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狼子攀龍貪財翻妙舌 蘭閨藏鳳炫富蓄機心

第十回 狼子攀龍貪財翻妙舌 蘭閨藏鳳炫富蓄機心

第十回狼子攀龍貪財翻妙舌蘭閨藏鳳炫富蓄機心

卻說沈三玄在路上遇着一個闊朋友,二人同到酒店,便吃喝起來。原來那人叫黃鶴聲,也是個彈三弦子的。因為他跟着的那個姑娘嫁了一個師長做姨太太,他就託了那位姑娘說情,在師長面前,當了一名副官。因他為人有些小聰明,遂不斷的和姨太太買東西,中飽的款子不少,也就發了小財了。當時黃鶴聲多喝了幾杯酒,又不免把自己得意的事,誇耀了幾句。沈三玄聽在心裏,也不願丟面子,因道:“我雖沒有你的事情好,可是也湊付着過得去。我那侄姑娘,你也見過的,現在找着一個有錢的主兒。我們一家子,現在都算吃她的。”於是把大概的情形,說了一遍,因又道:“你要是得空,可以到我們那裏去瞧瞧。”黃鶴聲也就笑道:“朋友都樂意朋友好的,我得去瞧瞧。”兩人說著話,便已酒醉飯飽。黃鶴聲也不待沈三玄謙遜,先就在身上掏出一個皮夾子,拿出一大卷鈔票,由鈔票內抽出一張十元的,給了店夥計去付酒飯賬。找了錢來,他隨手就付了一塊錢的小費,然後大搖大擺,走出門去。看到人力車停在路邊,一腳跨上去,坐着車便走了。

沈三玄看着,點了點頭,又嘆了口氣,到了家裏,直奔入房。見着沈大娘便問道:“大嫂!你猜到我們家來的那個關家姑娘,是誰吧?她就是天橋教把式關老頭子閨女。我在街上見着了那老頭子,就會害怕。你幹嘛把他閨女往家裏引?這老頭子,有人說他是強盜出身,我瞧就像。你瞧着吧,總有一天,他要吃‘衛生丸’的。”沈大娘道:“哪個練把式的老頭子?我不認識,你幹嘛好好兒的罵人?”沈三玄道:“天橋地方大着呢,什麼人沒有?你們哪裏會全認得!你不知道這老頭子真可惡,今天他遇着我,好好兒的教訓我一頓。瞧他那意思還是姓樊的拜託他這樣的。各家有各家的事,幹嘛要他多咱們的事?他媽的!他是什麼東西!”沈大娘道:“又在哪裏灌了這些個黃湯?張嘴就罵人。姓關的得罪了你,姓樊的又沒得罪你,幹嘛又把姓樊的拉上?”沈三玄道:“那是啊!姓樊的臨走,給了你幾百塊錢,你們哪裏見過這個,就把他當了一尊佛爺了,哪裏敢得罪他!就憑那幾個小錢,把你娘倆的心都賣給人家了,真是不值啊!你瞧黃鶴聲大哥,而今多闊!身上整百塊的揣着鈔票,他不過是雅琴的師傅,雅琴做了太太就把他升了副官。鳳喜和我是什麼情分?我待她又怎麼來着?可是,我撈着什麼了?花幾個零錢……”沈大娘道:“你天天用了錢,天天還要回來嘮叨一頓。你侄女可沒做太太,哪兒給你找副官做去?醉得不像個人樣了,躺着炕上找副官做去吧。”沈大娘也懶得理他,說完自上廚房去了。沈三玄卻也醉得厲害,摸進房去,果然倒在炕上躺下。

到了次日,沈三玄想起約黃鶴聲今天來,便在家裏候着,不曾出去。上午十一點多鐘的時候,只聽到門外一陣汽車響,接上就有人打門。沈三玄倒有兩個朋友是給人開汽車的,正想莫非他們來了?自己一路來開門,口裏可就說著:“你們有事乾的,幹嘛也學着我,到處胡串門子!”手上將門一開,只見黃鶴聲手裏搖着扇子,走下汽車來,一伸手拍了沈三玄的肩道:“你還是這樣子省儉,怎麼聽差也不用一個,自己來開門?”沈三玄心裏想着,我哪輩子發了財沒用,怎麼說出“省儉”兩個字來了?心裏如此想着,口裏也就隨便答應他。把黃鶴聲請到屋子裏,自己就忙着泡茶拿煙捲。

黃鶴聲用手掀了玻璃上的白紗向窗子外一看,口裏說道:“小小的房子,收拾得倒很精緻。”正說完這句話,只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女郎,剪了頭髮,穿着皮鞋,短短的白花紗旗袍,只比膝蓋長一點,露出一大截穿了白襪子的腿,脅下卻夾了一個書包。因迴轉頭來問道:“老玄!你家裏從哪兒來的一位女學生?”沈三玄道:“黃爺!我昨天不是告訴了你嗎?這就是我那侄女姑娘。”黃鶴聲笑道:“嘿!就是她,可真時髦,越長越標緻了。憑她這個長相兒,要去唱大鼓書,准紅得起來。這話可又說回來了,趁早兒找了個主,有吃有喝,一家都安了心也好。”沈三玄對窗子外望了一望,然後低聲說道:“安了心嗎?我們這是騎了驢子翻賬本,走着瞧。你想一個當少爺的人到外面來念書,家裏能給他多少錢花!頭裏兩個月,讓他東拉西扯,找幾個錢,湊付着安了這個家。這也就是現在,過兩個月瞧瞧,我猜就不行了。就是行,也不過是她娘兒倆的好處,我能撈着什麼好處?那小子臨走的時候,給我留下錢沒留下錢,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大嫂,每天就只給一百多銅子我花。現在銅子兒是極不值錢,一百多銅子,不過合三四毛錢,你說讓我幹嘛好?從前沒有這個姓樊的,我一天也找百十來個子兒,而今還不是一樣嗎?依着我,姑娘現在有兩件行頭了,趁着這個機會,就找家館子露一露,也許真紅起來。到那時候,隨便怎樣,也撈個三塊兩塊一天,你說是不是?”黃鶴聲笑道:“照你的算法,你是對了。你們那侄姑娘放着現成的女學生不做,又要去唱曲子侍候人,她肯幹嘛?”沈三玄道:“當女學生,瞎扯罷了。我說姓樊的那小子,自己就胡來。現在當女學生的,幾個能念書念得像爺們一樣,能幹大事?我瞧什麼也不成,念了三天書,先講平等自由。”說到這裏,他聲音又低了一低道:“我這侄女自小兒就調皮,往後再一講平等自由,她能再跟姓樊的,那才怪呢!”

黃鶴聲正要接話,只聽到沈大娘在北屋子裏嚷道:“三弟!咱們門口停着一輛汽車,是誰來了?”黃鶴聲就向屋子外答道:“沈家大嫂子,是我,我還沒瞧你呢。”說著話已經走出屋來,老遠的連作幾個揖道:“咱們住過街坊,我和老玄是多年的朋友了,你還認得我嗎?”沈大娘站在北屋門口,倒愣住了。雖覺得有點面熟,可是記不起來他究竟是姓張姓李?她正在愣着,沈三玄搶着跑了出來道:“大嫂!黃爺你怎樣會記不起來?他現在可闊了,當了副官了。他們衙門裏有的是汽車,只要是官,就可坐公家的汽車出來。門口的汽車,就是黃爺坐來的。你瞧見沒有?那車子是真大,坐十個人,都不會嫌擠。黃大哥!你的師長大人姓什麼?我又忘了。”黃鶴聲便說是“姓尚”。沈三玄道:“對了!是有名的尚大人。雅琴姑娘,現在就是尚大人的二房。雖然是二房,可是尚大人真喜歡她,比結髮的那位夫人還要好多少倍,不然,怎樣就能給黃爺升了副官呢!”

黃鶴聲因為沈大娘不知道他最近的來歷,正想把大概情形先說了出來。現在沈三玄搶出來一介紹,自己不曾告訴他的,他都說出來了,這就用不着再說了。沈大娘這時也記起從前果然住過街坊的,便笑道:“老街坊還會見着,這是難得的事啊!請到北屋子裏坐坐。”沈三玄巴不得這一聲,就攜着黃鶴聲的手,將他向北屋子裏引。沈大娘說是老街坊,索性讓鳳喜也出來見見。黃鶴聲就近一看鳳喜,心想這孩子修飾得乾淨,的確比小時俊秀得多。——怪不怪,老鴉窠里真鑽出一個鳳凰來了!

當時坐着閑談了一會,就告辭出門。沈三玄搶着上前來開大門,黃鶴聲見沈大娘在屋子裏沒有出來,就執着沈三玄的手道:“你在自己屋子裏先和我說的那些話,是真的嗎?”沈三玄猛然間聽到,不懂他用意所在,卻只管望着黃鶴聲的臉。黃鶴聲道:“我說的話,你沒有懂嗎?就是你向著我抱怨的那一番話。”沈三玄忽然醒悟過來,連道:“是了,是了,我明白了!黃爺!你看是有什麼路子,提拔做小弟的,小弟一輩子忘不了。”黃鶴聲牽着他的手,搖撼了幾下,笑道:“碰巧也許有機會,你聽信兒吧。”說畢,黃鶴聲上車而去。

原來黃鶴聲跟的這位尚師長所帶的軍隊,就駐紮在北京西郊。他的公館設在城裏,有一部分人,也就在公館裏辦事。這黃鶴聲副官,就是在公館裏辦事的一位副官。當時他回了公館,恰好尚師長有事叫他。他就放下帽子和扇子,整了一整衣服,然後才到上房來見尚師長。尚師長道:“我找了你半天,都沒有看見你,你到……”黃鶴聲不等他把這一句問完,就笑起來道:“師長上次吩咐要找的人,今天倒是找着了。今天就是為這個出去了一趟。”尚師長道:“劉大帥這個人,眼光是非常高的,差不多的人,他可看不上眼。”黃鶴聲道:“這個人准好,模樣兒是不必提了。在先她是唱大鼓書的,現在又在念書,透着更文明。光提那性情兒,現在就不容易找得着。要是沒有幾門長處的人,也不敢給師長說。”尚師長將嘴唇上養的菱角鬍子,左右擰了兩下,笑道:“口說無憑,我總得先看看人。”黃鶴聲道:“這容易,這人兒的三叔,和鶴聲是至好的朋友。只要鶴聲去和他說一說,他是無不從命。但不知師長要在什麼地方看她?”尚師長道:“當然把她叫到我家裏來。難道我還為了這個,找地方去等着她不成?”黃鶴聲答應了兩聲“是”。心裏可想着:現在人家也是良家婦女,好端端的要人家送來看,可不容易。一面想着,一面偷看尚師長的臉色,見他臉色還平常,便笑道:“若是有太太的命令,說是讓她到公館裏來玩玩,她是一定來的。”原來這師長的正室現在原籍,下人所謂太太,就是指着雅琴而言。尚師長道:“那倒沒關係,只要她肯來,讓太太陪着,在我們這兒多玩一會兒,我倒可以看個仔細。”說著,他那菱角式的鬍子尖,笑着向上動了兩動,露出嘴裏兩粒黃燦燦的金牙。

當下黃鶴聲見上峰已是答應了,這事自好着手,便約好了明天下午,把人接了來。當天晚上就派人把沈三玄叫到尚宅,引了他到自己卧室里談話。前後約談了一個鐘頭,沈三玄笑得由屋子裏滾將出來。黃鶴聲因也要出門,就讓他同坐了自己的汽車,把他送到家門口。

沈三玄下了車,見自己家的大門,卻是虛掩的,倒有點不高興。推了門進去,在院子裏便嚷起來道:“大嫂!你不開門,沒有看見,我是坐汽車回來的。今天我算開了眼,嘗了新,坐了汽車了。黃副官算待咱們不錯,他這樣闊了,還認識咱們,真是難得!”沈大娘道:“別現眼了,歸里包堆,人家請你吃了一回館子,坐了一趟汽車,就恨不得把人家捧上天。這要是他給你百兒八十的,你沒有老子,得把他認作老子看待了。”沈三玄道:“百兒八十,那不算什麼,也許不止幫我百兒八十的忙呢。人家有那番好意,你娘兒倆樂意不樂意,我都不管,可是我總得說出來,就是現在這位尚師長的太太,想着瞧瞧小姊妹們,要接鳳喜到他家去玩玩。明天打過兩點,就派兩名護兵押了汽車來接,就說人家雖是同行出身,可是現成為師長太太了。師長有多大,大概你還不大清楚。若說把前清的官一比,準是頭品頂戴吧。人家派汽車來接鳳喜,這面子可就大了。若是不去,可真有些對不住人。”沈大娘道:“你別瞎扯,從前咱們和雅琴就沒有什麼來往,這會子她做了闊太太了,倒會和咱們要好起來?我不信。”沈三玄道:“我也是這樣說呀,可是今天黃副官為了這個,特意把我請去說的。假是一點兒也假不了,難得尚太太單單的念到咱們。所以我說這交情大了,不去真對不住人。”沈大娘道:“我想雅琴未必記得起咱們,不過是黃鶴聲告訴了她,她就想起咱們來了。”沈三玄道:“大嫂!你別這樣提名道姓的,咱們背後叫慣了,將來當面也許不留神叫了出來的。人家有錢有勢,攀交情還怕攀不上,把人家要得罪了,那可是不大方便。明天鳳喜還是去不去呢?”沈大娘道:“也不知道你的話靠得住靠不住?若是人家真派了汽車來接,那倒是不去不成。要不,人家真說咱們不識抬舉。”沈三玄心下大喜,因道:“你是知情達禮的人,當然會讓她去。可是咱們這位侄姑娘,可有點怯官……”他們在外面屋子說話,鳳喜在屋子裏,已聽了一個夠。便道:“別那樣瞧不起人,我到過的地方,你們還沒有到過呢。雅琴雖然做了太太,人還總是那箇舊人,我怕什麼?”沈三玄道:“只要你能去就行,我可不跟你賭嘴。”沈三玄心裏又怕把話說僵了,說完了這句,就回到自己屋子裏去了。

到了次日,沈三玄起了個早,可是起來早了,又沒有什麼事可做。他就拿了一把掃帚,在院子裏掃地。沈大娘起來,開門一見,笑道:“喲!咱們家要發財了吧,三叔會起來這麼早,給我掃院子。”沈三玄笑了,因道:“我也不知道怎麼著,天亮就醒了,老睡不着,早上閑着沒有事,掃掃院子,比閑等着強。再說你們家人少,我又光吃光喝,鳳喜更是當學生了,里裡外外,全得你一個人照理,我也應該給你娘兒倆幫點忙了。”說著,用手向鳳喜屋子裏指了一指,輕輕的道:“她起來沒有?尚太太那兒,她答應准去嗎?她要是不去,你可得說著她一點。咱們現在好好的做起體面人家,也該要幾門子好親好友走走。你什麼事不知道!覺得我做兄弟這句話,說得對嗎?”沈大娘笑道:“你這人今天一好全好,肯做事,說話也受聽。”沈三玄笑道:“一個人不能糊塗一輩子,總有一天明白過來。好比就像那尚師長太太,從前唱大鼓書的時候,不見得怎樣開闊,可是如今一做了師長太太,連我們這樣的老窮街坊,她也記起來了。說來說去,我們這侄姑娘到底是決定了去沒有?”沈大娘道:“這也沒有什麼決定不決定,汽車來了,讓她去就是了。”沈三玄道:“讓她去不成,總要她自己肯去才成呢。”沈大娘道:“唉!怪貧的。你老說這做什麼?”沈三玄見嫂嫂如此說,就不好意思再說了。

過了一會,鳳喜也起床了。她由廚房裏端了一盆水,正要向北屋子裏去,沈三玄道:“侄姑娘,今天起來得早哇!”鳳喜將嘴一撇道:“幹嘛呀?知道你今天起了一天早,一見面就損人。”沈三玄由屋子裏走了出來,笑嘻嘻的道:“我真不是損你,你看,今天這院子掃得乾淨嗎?”鳳喜微微一笑道:“乾淨。”說時,她已端了水走進房去。

沈三玄在院子裏槐樹底下徘徊了一陣,等着鳳喜出來。半晌,還在裏面,自己轉過槐樹那邊去,嘩啦一聲,一盆洗臉水,由身後潑了過來,一件藍竹布大褂,濕了大半截。鳳喜站在房門口,手裏拿着空洗臉盆,連連叫着“糟糕”。沈三玄道:“還好,沒潑着上身,這件大褂,反正是要洗的。”鳳喜見他並不生氣,笑道:“我回回潑水,都是這樣,站在門口,望槐樹底下一潑,哪一回也沒事,可不知道今天你會站在這裏。你快脫下來,讓我給你洗一洗吧。”沈三玄道:“我也不等着穿,忙什麼?我不是聽到你說,要到尚師長家裏去嗎?”鳳喜道:“是你回來要我們去的,怎麼倒說是聽到我說的呢?”沈三玄道:“消息是我帶來的,可是去不去,那在乎你。我聽到你准去,是嗎?姊妹家裏,也應該來往來往,將來……”鳳喜道:“唉!你淋了一身的水,趕快去換衣服吧,何必站在這裏廢話。”

沈三玄讓鳳喜一逼,無可再說了,只得走回房去,將衣服換下。等到衣服換了,再出來時,鳳喜已經進房去了。於是裝着抽煙找取火兒,走到北屋子裏來,隔着門問道:“侄姑娘!我要不要給黃副官通個電話?”鳳喜迎了出來道:“哪個什麼黃副官?有什麼事要通電話?”沈三玄笑道:“你怎麼忘了?不是到尚家去嗎?”鳳喜道:“你怎麼老蘑菇!我不去了。”說著手一掀門帘子,卷過了頭,身子一轉,便進房去了。

沈三玄看她身子突然一掉,頭上剪的短髮,就是一旋,彷彿是僵着脖子進去了。他心裏撲通一跳,要安慰兩句是不敢,不安慰兩句,又怕事情要決裂。站在屋子中間,只管抽煙捲。半晌,才說道:“我沒有敢麻煩呀,我只說了一句,你就生氣了。”鳳喜道:“早上我還沒起來,就聽見你問媽了。你想巴結闊人,讓我給你去作引線,是不是?憑你這樣一說,我要不去了,看你怎麼樣?”沈三玄不敢做聲,溜到自己屋子裏去了。

到了吃午飯的時候,沈三玄一看鳳喜的臉色,已經和平常一樣,這才從從容容的對沈大娘道:“你下午要出去的話你就出去吧,我在家看一天的家得了。”沈大娘口裏正吃着飯,就只對他搖了一搖頭。沈三玄道:“那尚太太就只說了要大姑娘去,要不然,你也可以跟了去。可是話又說回來了,以後彼此走熟了,來往自然可以隨便。”他說話,手裏捧着筷子碗,下巴直伸到碗中心,向對面坐的鳳喜望着。鳳喜卻不理會,只是吃她的飯。沈三玄將筷子一下一下的扒着飯,卻微微一笑。沈大娘看了一看,也沒有理會。沈三玄只得笑道:“我這人還是這樣的脾氣,人家有什麼事沒有辦了,我只同人家着急。大姑娘到底去不去,應該決定一下。過一會子,人家的汽車也來了。可是依着我說,哪怕去一會兒就回來哩,那都不要緊,可是敷衍面子,總得去一趟。原車子回來,要不了多少時候,至多一點鐘罷了。”說到這裏,鳳喜已是先吃完了飯,就放下了碗,先進去了。沈三玄輕輕的道:“大嫂你可別讓她不去。”沈大娘道:“你真貧。”說著,將筷子一按,啪的一聲響,左手將碗放在桌上,又向中間一推。她雖沒有說什麼,好像一肚子不高興,都在這一按一推上,完全表現出來。沈三玄一人自笑起來道:“我是好意,不願我說,我就不說。”他只說了這句話,也就只管低頭吃飯。

往常沈三玄一放下飯碗,就要出門去的,今天他吃過飯之後,卻只是銜了一根煙捲,不停的在院子裏閑步。到了兩點鐘,門口一陣汽車響,他心裏就是一跳,出去開門一看,正是尚宅派來的汽車。車子上先跳下兩位掛盒子炮的武裝兵士來。沈三玄笑着點了點頭道:“二位不是黃副官派來接沈姑娘的嗎?她就是我侄女,黃副官和我是至好的朋友。”於是把那兩位兵士,請到自己屋子裏待着,自己悄悄的走到北屋子裏去,對沈大娘道:“怎麼辦?汽車來了。”沈大娘道:“你侄女兒她鬧彆扭,她不肯去哩。”沈三玄一聽這話,慌了,連道:“不成,那可不成。”沈大娘道:“她不願去,我也沒法子,不成又怎麼樣呢?”沈三玄皺了雙眉,脖子一軟,腦袋歪着偏到肩上,向著沈大娘笑道:“你何必和我為難,你叫她去吧。兩個大兵,在我屋子裏待着,他們身上,都帶着傢伙,我真有些怕。”說話時,活現出那可憐的樣子,給沈大娘連連作了幾個揖。沈大娘笑道:“我瞧你今天為了這事,真出了一身汗。”沈三玄還要說時,只見鳳喜換了衣履出來,正是要出門的樣子,因問道:“要不要讓那兩個大兵喝一碗水呢?”鳳喜道:“你先是怕我不去,我要去了,你又要和人家客氣。”沈三玄笑着向外面一跑,口裏連道:“開車開車,這就走了。”他走忙了,後腳忘了跨門檻,撲通一聲,摔了一個蛙翻白出闊。他也顧不了許多,爬了起來,就向自己屋子裏跑,對着那兩個兵,連連作揖道:“勞駕久等,我侄女姑娘出來了。”

兩個護兵一路走出來,見鳳喜長衫革履,料着就是要接的那人了,便齊齊的走上前,和鳳喜行了個舉手軍禮。鳳喜向來見了大兵就有三分害怕,不料今天見了大兵,倒大模大樣的,受他倆的敬禮,心下不由得就是一陣歡喜。兩個大兵在前引路,只一出大門,早有一個兵搶上前一步,給她開了汽車門。鳳喜坐上汽車,汽車兩邊,一邊站着一個兵,於是風馳電掣,開向尚宅來。

鳳喜坐在車上,不由得前後左右,看了個不歇。見路上的行人,對於這車子,都非常注意。心想他們的意思,見我坐了帶着護兵的汽車,哪還不會猜我是闊人家裏的眷屬嗎?

車子到了尚家,兩個護兵,一個搶進門去報信,一個就來開車門。鳳喜下了車子,便見有兩個穿得齊整一點的老媽子,笑嘻嘻的同叫了一聲“沈小姐”,接上蹲着身子請了一個安。一個道:“你請吧!我們太太等着哩。”鳳喜也不知道如何答覆是好,只是用鼻子哼着應了一聲。老媽子帶她順着走廊,走過兩道金碧輝煌的院落,到了第三進,只見高台階上一個渾身羅綺的少婦,扶着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楊柳臨風的一般,站在那裏,卻是笑嘻嘻的,先微微的點了一點頭。那不是別人,正是從前唱大鼓書、現在做師長太太的雅琴。記得當年,她身體很強健的,能騎着腳踏車,在城南公園跑,如今倒變得這樣嬌嫩相,站着都得扶住人。她這裏打量雅琴,雅琴也在那裏打量她。雅琴總以為鳳喜還是從前那種小家子,今天來至多是罩上一件紅綠褂子而已。現在一看她是個極文明的樣子,雖然不甚華麗,然而和從前,簡直是兩個人了。她不等鳳喜上前,立刻離開扶着的那女孩,迎上前來,握着鳳喜的手道:“大妹子,你好嗎?想不到咱們今天在這兒見面啊!你現在很好嗎?”說著這話,她執着鳳喜的手,依然還是向她渾身上下打量。笑道:“我真想不到呀!怪不得黃副官說你好了。”鳳喜只笑着,不知道她命意所在,也就不好怎樣答應她的話。她牽着鳳喜的手,一路走進屋子裏去。

鳳喜進門來,見這間堂屋,就像一所大殿一樣,裏面陳設的那些木器,就像圖畫上所看到的差不多。四處陳設的古玩字畫也說不上名目;只看正中大理石紫檀木炕邊,一面放着一架鐘,就有一個人高;其次容易令人感覺的,就是腳下踏着的地毯,也不知道有多厚,彷彿人在床上行路一般,只覺軟綿綿的。這時有個老媽子在右邊門下,高卷着門帘,讓了雅琴帶鳳喜進去。穿過一間房子,這才是雅琴的卧室。迎面一張大銅床,垂着珍珠羅的帳子,床上的被褥,就像綢緞莊的玻璃樣子櫃一般,不用得再看其他的陳設,就覺得眼花繚亂了。雅琴道:“大妹子!我不把你當外人,所以讓你到我屋子裏來坐。咱們不容易見面,你可別走,在我這裏吃了晚飯去,回頭談談,開話匣子給你聽也好,開無線電收音機給你聽也好。咱們這無線電和平常的不同,能聽到外國的戲園子唱戲,你瞧這可透着新鮮。”說著又向床后一指道:“你瞧那不是一扇小門嗎?那裏是洗澡的屋子。”說著拉了鳳喜的手,推門讓她向里看。裏面白玉也似的,上下全是白瓷磚砌成的。鳳喜不好意思細看,只伸頭望了一望,就退回來了。雅琴笑道:“吃完了飯,你在我這裏洗了澡再走。”一直讓雅琴把殷勤招待的意思都說完了,才讓着她在一張紫皮沙發上坐了。對過小茶桌上,正放了一架小小的電扇。一個老媽子張羅過茶水,正要去開電扇,雅琴道:“別忙,拿一瓶香水來。”老媽子取了一瓶香水來,雅琴接過手,打開塞子,向滿屋子一灑,然後再讓老媽子開電扇。風葉一動,於是滿室皆香——鳳喜在未來之先,心裏也就想着,雅琴雖是個師長的姨太太,自己這一會見,也算不錯,就是和她談談,也不見得相差若干。現在這一比較之下,這才覺得自己所見的不廣,雅琴說起話來,咱們師長長,咱們師長短,這也就不好說什麼,只是聽一句是一句而已。

她們在這裏說話,那尚師長早已偷着在隔壁屋子裏一架綠紗屏風后,看了一個飽。覺得自己的如夫人,和鳳喜一比,就是泥土見了金。人家並不用得要脂粉珠玉那些東西陪襯,自然有一種天生的媚態。可惜這話已和劉將軍說過,不然這個美人,是不能不據為己有的了。

原來這劉將軍是劉大帥的胞兄弟,現在以後備軍司令的資格,兼任了駐京辦公處長,就是劉大帥的靈魂。當鳳喜來的時候,這劉將軍也就到尚師長家裏來小坐。因為無聊得很,要想找兩個人,就在尚家打個小牌消遣消遣。閑談了一會,尚師長笑道:“我聽說大帥要在北京找一個如夫人,我就託人去訪,今天倒找來了一位,是我們姨太太的姊妹,不知道究竟如何,讓我先偷着去看看。”劉將軍笑道:“我們老二的事,我是知道。這人究竟他看得上眼,看不上眼,讓我先考一考分數,那才不錯。若是我說行,至少有個大八成兒他樂意。要不然,你亂往那裏送,鬧不出一個好處來,先倒碰釘子,那又何必!”尚師長一聽有理,就約好自己先進去,把鳳喜叫出來,大家見面。劉將軍聽說,很是贊成,就讓尚師長先進上房去,他在客廳里等。不料等了大半天,還不見尚師長出來。他在尚家是很熟識的,也等得有些不耐煩,就向上房走去,口裏喊着尚師長的號道:“體仁!體仁!怎麼一進去就不出來了?”尚師長連忙離開了碧紗屏風,走到門口來迎着他。因笑道:“錯是真不錯,似乎年歲太小一點。”劉將軍道:“越小越好哇!你怎麼倒有嫌她過小的意思呢?請出來見見吧。”尚師長連連搖着手道:“別嚷!別嚷!究竟能不能夠請出來見一見,我還不敢硬作這個主,得問問我們‘內閣總理’呢。”於是把劉將軍讓到內客廳,然後吩咐聽差,去請姨太太出來。

雅琴一進門,尚師長先笑道:“人,我瞧見了。你說從前她也唱過大鼓書,我是不相信。你瞧瞧她那斯斯文文的樣子,真像一個……”雅琴哪裏等他說完,連忙微瞪着眼道:“你以為這是好話嗎?誰不願意一生下地,就是大小姐。投胎投錯了可也沒法子。唱大鼓書的人,也是人生父母養的。在台上唱大鼓書,一下了台,一樣的是穿衣吃飯。難道說唱大鼓書,臉子上還會長着一行字是下等人,到哪兒也掛上這塊牌子嗎?你說她斯斯文文的,不像唱大鼓的,我不知道其餘唱過大鼓的,有怎麼一個壞相?”尚師長坐在沙發上,兩腳一抬,手一拍,身子向後一仰,哈哈大笑道:“這可了不得,一句話,把咱們夫人的怒氣引上來了。我說她沒有唱大鼓書的樣子,並不是說你有那個樣子呀!在你面前,說你姊妹們好,你也是有體面的事,幹嘛這樣生氣?”說畢,又哈哈大笑。雅琴道:“別樂了!有什麼事快對我說吧,人家屋子裏還有客呢!”尚師長笑道:“就是為了她,才請你來呢。你去請她出來,我們大家談一談行不行?”雅琴便低聲道:“別胡鬧吧!人家有了主兒了,雖然是沒嫁過去,她現在就過的是男家的日子,總算是一位沒過門的少奶奶,要把她當著……”尚師長道:“是你的姊妹們,也算是我的小姨子。讓她瞧瞧這不成器的老姊夫,我把她當著親戚,還不成嗎?”他說了這話,放大着聲音,打了一個哈哈,就逕自走進房去。劉將軍急於要看人,也緊緊跟着。但是當他二人進房時,屋子裏何曾有人!劉將軍先急了,連嚷:“客呢?客呢?”要知鳳喜是否逃得出這個錦繡牢籠,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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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間文庫:啼笑因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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