,父皇說跟這樣的人沒必要廢話。”
“那你不打算跟他談談了?”高敏開始笑。
“我跟他已經沒什麼好談了。”澄琉也微笑着。
女孩子笑起來通常都是很好看的,但澄琉的笑並不好看,有時候她笑起來很讓人反感。
高敏的笑容開始因為反感而僵硬:“沒有什麼好談了?”
“跟一個死人有什麼好談的。”澄琉說。
“你——”高敏遲疑了一陣,外面傳來陣陣風聲:“他已經是個死人了?”
“已經死透了。”澄琉說:“傅家沒有留一個活口。”她吃了口粥:“不像當年你跟大哥滅梁家。這種事情要斬草除根。”
“你——你什麼時候......”
“不是她,是我。”
門外走進來一個人。
他的身材高大魁梧,簡直抵得上兩個人,他的拳頭也很大,簡直跟有些女人的一張臉一樣大,烏黑光澤的鬈髮散在肩上,身上披着同樣烏黑光澤的皮毛——那得是多大的一頭野獸才能剝下一張能覆蓋他身軀的皮?
事實上他本身也像頭巨型的野獸,連高澄琉看他的時候,也會稍稍收斂些。
高敏自然也屏息凝神。
他已不需要詢問這個人是誰,任何人都認得出來這是個突厥人,一個不尋常的突厥人。
他就是阿史那羅嵬。
“我實在想不通你是怎麼說服他幫你的,你好像根本沒有離開過這裏。”君影說。
澄琉道:“只要你足夠有手段,哪怕是路邊的石頭也會幫你捎口信的。”
石頭當然不會說話,但高澄琉的確是個很有手段的人。
這樣的說法並不能說服君影,她問:“可他為什麼願意幫我們?”
“這你得去問他。”
“想想看,夜裏,收到一位公主的邀請,很難有人不心動的。”阿史那羅嵬這樣說。
他是個剽悍的人,他喜歡刺激,喜歡冒險。而傳聞中,又總是有很多美麗多情卻又寂寞的公主,她們喜歡在夜裏找人,找一些俊朗又年輕力壯的小夥子,然後請他們幫一點小忙。
所以他來了。
他正值壯年,精力旺盛,健康強壯,並且他覺得自己並不醜。
“給。”澄琉把第二枚扳指給了他。
“這麼隨便就給我了嗎?”
“我一向言而有信。”
“糧草呢?”
“你——”澄琉說:“能不能多留幾天?”
阿史那羅嵬沒有說話,但他開始看着澄琉笑。
“我想再跟你談個買賣。”澄琉說:“我們聯手,把金墉打下來,我只要地,裏面的人、馬,糧食都歸你。”
“我看不上你們中原的馬,人也一樣,我只想要糧草。”
“人和馬你留着幹活吧,養不活,殺了吃肉也行。”
阿史那羅嵬笑得更大聲了:“你現在看起來一點都不像那個說兩句話就要哭的小公主。”
“這買賣做不做?”
阿史那羅嵬又開始笑。
澄琉又用突厥話說了一遍。
“我聽懂了,”阿史那羅嵬說:“我只是在笑你能當家作主嗎?”
“父皇把三個扳指都給了我,你說我能不能當家。”澄琉說:“但是你需要等一段時間,我要先把一些事情跟三哥理個清楚。”
阿史那羅嵬看着遠處的雪原,忽然說:“那你的父親有沒有告訴你,三個扳指還是婚約。”
“我知道,”澄琉說:“那個時候他的身體已經很糟糕了,齊國局勢也不好,我年紀又小,他每天都在擔心我的前途。”她嘆了口氣:“所以他到處給我訂了很多婚約,光是魏國的皇子就有兩個。”
“我去過洛陽。不過如此。”阿史那羅嵬說:“你該在草原上多住一段時間。我在更北的地方有很多牛、羊、馬,不出十年,我肯定能把其他四個部落拿下。”
“我和我的未婚夫討論過,我們相信你一定可以,”澄琉說:“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想跟你合作。不出意外,十年後我們也是整個中原地區的主人。”
“你還有很多時間考慮。”阿史那羅嵬騎馬離開了。
他知道她很瘋很危險,但她又是那麼年輕、有趣、貌美。一個年輕的女人很難不瘋,一個貌美的女人很難不危險,一個又瘋又危險的女人,怎麼會不有趣呢?
但是高敏並不這樣想,他顫抖着嗓音對白毅說:“白將軍,你看看,你看看!她多可怕,她真是個女瘋子!”
“義陽王殿下!”
“她太過分了!”高敏摔了杯子,他走到白毅面前:“父皇怎麼倒台的,你我看得清清楚楚。現在高澄琉要走一條比父皇還荒唐的路!這種事情,就算是父皇也不會原諒她的!”
“公主這件事做得的確欠缺考慮。”白毅說:“不過你作為兄長,應該去跟她聊聊,而不是跟我這個老頭子費口舌。”
“我跟她說話才是費口舌,她根本沒有把我當兄長看!”高敏說:“每次我一靠近她,她身邊那些狗就瞪我!現在還有個突厥人當靠山,她簡直要無法無天了!”
白毅不想再跟高敏說這件事,他說:“毓殿下最近在做什麼?好像很少看到他。”
“誰知道他呢,”高敏說:“那也是個不讓人省心的,瘸着個腿,性子又急。簡直不敢問他的事。”
“他跟公主現在還是那樣嗎?”
小時候高毓一度看見澄琉就要開罵。
“只是不打架不吵架。見了面還是跟仇人一樣,也不說話。”
“我記得從前他們是很好的朋友,還有四殿下,他們三個總是在一起。”
“他總覺得老四是被梁真害死的,但澄琉護着姓梁的,剛好後來梁真又成了她的侍衛。”高敏說:“他們三個一分開,澄琉又跟高海好上了,兩個人親近得不像話。”
白毅嘆了口氣:“到現在,冀康王殿下和衛刺王殿下走了也很多年了。”
高敏嘲諷地苦笑一聲:“結果到最後活下來的竟然是我們幾個。”
“可你們也走到今天了不是嗎。”白毅說:“珍惜現在吧。活到今天,誰都不容易。高家已經經不起折騰了。”
白毅對澄琉也是這麼說的,他說:“你看看傅家,還有之前的梁家。一個家族的覆滅,怎麼那麼輕鬆啊。”
“因為我一開始就選對了方法。”澄琉說:“父皇告訴過我一句話,天底下的規矩體統都是用武力建立的。現在我算是明白這句話的真諦了。”
“殿下,做事太激進是會出亂子的。”
“只要我的拳頭一直夠硬,亂子就出不到我頭上來。”
白毅苦笑着捏眉心:“老高啊老高,你這幾個孩子可真是倔得跟你一模一樣。”
澄琉擦拭着那把突厥彎刀:“你與其在這裏勸我,不如勸我那個好哥哥做點正事,不要默許他身邊那群噁心的狗用那種目光看我,我真的會挖人的眼珠子。”
白毅聽到過一些不好聽的話,這次他真的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